一樹人生_分節(jié)閱讀_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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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是最傷人的。 他想起王樹民大著舌頭,絮絮叨叨地跟他說“心里堵”的樣子,耍賴撒嬌地讓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樣子,可是才不過一個晚上,才不過幾個小時,那人自己卻先離開了,快刀斬亂麻一樣的干凈利落。 謝一突然站起來,把那張小小的紙條揉成一團,下樓扔進了公用的廁所里,沖了下去。 既然這樣,就遂了你的意,不要聯(lián)系了吧。 謝一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識趣。你既無心……你既無心……咳,算了,本來也沒指望過你有心。 王樹民逃一樣地跑到火車站,被告知當天的車只有坐票沒有臥鋪了,要坐上一宿才能到家,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好像有個小鞭子在不停地抽著他一樣,吆喝著“王樹民快走啊,王樹民快離開這個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全中國的人口全都聚集到了火車上,各種氣味混雜成難以忍受的悶熱,空調(diào)不知疲倦也不知冷熱,人挨著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王樹民早早地檢票上了車,一路上就望著車窗外發(fā)呆,其實正經(jīng)沒什么好看的,開車的時候,天早就黑了,火車站附近不比市區(qū),沒有那么多燈火酒綠的霓虹,只能勉強看見不遠不近的指示燈。 然后路過大大小小的車站時候,看見昏暗的站牌。 一程一程的,像是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車廂里回蕩著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歌,聒噪得很。他閉上眼睛,雙手抱在胸前,靠在車座的靠背上。嘴唇上彌留的溫度和氣味卻仿佛揮之不去,一直一直地縈繞在他周圍。以至于一閉上眼睛,他就能想起朦朧中謝一靠近的臉,那細致而微微垂下的眼,那漂亮的眼睛里帶著的說不清道不明笑意,以及混雜著笑意的,突如其來的淚水。 他覺得小謝瘋了,自己也瘋了。居然就那樣回應起他,糾纏得難解難分。 王樹民縮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地掐著自己的皮膚——你是個男人,小謝也是個男人,這是……不對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著。 可是這強硬的話音,卻每每都終結在那么一雙好像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里面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熱地看過來,瞳孔清亮,浮著的光卻像是掩蓋了無數(shù)的秘密,無數(shù)的心事。王樹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學時候的?;?,想起十里洋場街頭上,擦肩而過的那些妝容精致的女孩子們,她們誰也沒有那樣一雙眼睛。 那樣一雙……讓人看著心里就百般滋味的眼睛。王樹民捂住眼睛,呻吟一聲,瘋了,整個世界都瘋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自己家,應付了一通賈桂芳喋喋不休的追問,疲憊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拿著自己的手機發(fā)呆。 一天過去了,謝一沒有一點消息,兩天過去了,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欠費了,三天過去了,依然靜悄悄死氣沉沉。一個禮拜,十天……第十天的時候電話終于響了,王樹民幾乎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卻在看清來電顯示的時候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只是軍校的一個同學打電話拜晚年的。 過了十五,王樹民也該走了,可謝一依然沒給他半點消息。 王樹民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把電話號碼抄錯了,或者……或者謝一把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弄丟了。他忽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除了謝一那地形復雜的臨時住所,他沒有對方一星半點的聯(lián)系方式……就像是,忽然把這個人,弄丟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怎么了,慌慌張張地逃回來,卻每天心心念念地等著來自那個人的消息,自己期望謝一打電話來說些什么呢? 解釋那天只是個酒后亂性的意外?說些不相干的話,像自己一樣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呢?有一個念頭在他心里埋得深深的,他覺得自己仍然無時無刻不在往那個不詳?shù)哪铑^上加土,埋住,踩下去,絕對不能讓它冒出來——盡管他自己連那個念頭是什么都說不出來。 可直覺就告訴他,那是危險的。 春來夏走,草木知秋,忽地一場大雪落下來,人間種種全被蓋在里面,像是比人心還要諱莫如深,又一年年關。 整整一年,王樹民養(yǎng)成了期待某人突然聯(lián)系的習慣。 可是某人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他的生命,只有在春節(jié)那幾天的時候,王家收到了一封拜年的明信片,地址已經(jīng)換成了學校的地址,還有一大包直接從淘寶店家寄來的保健品。 明信片上一句話“干爹干媽新年身體健康,全家工作學習順利?!?/br> 再沒別的了。 王樹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個人告訴他,壯士斷腕而面不改色,要么是他心冷如鐵,要么……是他已經(jīng)習慣了疼痛和失去。 正常的青春后邊都是懵懂,不懵懂的,是不幸的人。 謝一攢夠了錢,甚至超額完成任務,這一年的九月一號,正式就搬進了大學的宿舍,臨走那天他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子菜,和室友小吳兩個人吃了一頓。小吳這才知道他這少言寡語的室友是個大學生這個事實,一雙眼睛瞪得差點掉下來。 吃飽喝足,這平時有點缺心眼的小青年突然深沉起來,看著打開的窗子不言聲,半天,才cao著不大標準的普通話輕輕地說:“你就走了啊?!?/br> “去學校住,住宿費可比房租便宜多了。” 小吳點點頭,感慨著什么似的說:“走了就別回來了,這日子,不是人過的?!?/br> 謝一收拾好碗筷,小心地在那把平衡木一樣的椅子上坐下來,聽著小吳一個人啰嗦:“咱們這日子不是人過的,你看看這么大的一個城市,哪有咱們立足的地方呢?我想回家,只有每年回家的那么幾天,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個人……可是回家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呢?” 他突然重重地嘆了口氣,謝一低著頭沒打斷他,只聽小吳繼續(xù)說:“不是城里人,就這么闖進來,也過不了城里人的日子,你不一樣的,你不一樣……” 他抬起頭來,謝一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年到頭就會講黃笑話和傻笑的室友竟然淚流滿面,他說:“小謝啊,你好好讀書,將來穿西服,坐辦公室。小時候我爸拿皮帶催我讀書的時候,我不懂,也不是那塊料,才混成現(xiàn)在這樣,你和我不一樣?!彼肓撕芫?,沒想出合適的措辭,訥訥地一笑,低低地說,“你以后,是城里人啊?!?/br> 謝一突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生活中讓我們傷心、讓我們念念不忘的事情,其實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之所以覺得過不去,覺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下,像被火燒著那么難受,只是因為你還沒見過更傷心、更絕望的人生。 世情如雪,那人也不過六十億中庸庸碌碌的一個。 謝一想,要不就放下吧,過了幾年,說不定就真的誰也想不起誰來了,到時候臉和屁股一個樣,都分兩半,對稱。 第四卷 長大成人 第十八章 退伍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鹽水……” 怎么這么熱鬧?。客鯓涿衩悦院叵?,他想努力睜開眼睛,可是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是睜開了一條很小很小的縫隙,視線像是被什么東西糊住了一樣,只是感覺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燈晃來晃去,空氣里漂浮著嗆人的氣味。 他身上什么感覺也沒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軟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動都不想動。 這是哪里? 他的思緒漫無邊際地四處飄著,慢慢地,那些嘈雜的聲音都離他一點一點遠了,一陣童聲齊唱不知道從哪里飄出來:“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唱得非常不專業(yè),幾個大嗓門的男生明顯在跑調(diào),還跑得自得其樂,王樹民想,這是啥時候?qū)W的歌來著?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 他循著歌聲往前找,看見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著一圈穿著校服的小孩,王樹民覺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縮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覺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間的一個,他走過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報告”。 歌曲聲停下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不耐煩地說:“王樹民,你怎么又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