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玉蘭(一)
宮中的白玉蘭開了,為金瓦朱墻綴上了點點春色。我又回到了這里,做回了白玉蘭枝頭的鳥兒。 我一個垂死之人奇跡般地起死回生了,甚至臉色比之前看起來還要有光彩,這對于宮中上下實在是一件奇聞,所有人背地里都在傳我或許真是仙女下凡,有不死之軀。三人成虎,說得多了,連皇上都有些信了,沒由來地賞賜了我許多金帛珠寶,又給我升了女官,卻遲遲不言明職責(zé),導(dǎo)致我整日無所事事,又不敢隨意踏出太極宮,只能抱著一只小羊羔解悶。 小羊羔是城國初雪那天小王爺抱來的,他說每年下第一場雪的那天就是我的生辰,小羊羔是他為我生辰備的賀禮。我從來沒過過生日,突然有人送我禮物,自然是十分歡喜的,便也沒有糾結(jié)我的生辰到底在哪天,每天喂一些奶安心養(yǎng)著小羊羔,養(yǎng)到白玉蘭開花,小羊羔終于斷奶,可以自己吃樹下的青草了。 小王爺盤腿坐在樹下,閉目凝神,左手舉一個佛祖像,右手舉一個孔子像,一直坐到太陽偏西,羊羔吃不動了開始曬太陽,這才猛地睜開眼睛,把兩尊塑像一扔,口中抱怨道:“公主,佛祖菩提樹下開悟大概是騙人的,我坐了七天,什么都沒悟出來?!?/br> 我逗弄著小羊羔,頭也不抬道:“佛祖光悟佛法就用了七天七夜,你現(xiàn)在要佛儒雙修,七天七夜哪里夠,你再坐七天七夜再說吧。” 小王爺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去他的吧,不悟了,壓根沒有用。這些東西全是人想出來折騰人的?!?/br> 我隨口問道:“小王爺,春天都到了,你還不回西綦?” 小王爺回頭看我,“怎么,公主已經(jīng)厭煩小王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你走了這么長時間,你不怕西綦亂了嗎?” “小王等了這么久都沒亂起來,看來還得再等等?!?/br> “……” 我乖乖閉上了嘴。經(jīng)常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時間長了,倒也習(xí)慣了。小王爺見我又不理他了,走過來枕著羊羔躺下,我怕他把羊羔壓壞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一抬頭卻見伊格爾急急忙忙地跑來。 “王爺,皇上請您即刻去太極殿一趟。” “干嘛?”小王爺懶洋洋地問。 伊格爾悄悄看我一眼,壓低了聲音,“南謳人打到渾月城下了?!?/br> 小王爺眼里突然有了光,一下跳了起來,“好,太好了,我當(dāng)他們真變成狗改吃素了,等了這么久,果然沒叫我失望?!?/br> 接著又喜不自勝地對我說道:“公主,你真是我的福星,你剛提到這事,南謳人就打過來了,哈哈哈,我真是太喜歡你了?!?/br> 小王爺說完便帶著伊格爾急急往太極殿走去,我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一時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渾月城是他們西綦王帳所在的城,敵人兵臨城下,西綦必定是十萬分危急。小王爺此時說我是他的福星,這句話聽起來好像諷刺一樣,讓我后悔得想抽自己兩巴掌??晌铱此臉幼?,不像是怒極反笑,倒像是真盼著南謳人趕緊燒了他的王帳。這是什么事,他怎么能高興,他難道不應(yīng)該焦急驚慌嗎? 這個人,腦子真的沒事的嗎? 次日未時,凌氏丞相府。 凌丞相默不作聲看著小王爺依次摘下十個翠玉扳指、三條黃金鏈子,嘴角漸漸浮上一絲了然的微笑。不待小王爺開口,凌丞相抬手提盞,悠悠然吹了口氣,“炑橪小王爺,我這凌府可不是當(dāng)鋪。” 小王爺拈起一枚扳指,只見那扳指通身滿綠,澄明清澈,在陽光下泛著翠光。凌丞相目光一動,不由自主被那光澤吸引,小王爺見狀,將扳指放回桌上,笑道:“素聞凌丞相喜愛鉆研金石之學(xué),這南謳翠玉和黃金質(zhì)地如何,凌丞相一看便知,不須小王多嘴?!?/br> 凌丞相收回目光,懶懶向后一靠,啜了一口龍井,“所以呢?” “好料配好工。南謳人粗野不開化,為奪礦石燒殺不休,白白糟蹋了天神賜的寶物。炑橪以為,寶物就應(yīng)該交給懂的人去好好呵護(hù),比如,凌丞相您?!?/br> 凌丞相睨了一眼小王爺,對他的諂媚似乎極為鄙夷,冷哼一聲道:“炑橪,我不是灼灼,你那一套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來。你們謳人的仇怨,與我城國何干?拿兩塊破石頭就想讓我?guī)湍闶帐案蓛粑饔颉N页隽?,讓你高枕無憂當(dāng)西域王?灼灼的賬我還沒跟你算,你倒把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你好大的膽子!” 小王爺見凌丞相生氣,忙跪拜道:“凌丞相明鑒,炑橪絕無算計您之心。灼灼貪心不足,妄圖一統(tǒng)西綦脫離您自立,炑橪深知,若無凌丞相,西綦危在旦夕,只因西綦與長安相距太遠(yuǎn),不得不先斬后奏。炑橪對您一片忠心,南謳之事,便是丞相厭惡,炑橪仍要進(jìn)言。西域一片亂局,南謳人野蠻彪悍,不服管教,丞相今日不發(fā)兵救西綦,明日南謳人做了城國的鄰居,定是連年侵?jǐn)_,邊境不得安寧。凌丞相,一群野狼在西域互相撕咬,的確可確保城國的安寧,可一旦有一天,這群野狼里出現(xiàn)了狼王,就是另一回事了?!?/br> 凌丞相捧著茶盞,從茶盞氤氳而上熱氣中冷冷注視著小王爺,“我今天出了兵,誰能保證你炑橪不會變成那只狼王?” 小王爺嘿嘿笑了,也自那熱氣中恭敬地看回凌丞相,“炑橪不會是狼王,炑橪永遠(yuǎn)只能是您的一條忠犬。” “哦?” “因為炑橪不同于灲焱,不同于灼灼,不同于南謳的首領(lǐng)錁莊,他們有威望,有戰(zhàn)功,是部眾心中的勇士、英雄,可我炑橪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卑賤弱小的奴隸之子,離開了凌丞相您的扶持,我炑橪什么都不是,當(dāng)即會被拴在馬后拖死。有凌丞相一日,才有我炑橪一日,再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您的忠犬了。” 凌丞相笑笑,雖不動聲色,目光中卻已有三分妥協(xié)。小王爺暗喜,趁機又道:“凌丞相,于公于私,發(fā)兵南謳對您百利而無一害,請您務(wù)必說服皇上。” 凌丞相目光一凜,“于私?于什么私?” 小王爺又拜一拜,笑道:“炑橪雖跟著定王殿下學(xué)了幾個月的漢話,仍然是學(xué)的不好,總鬧誤會?!谒健菫褭L口誤說錯了的,并無他意。只是炑橪突然想起,定王殿下這幾個月來除了教炑橪習(xí)字再無其他差事可做,若南謳戰(zhàn)事起,定王可隨大軍出征,多歷練歷練總是好的?!?/br> 凌丞相將茶盞放到一邊,緊緊盯住了炑橪。沒有了熱氣熏蒸,凌丞相眼中瞬間結(jié)了七尺寒冰,深不見底,直叫人凄神寒骨。小王爺毫不在意,只照舊笑著,等著凌丞相開口。良久,凌丞相的目光終于松懈下來,又啜一口茶,緩緩道:“可以,我可以替你奏明皇上,請皇上發(fā)兵南謳,解渾月城之圍。只是既然我城國答應(yīng)出兵,你們西綦的勇士就不必勞動了,該是你們的都會給你們。你們要是不懂事,壞了規(guī)矩,可就莫怪凌某翻臉無情了?!?/br> 小王爺大喜道:“多謝凌丞相大恩,炑橪謹(jǐn)遵教誨?!?/br> 小王爺正欲退下,突然聽到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緊接著有下人傳報:“宥王妃到——” 凌丞相忙起身迎接,若初帶了一個小廝進(jìn)來,眾人分別行禮之后,若初笑著對凌丞相道:“父親,剛才我進(jìn)門的時候,正好遇上了凌玨,他說有一件怪事要向您稟報,我便一起來聽聽,是怎樣怪一件事?!?/br> 凌玨趕忙上前道:“回老爺,是二公子派人傳回的消息,二公子在京城往西太白山一帶駐扎,大半個月來,那一帶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黃鶯,日日啼叫不停,吵得居民難以入睡,二公子叫人進(jìn)山去捕,卻連根鳥毛都沒找到。還有人說,晚上上山時候,經(jīng)常看到黑影一閃而過,怕不是山里有什么怪獸,一時鬧得人心惶惶的。” 凌丞相將茶盞重重放在了桌上,“不中用的東西,這種事情要來跟我說?他是讓他老爹替他進(jìn)山捕這頭怪獸嗎?” 凌玨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老爺,二公子的意思是……是……那里或許……是鬧鬼……” 凌丞相臉色登時一變,手扣緊桌沿,未再發(fā)一語。若初見氣氛凝重,柔婉地笑道:“今年的黃鶯來得真早,桃花尚未開,黃鶯啼枝頭。依我看,這不是件怪事,倒是件趣事?!?/br> 若初偷偷掃了一眼小王爺,他一直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只是右手一直緊緊攥著,不知在想什么。若初正欲說話,小王爺突然抬頭對上了她的目光,嚇了她一跳,好在那是一張殷勤的笑臉。 “宥王妃,桃花雖未開,白玉蘭已經(jīng)開了,繁漪宮娘娘托小王帶話,許久未見宥王妃,甚是想念。等下議完事,宥王妃可愿隨小王進(jìn)宮拜見貴妃娘娘?” 若初心中一驚,咬唇思索片刻,遲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