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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重生之掃墓在線閱讀 - 重生之掃墓_分節(jié)閱讀_8

重生之掃墓_分節(jié)閱讀_8

    最有意思的部分,莫過于觀察我們住的廉價公屋。這里以前是墳場,有些人忌諱不愿搬來,但我這一世的母子二人,卻輪候八年,方申請到此處公屋。家里地方很小,我的房間,放下一床,便連轉(zhuǎn)身都頗為困難,全屋面積,還無我在林宅一間洗手間大。但廉價公屋卻比高樓廣廈,別墅洋房來得感性得多。無論是長長走廊內(nèi)隨處可見的鄰里,還是隔音效果奇差的門板外傳來的別家嬉笑爭吵;無論是街市內(nèi)撲面而來的討價還價,還是樓下茶餐廳師奶們的八卦議論,均有濃烈到化不開的生活氣息籠罩而來。從奇妙的熟知你昨晚吃什么逛街買了什么的鄰家阿婆,到能準(zhǔn)確喊出你小學(xué)學(xué)校班級,出麻疹年紀(jì)的面生阿叔;從無中生有的菜地果園,到挖空心思將一家五口塞入三十平米的房子,這個地方的創(chuàng)造力令我每每贊嘆不已。

    每日的生活看似沒有任何堪稱變化的東西,甚至這里的人,我懷疑都能十幾年如一日地穿同款外衣,在每個周日的同一時間進(jìn)同一家茶樓飲早茶。然而變化卻又是不自覺的,比如紅顏慢慢爬上生活壓迫的痕跡,比如青絲悄悄換上些許銀絲,但那變化,卻不是驟然來臨,而是一天一天,緩慢積攢著,就如主婦抽屜里攢著的超市印花,等著攢夠了,能一次性換回某個實惠的好處。青春容顏,慢慢地便換成一些實用的感悟:比如廣廈千間,臥榻不過七尺;比如有人肯給你教訓(xùn),等于放錢入你口袋;再比如,永遠(yuǎn)不要以貌取人,你看街市上拎著塑料袋買處理水果的阿嬸阿伯,沒準(zhǔn)就是千萬富翁。

    我上一世,孤獨早已化成習(xí)慣,化成吃飯喝茶那般再自然不過的東西,也沒覺著有什么不好,可這一世活了幾年,方明白原來母與子之間的交流,可以通過嚷嚷、謾罵、嘮叨、甚至動用武力來完成;原來鄰里之間的八卦,可以上至你的私人生活,下至你買哪個牌子的洗衣粉,哪只牌子的牛奶;原來鄰居師奶跑過來對你說來我家吃飯,是真的邀請你去他家吃飯;原來我在這個地方,可以不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林公子,而只做一個平平常常,安安樂樂的后生仔簡逸。

    翌日,當(dāng)我克服了早期眩暈,掙扎著醒過來時,簡師奶早已清早起身,到街市開檔賣菜。這種小檔口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利潤不高,但勝在離家近,且時間易掌握。我常常哄簡師奶,待我掙錢,一定為她開家小超市,讓她過足老板娘的癮,然簡師奶嗤之以鼻,笑道:“有命掙錢未必有福使錢,做人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就好。”我心下有些發(fā)酸,曾經(jīng)買件禮物哄未婚妻開心,十?dāng)?shù)萬的支票等閑簽出,一家小小超市,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也知道,便是我將名貴腕表,高級晚裝,珠寶玉器等物送與簡師奶,在她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兒子親手煲的一碗柴魚花生粥。

    我笑了起來,洗漱完畢進(jìn)廚房,果見花生已經(jīng)泡上,柴魚已洗凈放好,連姜也切細(xì)放在一旁。我笑意更深,這個簡師奶,做到這一步,何妨將粥煮了便是,卻定要等我來弄,想來,她享受的,是吃兒子煲的粥這等樂事吧。我輕輕搖頭,帶笑著拿來砂鍋,放入洗凈的花生米,放水,猛火煮開后,改小火軟后,再放入洗凈的冬北大米(根據(jù)人數(shù)定份量),待粥開后,放入洗凈并切成塊狀的柴魚、姜、油,繼續(xù)煲熟。在等粥熟的過程中,又切好蔥花,再一想,雪柜中尚有牛奶未飲,若被簡師奶發(fā)覺,怕又好一陣嘮叨。我忙開了雪柜,熱了牛奶喝完,順帶看點書,等了好一會,粥煲好了,我調(diào)好味道,放入蔥花,聞了一下,清香撲鼻。

    我將壁櫥中的保溫桶拿出洗凈,將熱粥盛入,換了衣裳,去為簡師奶送早餐。簡李淑英女士那點小心思我了然于心,無非是想借此機(jī)會,跟街市中的街坊們炫耀自家兒子多孝順乖巧。我笑了起來,便是到了八十歲,女人心中,也有幼稚可愛的好勝心理。我疼惜她愛護(hù)她,為她做這點小事,又有何妨?我拿上鑰匙,換好鞋,提了保溫桶,一拉開門,又是一個春光明媚,陽光璀璨的早晨。

    日日好天氣,宛若日日好光景,雖說天文臺報過幾日便有雨云,然此時此刻,多貪得一刻春光,也是好的。我心情大好,腳步輕盈,靈魂深處,屬于林世東發(fā)霉發(fā)臭的那部分,宛若同被陽光撫慰,接受原諒與遺忘。我面帶微笑,很有興致地與鄰家王師奶聊了一陣,夸耀了她新上身春裝嬌俏;又與樓下飲茶歸來的老人打過招呼,笑著承受了他們對我“孝順仔”的夸獎;穿過街心花園時,順手扶起一個撲倒的小朋友,小家伙沖我一笑,正中儼然掉落兩顆門牙,模樣可愛精靈……

    這是一個美好的上午,我正這么想著,如果沒有那把難聽的聲音響起的話。只可惜,就在我滿心愉快之時,忽然聽見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懷好意,接著一個男聲帶著輕蔑和嘲諷,滿不在乎地喊:“乸型仔(娘娘腔),怎么樣???聽說你出了院,害我一從英國回來就跑來看你,怎么看起來,你一點事也沒有,真夠命大啊,看來連天都不喜歡收你這種不男不女的怪胎啵?!?/br>
    第 8 章

    那人聲音一落,邊上一群少年一同哄笑,另兼有吹口哨之流,極其聒噪。我最厭惡這等缺乏教養(yǎng)的行為,眉頭一皺,也不打算多做回應(yīng),腳步只稍稍一頓,便仍舊拎了粥桶,繼續(xù)前行。

    “別走啊,乸型仔,大家這么久沒見,聊聊敘下舊啊,”我身后一陣風(fēng)過,一個男生搶上幾步,擋住我,他一上前,后面的男孩笑得更加厲害,起哄道:“對啊,大家好好地聯(lián)絡(luò)下感情嘛?!?/br>
    那些人口氣中的輕浮和鄙夷令我一陣嫌惡,我不耐地注意到前面那人一身黑色緊身T恤襯著深藍(lán)色休閑牛仔褲,腰帶上一條搶眼的金屬腰帶,與腳上一對搶眼的Lavin金屬色波鞋相互呼應(yīng)。身材高大健壯,起碼比我高出大半個頭,倒是一副營養(yǎng)充足的好模樣,襯著一張囂張的國字臉,前額處垂下幾縷挑染成金黃的頭發(fā),因為年輕,這孩子臉上盡是戾氣和不懂掩飾的張揚,他見我打量,嘴角上勾,邪邪一笑,這等笑容,在他看來或許代表了某種臆想中的酷或有型有款,然而落在我眼底,卻無異于對港產(chǎn)黑幫片中人物的劣質(zhì)模仿。若說前面那幾句話令我不悅,則這縷邪笑卻令我忍俊不禁,宛若看到一個渴望認(rèn)同,竭力長大的孩子,撒開腳丫子,義無反顧地奔往成人世界,卻渾然不知,成年人遠(yuǎn)遠(yuǎn)要比青少年階段煩惱得多。

    我好笑卻略帶悲憫地與之對視,平靜地說:“這位先生,請問您是誰?”

    那男孩明顯一愣,隨即暴怒,伸手推搡了我一把罵道:“你搞什么?扮失憶?。窟@一招很老土知不知道,敢玩我?不知道死字怎么寫是不是?”

    我被推得差點摔倒,忙緊緊護(hù)住手中的粥桶,心里真的有些怒了,站直了對那男孩道:“您哪一位?。考热恢牢页隽塑嚨溩≡?,那就該有車禍可能帶來失憶后遺癥的常識。這一點你隨便問詢這里的街坊,就知道我又沒撒謊?!蔽覍嵲诳催@張仗著年輕不知收斂的臉不慣,加重了語氣道:“想要別人記得你,至少該有點自知之明。我連自己的媽都不太記得,如何會記得您?而且,咱們就算以前認(rèn)識,想來也沒多少愉快的回憶,大家還是當(dāng)不認(rèn)識的好。”

    他一臉驚詫地看著我,我搖頭暗嘆,提著粥桶,自他身側(cè)走過,忽然間胳膊一痛,猛然被他狠狠一拽,撞到他身上,我的粥桶差點打翻,忙喝道:“你干嘛?放手!”

    “幾年不見,你變得好大膽啊乸型仔,竟敢這么跟我說話,”他狠狠揪住我的衣襟,一手點我的腦門,咬牙切齒道:“看來那車將你撞到弱智是不是?啊?還是你真的不怕我對付你?以前的那些教訓(xùn)都忘了,?。俊?/br>
    我一驚,繼而大怒,前世雖為落魄,可當(dāng)面誰會如此無禮?今世三年,簡師奶呵護(hù)良多,何嘗試過被人這么羞辱?我一把攥住那男孩的手,冷冷地甩開,說:“這位先生,你禮貌教養(yǎng)若沒學(xué)好,建議找專業(yè)人士重新輔導(dǎo),你這樣用手指別人的頭,只會顯得你本人粗魯沒涵養(yǎng),或者家庭教育嚴(yán)重欠缺!我不管以前發(fā)生什么事,現(xiàn)在我出過車禍,說不記得你,便是不記得,你與我何干?做人不要太自戀,不要以為所有人都要當(dāng)你是太陽圍著你轉(zhuǎn)!還是說,”我忽而冷笑了一下,說:“你實在沒有什么人生追求,非要當(dāng)街欺負(fù)一個體重比你輕,個頭比你矮的人,才能找到目標(biāo)價值?真厲害找比你強(qiáng)壯的人欺負(fù)去,推我這樣的傷殘人士,算什么本事!”

    那男孩大概拽慣了,從未被人如此兜口兜面痛斥過,一聽之下,臉色漲紅,揪住我的衣襟,掄起拳頭便要揍過來,輸人不輸陣,我若是被這等小破孩子嚇住,以前三十幾年都白活了。我盯著他的眼睛,冷笑道:“怎么,說中你了?果然,你有什么好本事?恐怕長這么大,連一個仙(一分錢)都不是自己掙的吧?打啊,最好把我再打入醫(yī)院,反正這么多人看著,大家都明白,你多醒目多了不起,打人都裝挑不懂還手的,鬧到學(xué)校,最好再鬧到報館,讓全港人都來瞻仰你的風(fēng)采,看看你如何英雄了得,動手吧!”

    這個年齡的男孩,多半有些朦朧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我罵他這些,怕是句句點到他的死xue。這男孩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拳揮了過來,重重?fù)]在我下巴上。我砰的一下被打翻在地,手中的粥桶打翻,辛苦熬就的柴魚花生粥灑了一地,我顧不上臉上的劇痛,忙撲過去,卻哪里能夠挽救得來?一剎那,我腦袋有些空白,一絲悲哀慢慢在心底升騰而上,宛若我所愜意的生活,我沉溺其中的平凡的幸福,皆脆弱得宛若這碗打翻在地的粥一般,終有一天覆水難收。我畢竟不是簡逸啊,我呆呆看著那個保溫桶,那藍(lán)色的圓桶霎那間無端陌生,與我顯得格格不入起來。突然之間,有誰飛起一腳,將那保溫桶遠(yuǎn)遠(yuǎn)踢開,咕嚕咕嚕滾動甚遠(yuǎn),周圍男孩們尖利的哄笑聲中,我只注視著只孤零零的保溫桶,就在剛剛,還滿載一種雀躍和期待,卻能在下一秒鐘,傾覆而亡。

    “乸型仔,”那領(lǐng)頭的男孩囂張大笑,一把從地上揪起我,從牙縫里擠出聲說:“小心點,再敢惹毛我,我就告訴你老母,她的仔,是個鍾意男人的基佬,看她怎么辦!”

    我抬起頭,漸漸有些明白,舊日的簡逸,與這些男孩如何結(jié)怨,如何被孤立,被欺侮,男生女相,或許真有些娘娘腔,長得又瘦小,家境又貧寒,真是不欺負(fù)他,還欺負(fù)誰?那就難怪那個孩子如此暴躁易怒,沉默封閉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惡意的年輕人,他還如此年輕,年輕到憎恨一個人不需要太深入的原因,可以僅僅因為那個人與他性取向不同;年輕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為別人帶了怎樣的滅頂之災(zāi)。我閉上眼,又睜開,啞聲道:“你老實說,三年前我出車禍之前,是不是你來欺負(fù)過我?”

    他眼中有些訝然,說:“你真的什么也不記得?”

    “告訴我,是不是?”我直盯著他的眼睛。

    他畢竟還是孩子,在我目光之下有些犯怵,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是又怎樣?。课覀兙褪强茨悴豁樠?,又怎樣?。俊?/br>
    “不怎樣,”我淡淡地?fù)荛_他的手,說:“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傷痕?”

    “你癡線啊(神經(jīng)?。?,我干嘛要……”

    “不夠膽么?”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挽起褲腳,露出小腿至膝蓋處一道狹長丑陋的傷痕,點了點膝蓋說:“這條腿差點廢了,骨頭里面還裝了鋼釘,這里,”我解開上衣紐扣,露出胸膛,那上面有手術(shù)遺留的疤痕若干,“曾經(jīng)接受了三四次大手術(shù),這里,”我點著我的頭,淡淡地說:“至今還有淤血未消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那男孩睜大眼,不只是他,一群圍觀的男生,全部鴉雀無聲,我冷冷掃了他們?nèi)w一圈,說:“這意味著,我三年前出的那場車禍,差點要了我的命,為此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康復(fù)用了一年,我這條腿再也不能跑跑跳跳,刮風(fēng)下雨一定會骨痛不已,我的身體再不會如你們那樣長高長壯,而且終了一生,都沒法健健康康。我至今會時不時暈倒,而且誰知道,腦里的血塊,有一天會不會壓迫到什么神經(jīng),也許哪天一覺醒來,我就失明或失去嗅覺?!蔽翌D了頓,皺眉注視那個領(lǐng)頭的男生,說:“三年前你們不過十四五歲,卻已經(jīng)為了欺負(fù)別人,差點害死一條人命,我可以說你們那時候小,不懂事,那么三年后呢?你們還想怎樣?乸型又如何?基佬又如何?我不欠各位的?!?/br>
    那男孩死死盯著我腿上的疤痕,一言不發(fā),我微微瞇了眼,說:“你想告訴簡師奶什么,我阻不了你,但我麻煩你用下腦想想,經(jīng)過了生離死別,我媽還會在乎我是不是基佬嗎?”我冷冷一笑,說:“更何況,你們這些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會花錢打架,于父母是負(fù)擔(dān),于社會是累贅,有什么資格罵別人是不是乸型,是不是基佬?笑話,我簡逸今日把話扔這,這是最后一次,若你們再敢來打擾我,不要怪我把事情做絕,尤其是你,”我冷笑著指向那個領(lǐng)頭男孩,說:“港島有NGO機(jī)構(gòu),有很多保護(hù)弱勢群體的組織,你說,我若是找上他們,再約上八卦記者,搞上一堆事,題目就叫某有錢仔校園暴力始作俑者,欺凌弱小同志同學(xué),嘖嘖,又是暴力,又是歧視同志群體,又是倚強(qiáng)凌弱,真是有夠豐富。我看,你這輩子若安分守己做個二世祖,那這件事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樣??傻材阌幸欢“朦c向上的野心,就非得被這件事處處牽絆,此后一生,這就會成為你擺脫不了的丑聞,你信不信?”

    我眼力還在,早看出這年輕人一身服飾,不顯山露水,卻件件頂級名牌,足見家境甚好,且他神色驕傲,跟班甚多,足見素來自視甚高,二十歲上下,定然也開始有自己的抱負(fù)打算。這一番話說下去,那孩子果然滿臉鐵青,一言不發(fā)。我嘆了口氣,覺得疲憊不堪,腦袋里陣陣轟鳴,果然,我還是不適合這等劍拔弩張。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這世上很多事,不是力氣大的就是強(qiáng)者,怎么你在英國的老師,一點都沒教你嗎?”

    說完,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走過去,撿起那只弄臟了的保溫桶,正待走開,那男孩忽然說:“等等?!?/br>
    我停下腳步,問:“怎么,還想打我一拳?”

    他卻濃眉皺緊,困惑地看著我,說:“幾年未見,你變化好大,你,你真的是那個乸型仔?”

    我冷冷地說:“死過返生,若還一樣,那不是白死了?再說了,”我轉(zhuǎn)過身,斜睨了他一眼,說:“我不記得你,現(xiàn)在看來,也幸好不記得你,不管你是誰,我們都不用再見面了,你管我是誰?!?/br>
    第 9 章

    粥桶傾覆,我臉上又掛了彩,周身污穢狼狽,這個樣子,怎么也不能讓簡師奶看到。我順著平日那條路往家走去,躲閃著避免撞見熟人。不知何故,往日瞧慣的一切,今日看來,有說不出的陌生,我?guī)缀蹩觳脚苋霕堑溃聪码娞?,閃身而進(jìn)。那電梯空空蕩蕩,竟然顯出比平日更加嚴(yán)重的停滯和緩慢來。哐當(dāng)一聲,我隔了好一會,方恍然已到樓層,忙快步走出,鄰里不知誰家窗口飄出油膩食物味道,強(qiáng)烈地刺激我的頭和胃。悶熱的空氣之中,我微感窒息,忙快步走回自家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再關(guān)上,隨即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fā)之上。

    我發(fā)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心情也是難以平復(fù)。到底,還是讓一群無厘頭的小年輕攪亂了情緒,讓那些很久以前,那久到我仿佛要忘卻的往事驟然又再襲來。我苦笑了一下,今日我罵那個領(lǐng)頭的男孩被父母寵壞,屁本事沒有,可我自己呢?只怕他們的父母再嬌慣孩子,卻也及不上林世東當(dāng)年寵自己堂弟那般呵護(hù)備至。

    我閉上眼,默默回想著,多年前,林氏尚未走下坡,財力雄厚,我初做當(dāng)家,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真的是傾盡所有,毫無保留。金錢感情,他要的他不要的,他想到的沒想到的,哪一樣我不是替他設(shè)想周全,再堆他腳下,任他索求,任他揮霍?有很多時候,我便是明知那孩子驕縱混賬,著實干了不少荒唐事,可一見他,卻還哪里舍得板起臉狠狠教訓(xùn)一通?只怕連重話,也未嘗對他說過幾句吧?七婆等人,早已說過我無數(shù)次,如此慣著二少,遲早要慣出事來,可他們怎么知道我心中的苦楚?那等禁忌之愛,橫在心里,懸在頭上,如同利刃,實在不知道自己能看著這孩子多久,只盼著在看得到他的每一日,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如此而已啊。

    可惜,我那么百般疼他愛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地待他好,到頭來卻連句公道話也得不到。當(dāng)日反目之時,那孩子在我的敵人身下喘息呻吟,與他一同嘲笑我,邊笑邊說:“林世東這回死定了,哈哈,我等了那么多年終于等到,什么?后悔?當(dāng)然不啦。你別以為他那點小人之心我不知道,他對我好,無非是怕我跟他爭家產(chǎn),無非是想毀了我,想將我驕縱成個一事無成的二世祖,一輩子都只能仰仗他的施舍過日,一輩子都只能當(dāng)他身邊的一條狗,哼,想得美!”

    我目瞪口呆,半日回不過神來,待總算拾回理智,卻在痛徹心扉之余,將滿腔悲憤苦楚,只余下一聲嘆息。十?dāng)?shù)年朝夕關(guān)愛竟然被鄙夷至此,羞辱至此,真是夫復(fù)何言?我黯然離開,心里卻不禁想起那孩子成長歷程的點點滴滴:他踢球弄斷腿,又引發(fā)高燒,我焦急萬分,通宵達(dá)旦地在醫(yī)院照料;他大學(xué)入學(xué),我推掉幾千萬的生意,親自飛往美國,從學(xué)生公寓到他行裝用品,處處精挑細(xì)選,生怕讓他受了一丁半點委屈;他說對所學(xué)的東西沒興趣,不要學(xué)分,要退學(xué),又是我苦口婆心,勸說良久,還托人找朋友,許下不少實際利益,方替他擺平任課教授,終于等到他順利畢業(yè)那一天……這孩子從來沒有想過,他雖然沒了父母照料,可他吃穿用度,哪一樣需自己cao心?他需要幫助,需要陪伴之時,有哪一次,他是孤獨一人?我盡心盡力,不過求他這一世人快樂平安,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偶爾能回來看我,能笑呵呵與我分享趣聞,讓我?guī)退鉀Q疑難之事,我便心滿意足。

    就這樣,他卻說,我對他好,是蓄意陰謀,為了毀他,怕他謀家產(chǎn),為了將他變成我身邊一條走狗。我之所求如此卑微,誰見過一個人,需要在一條狗面前卑微?這個孩子,不愛我不要緊;不知道感激也沒關(guān)系;甚至忘恩負(fù)義,沒心沒肺,倒打一耙,都無所謂。這些歸根結(jié)底都是我沒有教好他,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失敗到這等程度,教出來的孩子,連做人的基本判斷都喪失殆盡。

    我閉上眼,便是事隔多年,但當(dāng)日那等深刻的悲哀,仍然清清楚楚,籠上心頭。過了一會,我走入盥洗室,狠狠拿冷水澆臉,潑了半日,方稍事冷靜。抬起頭,鏡中不是林世東那張毫無特色的臉,反而是一位陌生的少年,尖尖的下頜一片淤青,臉色慘白,顯得極為難看。除去眼中的死氣沉沉,我現(xiàn)在這般模樣,與林世東再無相同之處。我默默地看著,拿毛巾擦干臉,再脫下弄臟的衣服,丟入洗衣機(jī),換上干凈T恤,抬起頭,向著照入室內(nèi)的陽光微微一笑,嘆息之間,終于再次確認(rèn),那位累人累己的林世東真的死去,而我還活著。

    我一出盥洗室,卻冷不防迎面見到一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原來是簡師奶。只見她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我,額上臉上,還掛著汗珠,顯然是聽說我被不良少年圍毆,急急忙忙跑了回來。我暗嘆慚愧,剛剛自怨自艾,竟然連簡師奶開門關(guān)門這等聲音都沒聽見,忙臉上堆了笑,說:“媽咪,怎么今日這么早收檔?哦,難道我今日偷懶沒去幫忙,你的客源就被對面檔口那個阿嬸搶去了?咳,你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有個又乖又帥的兒子有用了吧,真正出得檔口,入得廳堂……”

    “別自我陶醉得這么rou麻啦,”簡師奶招牌巨靈掌又拍過來,不過力道輕得幾乎可算溫柔:“說到我只覺陰風(fēng)陣陣,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那更好,夏天還省了空調(diào)費?!蔽倚ξ?fù)ё∷恢桓觳玻f:“媽子,我早上開雪柜,看見有人偷偷摸摸藏了一包魷魚哦,我要吃你做的節(jié)瓜魷魚煲?!?/br>
    簡師奶瞪我:“你當(dāng)家里開酒樓食肆啊,還點菜?”

    “誰讓我是你最乖最帥的兒子呢?”

    “怕了你了,給你做就是,本來就是給你買的。”簡師奶說著,忽而停了下來,心疼地看我被打腫的嘴角,輕聲問:“痛不痛?媽子給你擦藥?”

    “不痛了?!蔽倚χ鴵u搖頭。

    “那幫衰仔,一個個沒好結(jié)局的,只會欺負(fù)老實人,只會欺負(fù)我們這樣的孤兒寡母,下次他們要再敢來,老娘掄了掃把打殘他們,打到他媽都認(rèn)不得!”

    我愉快地低笑起來,正色說:“媽,放心,我都解決了,他們不會再來?!?/br>
    簡師奶疑惑地看著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說:“沒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餓,不如簡師奶給兒子煮餐飯吧。”

    “啊,你又不吃早餐?作死啊,”簡師奶嘮嘮叨叨,忙走進(jìn)廚房,一邊擺弄鍋碗瓢盆,一邊數(shù)落我。我含笑著聽她的碎碎念,坐在沙發(fā)上,輕輕吁出一口氣,一種由衷的安全感襲上心頭,是的,這才是我現(xiàn)在的人生,屬于簡逸的人生。有個愛罵人的母親,有間窄小溫暖的房屋,有可口舒服的三餐,遲些待我身體好點,可能還可以謀個學(xué)校拿個學(xué)位,再找點掙錢門路讓簡師奶不用那么辛苦。我這樣的身體,可能也不適宜娶妻生子,那也好,將別人娶老婆生仔的費用拿來孝敬簡師奶,讓她安安樂樂度過晚年,到那時,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樣吧。

    如此安穩(wěn)過了一禮拜,我為了安簡師奶的心,又去簡逸原先所在中學(xué)咨詢一番,想問清楚我這種情況,若是直接參加advanced level 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資格。當(dāng)年簡逸讀到中五即出車禍,本身會考成績也不差,雖說此后中斷學(xué)業(yè)三年,但若由我來cao作此事,卻并不難,想當(dāng)年林世東品學(xué)兼優(yōu),在上流社會人盡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談資之一。但我這么一個長在華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說出一口流利法語和德文,科目動輒拿A,怕會嚇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卻是需好好思量。

    就我個人而言,并不鐘情那等熱門科目,醫(yī)科法律、金融管理,這等等范疇,其背后皆帶著優(yōu)厚薪酬的工作夢想,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過活,深知功利性太強(qiáng)去學(xué)一樣?xùn)|西,始終落了匠氣。且這等科目,費用極高,一年需花費將近十萬,我們家無論如何負(fù)擔(dān)不起。因而我與簡師奶商量,說不想日后做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醫(yī)jian商,只想當(dāng)個普通人,她深以為然,說只要你肯讀書,阿媽覺得讀什么都無所謂。我笑了笑,說自己想學(xué)歷史。按理說,本港這等人文科目的建設(shè)并不出色,若能到國外會更好,然我的身體家境,無論哪一樣,都容不得如此奔波,與簡師奶說了半日,卻見她為難地問:“那,這個讀出來,你做什么?”

    “教書吧?!蔽倚α诵?。

    “教書好啊,工作穩(wěn)定又有政府補(bǔ)助和福利,你就做這個好了。”簡師奶一錘定音。

    于是,我便著手籌劃此事,此時開始準(zhǔn)備,一年時間之內(nèi),足夠我拿下Z大的入學(xué)資格。但要準(zhǔn)備考試,便得買相應(yīng)參考書目,且到時入校,樣樣需用錢。我一個大男人,再不能看母親為我奔波勞累,遂決定與這周邊眾多小孩一樣,先打份短工,一邊籌錢,一邊溫書。我將這個想法與簡師奶一說,被她竭力反對,理由是我身體未好,萬一累到如何是好。我不以為意,托其他人幫我留意,終于找了份干貨海鮮鋪工作。那老板與我們認(rèn)識多年,深知我家底細(xì),純粹幫忙那樣同意一天讓我工作四個小時,薪酬卻算足六小時的給我。我自然感激萬分,欣欣然跑去上班,簡師奶見此光景,終于也默然答應(yīng)。

    這個工作非常新奇有趣,服務(wù)的又都是這一片的街坊鄰居,老板勇哥和他老婆勇嫂都待我極好,看我身子骨單薄,都沒為難我,讓我干粗活。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站在鋪子里點貨賣貨,間或為阿叔阿嬸介紹些特價產(chǎn)品。用勇嫂的話說,就是“逸仔站在店里當(dāng)活動招牌就好。”可我非常慚愧,總覺著這份薪水掙得名不符實,搶著幫勇嫂抬貨擺貨,卻又會被她趕開,她笑著打趣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自從你來,到我們鋪頭買東西的師奶都多了幾成么?”

    師奶是不是多了我不知道,但卻時不時會撞見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妹笑嘻嘻地跑進(jìn)來,嘀嘀咕咕,見我看她們,又會哄笑著跑出去。如此次數(shù)多了,連我也甚覺困惑,直懷疑自己有何不妥之處。直到一日,簡師奶來探我上班,與勇嫂兩人說了半天,勇嫂極富八卦精神地告訴她說:“你兒子好討女生喜歡啊,整天不知多少小女孩跑過來偷看,我那一日聽她們給逸仔起了個花名(外號),叫什么鮑魚王子?!?/br>
    我手中正清點的小鮑魚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滿臉黑線地轉(zhuǎn)過頭去,勇嫂與簡師奶毫不給面子,哈哈大笑,我臉上發(fā)燙,翻了翻白眼。勇嫂再接再厲,笑嘻嘻地說;“我還聽到她們說,要推誰禮拜一過來跟他表白,你看看逸仔那個怕羞樣,到時候不得把他嚇到腳軟?哈哈哈,現(xiàn)在的后生仔,笑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