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她在車上哭泣,哭得很了,太久了。齊英與水生一起在路邊抽了兩支煙,凍得腳都麻了,手都紅了,等得不耐煩,又有些擔心萬一自家爺鬼迷心竅,在車里干了什么對不起老板娘的事,回頭老板娘一生氣帶著大丫頭直接跑了,那爺們可都竹籃打水一場空,趕緊的走過去打開車門,伸手將她從車子里提出來,丟在路邊,開車回家。 第44章 這一日, 伍世青回去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回房了倒頭就睡, 第二日吳媽喊了三次才起來。 吳媽道:“原本也不叫你,但我想著你今日定是想與她一同用飯?” 伍世青沒開熱水籠頭, 一邊用冷水往臉上拍,一邊點頭含糊的應了一聲。 昨日才跟人小姑娘把事攤開了, 回來后他估摸著小姑娘應該是害羞,晚飯也沒下樓吃,早飯他若是不去, 顯得有些怠慢。 伍世青被冷水激得清醒了一些,又用毛巾使勁的在臉上搓了幾把, 抬頭看鏡子, 仍覺得自己臉上黑漆漆的, 索性又拿香皂在毛巾上搓出泡泡, 又洗了一把臉,抬頭再看,還是覺得看起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難免皺眉。 吳媽在一旁抖著被子,見他在洗漱間里半天沒出來,走過來看,見了便道:“你當你還是十幾歲的孩子?熬一宿睡倆小時,起來立馬活蹦亂跳的?我總跟你說有錢了便好生養(yǎng)著自己的身體,不要煙酒不離手,傷肝傷肺, 你總是不聽,如今找了個小的,開始著急了?要我說心里話,我還是有些不信那位竟然真能看上你,就那位的身份姿態(tài),什么樣的不能找?” 伍世青在鋪著羊毛毯的長榻里仰頭半躺下,吳媽取了圓刷子蘸了肥皂水,將他的臉側和下巴都抹上白沫,取了刮胡刀為他刮胡子,說道:“昨日你就不該自己去,那么晚了,多大的事值當你親自去,讓齊英和水生去便行了,他們兩個跟你這么久,凡事你是什么態(tài)度,他們也知道個□□不離十,不會錯。我覺得那位大小姐看著隨性,實則也精明著,你別臨了這時候惹了人不快,反悔了,那真是冤枉?!?/br> 聽了這話,伍世青半晌沒說話,待到胡子刮完了起身,方才道:“我心里有數,只是有些事我總歸要親自跟她說清楚,不然她難以死心,也是個麻煩。” 吳媽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胡曼云。 這話吳媽沒有接,在吳媽看來,昨日若不是胡曼云的事,伍世青是絕對不會去的,他為胡曼云撐了多年的場子,他要繼續(xù)撐下去,即便是跟胡曼云說清楚了,往后若是胡曼云再有事,他可能還是要出手。 伍世青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有一種底層出身的人不該有的義氣和堅持。 在吳媽看來,他們這樣的人能顧好自己就行,大可不必多管別人的閑事,但正因為他的這種義氣和堅持,吳媽這樣一個做了半輩子窯姐,與他非親非故的老女人如今才能在這寬敞闊氣的大屋里住著,過著安逸的日子,所以她沒有資格指責他不對。 伍世青回到洗漱間里抹了一些面霜,又照了一下鏡子,雖然還是有些黑眼圈,但刮過胡子人看起來精神了許多,再看一眼鐘,已經八點半都過了,趕緊的撩著長衫快步的出了房門。 伍世青走到餐廳,懷瑾已經到了,水藍的束發(fā)絲辮纏著兩個發(fā)辮兒,尾處系了個蝴蝶結,倒是一副活潑俏麗的模樣。伍世青在桌邊坐下,慧平端上來兩碗燕窩。 要說自打慧平進了府,伍世青這伙食好了不是一點兒半點兒,過去伍世青以為燕窩只是女人吃的東西,如今才知道這東西過去是乾隆爺菜譜上最常見的。 伍公館里的下人都是伍世青最信任的手下,忠心自是不必說的,但伺候人的工夫跟慧平一比顯然是不夠看,正經伺候人的,主子便是隨意的咳嗽一聲,到底是干咳,還是有痰,是受寒還是濕熱上來了,或者是只是嗓子癢罷了,隨后枇杷雪梨膏,還是海帶綠豆沙,薄荷茶,藕汁兒,各中講究,伍世青初時還問一問,如今也不問了,給什么吃什么。 關于這燕窩,伍世青是知道的,滋養(yǎng)的,好克化,弄這么一小碗,得提前幾個小時泡著,挑毛去雜質,麻煩得很,真適合熬夜的人吃,一口下去,從舌頭嗓子,舒服到心口。 這是知道他昨日夜里出去,回來晚了,給他補一補。 伍世青抬眼朝桌對面看過去,低頭舀著燕窩的懷瑾似是有感的抬頭一笑,粉唇雪齒,道:“盯著我看什么?” “今日這辮子編得好看。”伍世青道。 伍世青不知道為什么一頓早飯要分兩段來吃,但反正吃了燕窩,碗被收下去,面點要過會兒才上。等著的時候,伍世青想想昨日這事兒,覺得約莫還是得說一說,畢竟以后日子長著,他是做什么事的,人總會知道,何況那劉躍安是北平來的,搞不好小姑娘還認識。 “昨日夜里有人在舞廳里鬧事,我過去將他的腿打斷了,那人叫劉躍安,是北平那邊財政總署長的女婿?!蔽槭狼嗟?。 懷瑾原本在漫不經心的翻著當天的報紙,聽了伍世青的話,手上一頓,眉頭微皺,仔細的想了想,有些疑惑的看向慧平,道:“財政署長是孟朋臣,他只有一個女兒孟櫻,她結婚的時候我還去了,她的先生不是恒昌銀行的二少爺王君冠嗎?” 要說懷瑾和慧平都覺得約莫事到如今,伍世青應該把她們的底摸得差不多了,何況后面日子長著,懷瑾沒猶豫的直言認識,也是不準備再避而不談的意思,慧平聞言便上前兩步道:“孟小姐去年夏天便與恒昌的二爺離了婚,與這位劉先生成了婚,婚禮是在北京飯店辦的,也請了你,你聽說是舞會,便沒去。” 慧平這么一說,懷瑾便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孟櫻孟小姐說起來也不是個一般人,她與頭婚的先生王君冠雖說是父母之命,但也是有過一份讓人稱羨的愛情。 王君冠雖然是做金融的,但頗有一些才氣,為了追求孟櫻,曾經匿名在報紙上刊了一首寫給她的情詩,除了他與孟櫻誰都不知道,知道婚禮的現場,新郎王君冠當著眾人的面將那首詩朗誦給孟櫻聽,眾賓客無不鼓掌,懷瑾當時聽著也很是羨慕。 不想兩人結婚第二年這兩位便離了婚,據說是因為王君冠銀行的公務繁忙,婚后鮮少有時間陪伴愛妻,這位孟小姐百無聊奈之中,與一個雜志社的記者相愛了,主動與王君冠提出離婚,王君冠也非迂腐之人,也就同意了。 然而這位孟小姐與小記者的婚姻卻并未得到她父親孟朋臣的祝福,但既然大家都是進步人士,父母反對倒是更為孟小姐與記者的愛情平添了幾分浪漫,二人摒棄了老久的婚禮禮節(jié),直接在北京飯店的宴會廳以化裝舞會的形式舉行了婚禮。據說邀請了一百多賓客,去了六十多個進步文明的人士,還有四十多個不文明不進步的接了貼子卻沒去。 懷瑾,或者說是大總統(tǒng)府的大小姐魏朝佩便是那四十多個不文明不進步的人之一。 這個八卦全國上下知道的人不少,但不包括伍世青,伍世青素來對于這種進步男女的愛恨情仇沒怎么關注。 聽著慧平娓娓道來,伍世青道:“看來如今這孟署長也是認了這記者女婿了,給他安排了職位,還派他來上海出差?!闭f完伸手撣撣長衫的下擺,道:“財務審查,這可是欽差大臣,肥差。” 原本懷瑾還想著,雖然打斷的是財務署長女婿的腿,但這個女婿財務署長是不認的,也還好,不想聽伍世青這么一說,這劉躍安竟然真的登堂入室,成了財務署長的女婿,還很受重用的樣子,這可是糟得很。 如此倒是她娘說的沒錯,男人,最是會惹麻煩。 懷瑾將手里的報紙放到一邊,伸出些許沾了油墨的手,讓慧平用熱手巾細細的為她擦著手,有些發(fā)愁。 伍世青見了自家小姑娘這個模樣,孩子氣的臉,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是有些想笑,正準備說“也沒什么,就是與你隨口說說,你聽聽便好,不用放在心上”,還未開口便聽她慢慢說道:“他是為何鬧事?爭風吃醋嗎?鬧的很嗎?竟然勞駕你親自去了?外邊兒都說你脾氣不好,我倒是覺得你等閑也不動怒,不是那種一點就炸了的毛糙人,你知道他來頭不小,還打了他,他是傷了你的人了?與胡小姐有關?她傷著了?” 此話一出,且不說伍世青,就邊上站著的齊英與水生臉上皆是一愣。 伍世青自己多少是比齊英和水生強點兒,臉上笑還掛著,只是嘴唇一動,竟一時沒接上話來。 這般樣子,誰見了都知道這是被猜了個正著。 一旁吳媽見著自家這三個爺們分秒之間便不中用了,嫌棄得直咧嘴,但總歸是自家的爺們,能救的話,還是得救一救。 說話間,廚房已然將面點送過來了,吳媽接過來,一邊兒往桌子上擺,一邊兒笑著道:“倒是與傷了誰沒什么關系,只是來咱們家舞廳的達官貴人真是不少,這回若是縱著他了,往后別人都效仿著來,生意可就不好做了?!闭f完又道:“您也知道那樣的人,若是直接送警察局里,前腳進去,后腳就被放出來了,別人也不敢動,非得咱們爺親自來?!?/br> 這話說的在理,懷瑾聞言點頭,慧平也道:“可不正是你說的這般?!真是沒法子了?!?/br> 一旁齊英倒是緩過神來了,笑了笑,沖著慧平說道:“你們竟然也知道胡小姐。” “你當我們是瞎了還是聾了嗎?胡小姐美名遠播,有幾個人不知道的?!”慧平幫著吳媽擺著碗筷,回頭笑道:“齊英,外面都說你與那位胡小姐少年情誼,很是深厚,爺這回是幫你出頭吧?” 齊英開口本是想為自己老大打探一下虛實,不想回頭被甩了這么一句,頓時傻了眼,剛要反駁,卻見自家老大望他一看,竟是要他認了的意思! 所謂飛來橫禍,就是這般吧。 齊英不服,小弟不只他一個,為何每次背鍋挨打都是他! “你在哪兒聽的小道消息,我與她總共沒說過幾句話,有什么情誼,一定是說的水生,你聽錯了?!饼R英說著話,往水生一指。 按照齊英想的,他與水生多年的生死兄弟,水生一個光棍,替他背個鍋不是理所當然?不想話音未落,一秒不停的,一直抱臂靠在門框上低頭沒做聲的水生抬頭便道:“我不會跳舞,別編排我。我賺錢是攢著娶老婆的,全上海沒哪個舞女賺過我的錢?!?/br> 這話說的有講究,雖然同樣是甩鍋,但這是直接將情誼給略過了,只談錢。 不得不說,明明小弟不只一個,每次背鍋挨打的活都是齊英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飯已經擺好了,懷瑾與伍世青落了座,伍世青夾了一只翡翠燒麥,放懷瑾的碗里,道:“今日又勞駕慧平下廚。”說完卻見桌子對面懷瑾依舊皺著眉。 “吳媽說的對,你總歸要有些自己的威儀,何況你也沒傷他性命,倒也是行止有度,只是人家孟署長,好生生的一個女婿送到上海來,還回去一個斷腿的,顯得我們失禮,總該賠個禮?!?/br> “如何賠?” “再賠他一個新女婿便是,反正他如今這個女婿也不是頭一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慧平你去打聽一下孟小姐喜歡什么樣兒的先生,找一位合她心意的,送給她,婚禮錢我出?!?/br> 【?????。。?!#%……¥*……*%%……¥¥%#%#】x3 你們這些大小姐的世界老子真的不懂! 第45章 伍世青并不覺得將財政總署長的女婿打斷了腿有什么。 不是說他不知道這個事得罪人, 而是他伍世青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什么財政總署長, 在北平算個人物,在他眼里總不也是一刀下去碗大的疤。 他如今確實做的幾乎都是正當生意, 他還交稅,但他能將正當生意做得比別的商人都來錢快, 誰都得給他讓道,是因為他是東幫的老大,誰都怕他。 什么欽差大臣, 或許上海市長都得捧著這個劉躍安,在他伍世青眼里, 鬧事的就要收拾。 吳媽說的一點兒沒錯, 就是今日不收拾這個劉躍安, 將來就會有其他的劉躍安來, 他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雖然伍世青從心里想晉升上流社會,變成上等人大老爺,但他也知道閻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給,心狠手黑是他立身之本,不能丟,若是丟了這一點,當別人不怕他的時候,他可能命都保不住。 打斷劉躍安的腿,確實是為胡曼云撐腰了,但真的不僅僅是為了給胡曼云撐腰。 后續(xù)肯定是有麻煩, 但伍世青不擔心,一個北平的財政總署長,說是管全國的錢,但真管不到他伍世青。 而且魚死網破,劉躍安是孟署長的女婿,不是兒子,真鬧起來,傳出去他孟署長的女婿要強帶舞女出場,他孟署長有臉?孟大小姐有臉? 胡曼云可是舞女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敢這么對胡曼云,伍世青讓舞女工會的去將他孟府一圍,游行示威三日,看他孟署長臉上掛不掛得住。 把這個事跟懷瑾說,伍世青是覺得好歹算個事,知會一聲,也是交代一下自己大半夜的出去,又天快亮了才回來是干嘛去了,別讓小姑娘亂猜。 伍世青沒想著懷瑾竟然知道胡曼云,畢竟小姑娘實在是乖,慧平沒來的時候壓根就不出門,慧平來了,偶爾出門也都帶著慧平,真是前朝的小姐做派,身邊時刻得帶著丫頭,雖然性子開朗,一說一笑,但話不多,有事說事,鮮少與人閑談,也幾乎不聽閑話,府里的人肯定也是不敢在她面前說伍世青和胡曼云那點兒事的,所以伍世青以為她是不知道的。 然而,直到懷瑾提到“胡小姐”,伍世青才忽然想到懷瑾來的那個晚上,新世界門口,胡曼云跟出來給他添了衣服,還膩歪了一下。 【老子?。?!】 不過小姑娘說話向來說三分留三分,點一半露一半,等閑不會撕破臉,凡是有些講究的事都是慧平先開口,慧平向來說話也是愛給人留余地,不說伍世青與胡曼云的事,往齊英身上按,實際上指的就是他。 齊英也是個傻的,就沒聽明白,也不想想外面哪里有他齊英和胡曼云的傳聞,竟然還一本正經的往水生身上甩鍋。 不得不說,有時候伍世青真說不上他家小姑娘脾氣是好還是不好。 說她脾氣不好吧,向來說話細聲細氣的,便是有時候惹了她,除去上次離家出走,平日里頂多也就是鼻子哼哼,不下樓吃飯也就是最厲害的了,就是對下人,也從來不會有頤指氣使的模樣,就胡曼云這么個事,她知道了,點一點,卻也沒追著問。 說她脾氣好吧,不算早前在總統(tǒng)府打斷她那便宜弟弟的兩條腿,前面離家出走,不過半個小時,一個當兵的愣是被她踩斷了鼻子和腳脖子。如今這個事,輕描淡寫,漫不經心的,要給人賠男人。 要說伍世青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擺席面給人做和事佬,也曾經是他一條重要的財路。還真是從來沒聽說過打斷人一條腿,另外賠一個人的。 不過有類似的,早前有一個洋行的少爺,把人司徒嘯風手下一個師長的姨太太給睡了,那姨太太當場就被打死了,那個洋行少爺被打得只剩了半條命,扣下了。那洋行的老板求伍世青做和事佬,伍世青把兩邊的人請到一張桌子上談了一個晚上,最后那洋行的老板為了保住自己兒子的命,把自己正在讀中學的女兒送給了那個師長做姨太太。 得罪了人,送個美人過去賠罪的事,伍世青倒是沒少見,第一次聽說男人也能這么送的。 當然,伍世青不怕麻煩,但若能把麻煩給解決掉自然是更好。只是這辦法真是聞所未聞。 伍世青不好對自家小姑娘的話直接的反駁,只是隨手也拿了條手巾擦著手掩飾一下情緒,假裝自己見多識廣,毫不驚訝的樣子,道:“聽起來倒是行,只是那位孟小姐沒準就喜歡如今這位,不然怎么連銀行的少爺都不要,就要他呢?!” 這話倒是提醒了懷瑾,換丈夫總得有個臺階吧! 懷瑾快速的將碗里的燒麥吃完,擦擦嘴去客廳給打電話。 “找你們二爺,我是他同學,姓金?!?/br> …… “柳述安,我給你找個被你爹放出來的機會。” …… “你趕緊去找你們最會寫進步男女愛情故事的編輯,寫一個已婚先生與名門太太感情破碎,婚姻名存實亡,愛上名舞女,為了愛情被打斷腿的報道,一定要感人至深,看得人直掉淚的那種?!?/br> …… “誰說是胡謅!真事,你讓你家編輯去新世界舞廳找題材,就昨日夜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