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太極宮宮門，見皇上端坐正中，不由愣在了原地。

    “皇上，您……您好了？”

    皇上微微頷首，他似乎專門在等著我來。

    我三步兩步跑過去，一高興，竟忘了禮數(shù)，就那么傻站著，語無倫次道：“謝天謝地，您終于好了，我以為……我……”

    說著說著，竟梗咽了起來。

    皇上叫我坐下，目光分外慈愛。

    “丫頭，朕今天找你來，是有幾句話想說。這些話朕憋在心里許久了，只是不知道該跟誰說。親近之人皆已遠(yuǎn)去，余下的，不好開口。因此只能想到了你，希望你不要怪朕啰嗦?！?/br>
    我忙道：“皇上您說，我一定好好聽著。”

    “你也許聽過，朕殺了自己六個(gè)兄弟，換來了這個(gè)位子?！?/br>
    我愣了愣，沒想到皇上會(huì)以這樣沉重的事開場(chǎng)，一時(shí)不知說什么好。

    皇上卻只像回憶過去的一些尋常事般繼續(xù)平淡敘說著：

    “朕生于皇室，非嫡出，又資質(zhì)普通，早早去了偏僻之地就藩，很少有關(guān)于兄弟姐妹的記憶。稍長(zhǎng)一些，父皇沉湎酒色，對(duì)政事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兄弟上行下效，一片烏煙瘴氣。及至父皇歸天，重孝未除，兄弟早已刀兵相見，混戰(zhàn)一團(tuán)。國(guó)家危如累卵，蒼生陷于水火，朕深以為痛，深以為恥，誓做天下第一鐵面無私之人，斬盡妖魔鬼怪，還天地一片清白。正是在那時(shí)，朕結(jié)識(shí)了丞相。丞相生于窮苦人家，自小嘗遍人間心酸，聽人說長(zhǎng)安城是金子做的，便一股癡心要攻下長(zhǎng)安去看看。等真的攻下長(zhǎng)安城，卻和朕說，如能改換日月，拋卻頭顱不惜。于是君臣一心，立誓不惜所有，大刀闊斧，永無猜忌。

    也相心軟，勸朕顧念手足，可朕心中哪有手足？唯有忠jian善惡而已。他話說得不合時(shí)宜，被朕認(rèn)為頑固，因此獲罪。城定怪怨丞相，其實(shí)是丞相也是朕。君臣一心，永無猜忌，世上哪有永遠(yuǎn)的事？誰又能想到后來君臣反目，為的卻是人之常情？朕的確違背了誓言，年輕氣盛，不以天倫為然，才能無情無畏。等到風(fēng)燭殘年，先后夭折三個(gè)孩子，膝下唯有二子，卻水火不容，方才知天道報(bào)應(yīng)，想要彌補(bǔ)，卻不知從何下手，徒惹兩頭厭棄而已。每每念及至此，不由唏噓萬分。

    朕今西去，過往是非皆化烏有，唯有一事念念難安。城定自幼顛沛流離，性情冷漠，朕唯恐他重蹈覆轍，你自幼長(zhǎng)在他身邊，與他同齡，他或許愿意聽你說話，如有沖動(dòng)魯莽之處，能幫朕勸阻他些，朕也就放心了?！?/br>
    皇上說了許多，我聽得半懂不懂，尚在勉力理解，突然聽到皇上要西去，便傻傻地問：“皇上，您要去哪里呀？”

    皇上只笑了笑，指了指門外，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沒有，門外只有一片白茫茫，似是下大了霧。我不解地問道：“皇上，您讓我看什么？”

    等了半晌，皇上卻再?zèng)]回答我，我回頭一看，皇上竟然不在了！我嚇了一跳，急忙四處尋找，皇上卻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無影無蹤。我正納悶，猛聽得殿外一聲悲慟的哭號(hào)劃破了寧?kù)o，直上云霄盤旋在皇宮上空——

    “皇上駕崩——”

    我驚得一下坐起來，有風(fēng)從窗欞漏進(jìn)來，我后背頓感冰涼，伸手一摸，方知冷汗早已濕透衣服。

    天色微亮，隱約能看清室內(nèi)的陳設(shè)，我驚覺是噩夢(mèng)一場(chǎng)，愣了半天神，正要重新躺下，突然聽到有鐘聲由遠(yuǎn)及近傳來，聲聲凝重，細(xì)聽卻又如泣如訴。

    我被這鐘聲擾得心煩意亂，翻身下床，打開屋門，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好似還在夢(mèng)中一般。

    我慢慢走進(jìn)霧里，睜大眼睛看著這空白又空洞的世界，默默數(shù)著鐘聲，

    一聲，

    兩聲，

    三聲，

    ……

    二十七聲。

    鐘聲止，大霧散，天地變了。

    龍馭賓天，太極殿宮女俱去了從前我待過的尼姑庵誦經(jīng)祈福。待二十七日釋服，遵照大行皇帝遺旨，父母兄長(zhǎng)尚在的都回了家，剩下像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大多還是選擇回了宮里。

    哥哥幾次派人接我回宮都被我拒絕了。我終于逃出生天，自然再不會(huì)回去了，哪怕是尼姑庵，哪怕真的剃度出家，也總好過回到那個(gè)孤獨(dú)又可怕的地方。不料吳賢公公親自來了一趟，我本想硬著心腸拒絕到底，可他出門時(shí)，說了這樣一番話：

    “姑娘，老奴何嘗不愿體諒姑娘，新皇前幾次叫老奴來，老奴都婉拒了。只是此次不同，老奴實(shí)在無法，才想到來找姑娘。有人密奏宥王殿下謀反，皇上派人往燕郡拿了宥王殿下，已經(jīng)在解押回京的路上了?！?/br>
    我的心一下隨手中的佛珠沉沉墜下，散落一地。

    我終究是回宮去了，縞素已除，皇宮一切如午睡般安詳。我緩緩踏進(jìn)太極宮，就像從前一樣，對(duì)著那個(gè)高高在上的寶座叩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哥哥原先在專心伏案寫字，聽到我的聲音，竟急急過來蹲**扶我。

    “不用這樣的，快起來，從前怎樣，現(xiàn)在還怎樣?！备绺缥站o我的手，他的手指和我的一樣冰涼，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掩不住滿心的喜悅。

    我冷冷抽出手道：“奴婢不敢壞了規(guī)矩。”

    哥哥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默然看了我許久，灼灼的目光黯了下去。

    “從小到大，我有什么不依你的？你非要這樣，那就這樣吧?！?/br>
    哥哥嘆口氣，站了起來，我又叩首道：

    “奴婢手中有一道先帝手諭，請(qǐng)皇上做主。”

    哥哥語氣中明顯有些驚訝，“什么手諭？”

    我取出手諭遞給哥哥，哥哥遲疑了一下，到底接了過去，只一眼，臉色已然蒼白，眼中滿是震驚。我目睹他的神色變化，心中既有報(bào)復(fù)的快感，也有悲涼與傷感，五味雜陳，難以名狀?？晌疫€是硬著心腸說出了哪句話：

    “還請(qǐng)皇上遵從先帝遺旨，將奴婢許給宥王殿下。”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哥哥突然輕聲說：“如果我現(xiàn)在就把他殺了呢？”

    我沖他笑了笑，坦然道：“你是皇上，你愿意如何就如何。反正我已經(jīng)許給了宥王，宥王活著，我就陪他活著，宥王死了，我就陪他赴黃泉?！?/br>
    說完又是一陣可怕的寂靜。哥哥一直看著我，那目光不嚴(yán)厲也不可怕，更像是求證一般，想要看穿我的內(nèi)心。我釋然地回看他，任他將我的一顆心翻來覆去地看，我心中唯有一個(gè)人，唯有一個(gè)答案而已。

    只是不知道走到今天這種局面，他后不后悔曾經(jīng)救下我。

    哥哥或許終于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雙眸蒙上了一層哀傷的灰暗，聲音也低沉下來：

    “你就非要這樣逼我？”

    我只回他：“你不也是嗎？”

    我看他漸漸紅了眼眶，到底還是心軟下來，沒有再和他僵持下去，“哥哥，或許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我從未想過逼你什么，只是人活著，不管愿不愿意，總要有所取舍。你早已抉擇過了，今日我也作出了我的抉擇，就是這樣而已。我其實(shí)不是一個(gè)冷血的人，在我絕望的時(shí)候，是你向我伸出了手，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記得，但我已經(jīng)竭盡所有去還了，如果我是一支蠟燭，現(xiàn)在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就請(qǐng)你留這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光，叫我自生自滅，不好么？”

    哥哥竭力壓抑著激動(dòng)，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可我從未想過要你還什么，我從來……我從未把你當(dāng)meimei看，為何你……不懂呢？”

    “我懂，可是，晚了?！蔽颐虼叫σ恍?，眼淚到底還是不爭(zhēng)氣地流下來。

    “對(duì)不起，我今生，心中唯有一人而已。”

    城宥帶著沉重的腳鐐自監(jiān)房?jī)?nèi)摸索出來，燈火一點(diǎn)點(diǎn)明亮，來人的臉也漸漸清晰，城宥看清了來人，轉(zhuǎn)身便要折返，卻聽來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站住?！?/br>
    城宥不耐煩道：“要是來審我的，就不必麻煩了，我沒做過的事不會(huì)認(rèn)。父皇已逝，你還有什么要顧慮的？直接定我死罪不痛快么？”

    城定只心平氣和地看著他，“坐下說話?！?/br>
    城宥轉(zhuǎn)過身，仍直直站著，忽明忽暗的燈影投在他臉上，將他的表情拉得分外扭曲。兩人僵持了許久，終究是城宥敗下陣來，一步一步挪到城定面前，坐了下來。

    城定微微一笑，笑里有幾分勝利者的得意，“我倒是沒想到你這么痛快。有凌丞相為你綢繆，我以為你我還要較個(gè)三五年勁才能分出勝負(fù)，我以為你是不服的。”

    城宥苦笑道：“兄弟鬩墻，可憐生靈涂炭。贏了如何，輸了如何，枉死千萬我城國(guó)男兒，卻引得強(qiáng)鄰覬覦，內(nèi)亂不斷。徒惹天下人恥笑而已。”

    城定冷哼一聲，“你想得倒挺多?！?/br>
    城宥笑了笑，雙眸中漸漸浮上一絲凄楚，“我能想什么，倒是為君者，想要的從來只有更多。我步步退讓，到今日終于再無立錐之地。也好，不管怎樣，終于一切都結(jié)束了。好在我問心無愧。”

    城定的語氣不無嘲諷，“你這般委屈，倒像是我搶了你的位子一般。不如你來做這個(gè)為君者，我倒想看看，這無欲無求的君主該怎么做?！?/br>
    城宥只彎彎嘴角，倔強(qiáng)的眼神看上去總有些認(rèn)命的味道。

    “我說真的，這位子給你坐。”

    城宥難以置信地抬眼看城定，只見城定神色嚴(yán)肅，似乎不是開玩笑。

    “你瘋了？”

    城定只云淡風(fēng)輕道：“父皇屬意的人選本就是你，只因凌丞相東窗事發(fā)，一氣之下才給了我?，F(xiàn)在我把這個(gè)位子還給你，物歸原主，不好么？”

    城宥死死盯住城定，半晌，才警惕地問道：“你想要什么？”

    城定只笑笑，“你還有什么？”

    城宥垂下了眼睛，“我不懂，你這是……為了什么？”

    “我累了，斗累了。我原本就是個(gè)尋常人，只是身不由己，為別人活了二十一年。如今終于實(shí)踐諾言，一身輕松，有機(jī)會(huì)做些自己喜歡的事，自然不想再管別人的事了。你既有抱負(fù)，由你來管是最好的?！?/br>
    城宥幽幽看他，“你就不怕我記恨你？不怕我即位就殺了你？”

    城定笑意更深，“手下敗將，你盡管來?！?/br>
    “只是我不信，你真的沒有條件？”城宥仍然不肯放松戒備。

    “沒有別的，只一條。你即位之后，要立即頒一道手諭給我?！?/br>
    “為什么事？”

    “賜婚而已。”

    城定從袖中取出兩封手諭遞過，“我已經(jīng)擬好了，一封傳位，一封賜婚，你過目一下，要是沒有疑議，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br>
    城宥只一眼就看到了那個(gè)名字，急忙別開目光去看另一封傳位的手諭，以免城定看出他眼中急劇變幻的情緒。直至他一字一字讀完兩封手諭，終于穩(wěn)住了心緒，得以波瀾不驚地問成定：

    “本就是你的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是特意要我為你們做個(gè)見證嗎？”

    城定歪了歪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城宥：“對(duì)呀，畢竟你與你皇嫂也算舊識(shí)，你頒了這道手諭，就算送過皇嫂出嫁，省得記起不該記著的。”

    城宥心中涌起一陣悲涼，從牙齒縫中一字一字?jǐn)D出一句話，“你放心，我這點(diǎn)骨氣還是有的。祝你和皇嫂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br>
    “那我也就不跟你廢話了，我明天就從宮里搬出來，你的宥王府我借走了，辦喜事，你那里寬敞。成親之后，我會(huì)回廣陵，不帶一兵一卒，也不會(huì)帶任何親信。我不想看到你，希望你也別來打擾我的安寧，我們就這樣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最好?！?/br>
    城宥沉默了許久，燈影沉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輕聲說：“好?！?/br>
    “那我先走了，畢竟還有大事要辦，你好自為之。”

    墻上的油燈幾近燃盡，燈芯搖搖欲墜，在城定出門的那一刻，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下。一剎那的光亮有如流火照亮了監(jiān)房，雖稍縱即逝，卻無意中點(diǎn)亮了城宥的眼睛。

    ※※※※※※※※※※※※※※※※※※※※

    古言使人頭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