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長,衣衫薄_分節(jié)閱讀_62
他從醫(yī)近三十年以來,頭回見到反應如此鎮(zhèn)定的病人,著實愣了一愣,下一刻才給了他一個答復,如果接受化療,至少還能活十來年。 然后成玨抬起頭來,目光沉沉地直視他的眼睛,說,不接受任何的醫(yī)療,還能活多久? 許付亭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倏爾提上了喉頭,他看著眼前的少年,還不到二十歲,年輕,卻是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那時他的頭發(fā)還很濃密,發(fā)尾的一撮碎發(fā)不羈地翹了起來,逆光泛著淺淺的棕色。臉頰雖然瘦弱,但還泛著層健康的紅潤。 到那時候,他的頭發(fā)會變得愈來愈稀少,兩邊的顴骨也會漸漸下陷,最后逐步走向死亡。 他不敢往下想,摘掉眼鏡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說,或許,還有兩三年吧。 成玨的目光驟然變得遙遠,片刻后,他突然開口,老師,我希望您能幫我一個忙。然后他補充了一句,這個忙,你一定要幫,算我求您。 許付亭看著他,沒有說話,隨后便聽見他繼續(xù)道,我希望您可以隱瞞我的病情,不讓任何人知道。 他不禁皺起了眉頭,而成玨淡然一笑道,其實我偷偷地攢了一筆錢,在外頭買了一個房子,本就是已經計劃離開容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安度余生。我正愁萬一有天他們會找到我......呵,可能是我多慮了,但凡事有萬一,只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僅剩下兩三年的時間。他們或許找不到我,我應該開心才是。 我在容家過得一點也不好,那樣活著跟死了其實沒什么差別的,而這個世上,似乎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人或事了,所以希望您能夠理解我。 老師您知道么?小時候,我一直想當一個像您這樣的醫(yī)生,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醒了。 許付亭將這段回憶說給容庭聽。 語畢,他似被兜頭潑了盆水,狼狽地笑了起來:“如果我現(xiàn)在說后悔,他一定不會原諒我??墒俏页诉@兩個字,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能讓他原諒我。我該怎么辦?” 許付亭搖了搖頭,道:“看來我之間跟你說的話,你還是沒有聽懂?!?/br> 他側過頭看向他。 “他的意思是,他寧愿死,也不會回到容家。你,還是放過他吧?!闭f完他便長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病房。 容庭怔怔地看著門外,黑洞洞的,沒有燈光的照映,似乎隨時都會跳出一個人影。過了很久,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躺在床上的成玨,猶豫著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摸起他的臉頰,冰涼而毫無溫度,猶如在觸碰一具尸體。 他實在太瘦了,臉上僅包著一層皮,摸上去只有一塊塊硌人的骨頭。以前他怎么會察覺不出他這副病懨懨的模樣。明明是很想要關心他的,可每次脫口而出的話卻悖逆了他的想法。 他將室內燈的開關都逐一打開,甚至床頭柜上的臺燈也不放過。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的成玨是最怕黑的,每天總喜歡偷偷溜到他房間里睡覺,那時候冬天,他渾身上下涼得像個冰塊兒,睡著睡著就不知不覺將兩條腿搭在他的腰側或者腿上,而他經常半夜被他凍醒,也沒有生氣,順從地握著他那一對凍得僵硬的腳踝,貼在自己的身上用體溫捂熱。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翹起嘴角,然而現(xiàn)實隨之而來地洶涌至他的腦海,遂他的笑容旋即僵硬。 回憶之所以美好而值得懷戀,是因為它再也回不去了。 成玨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幾乎都是一些瑣碎的片段,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但眼前所有人都是一團模糊的虛影,他分不清誰是誰。而他的意識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處在夢中,卻如何也不能夠讓自己醒過來。 結果還是突如其來的光線一下子照進他的世界,周邊的事物全然被灼眼的光芒所取代、吞噬...... 直至他睜開了眼睛。 容庭拿回來一個熱水袋,站在門口,一眼便瞧見他已經醒了過來,欲要上前一步,隨后突然想起許付亭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他的意思是,他寧愿死,也不會回到容家。你,還是放過他吧。 因此他又折回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成玨,喉結上下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不知所措地停駐在門外。 成玨看了一會兒天花板,才將視線緩緩轉移到容庭的身上——他早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地笑了笑:“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容庭往前邁出一步,有些期待地問:“你讓我進來么?” 成玨看了他一眼,輕笑出聲:“我有說不讓你進來?” 話音剛落,容庭便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彎下身來,將手上的熱水袋塞進他的被褥里。 成玨感覺到一個熱源貼在了他已經冷得麻木的腳心上,不由地看向此時低頭垂眼的容庭,卻閉而不言。 室內一時沉默。 很久之后,容庭才開口道:“成玨,你恨我么?” 這個問題聽得他肩膀一陣亂顫,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止住笑意,說:“為什么你要問這個?”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眼底平靜地像一面不泛水紋的湖泊,說:“我以為,這個答案你早就知道?!?/br> 容庭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是不是不論我說什么、做什么,你都不會原諒我。” “是?!背色k毫不猶豫地回答他。 空氣一時之間停滯成固態(tài),外面樹葉不斷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容庭看了他許久,突然伸出手撥開他額前的頭發(fā),隨后順著他側臉的輪廓逐漸下滑,說:“這樣也好?!?/br> 成玨怔了怔。 容庭緩緩低下頭,溫熱的呼吸聲噴在他的臉上、耳垂上,只聽見他用氣音輕聲道:“我會讓你好好活著?!?/br>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恨我的時間,一定要比我的生命來得更長久。” 成玨的嘴唇顫了一下,說:“容庭,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只不過想要離開你?!?/br> “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但唯獨這一點,我不會同意?!?/br> 成玨冷笑出聲:“容庭,你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說了向西,別人就真的不敢往東走?”說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似要把生平積壓在胸口的郁結都抒發(fā)殆盡。 “可能是我以前一直都聽話慣了,讓你不自覺地認為,我就是容家的一條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br> “十五歲的時候,你聽信容玦的一面之詞,說我偷了他mama的項鏈,這讓我匪夷所思了很久。從我十二歲以來,我身邊就沒有了親人,而你成了我最愛的容叔叔,可是,你卻不選擇相信我。后來我想了好一陣子,終于明白過來,一邊是你的親弟弟,另一邊,只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干系的陌生人。其實你根本就不屑于尋找什么真相,也從來沒將我放在眼底。我那時候真傻啊,居然還將你視作我最親近的人?!?/br> “十七歲的時候,我不光成了任你差遣的工具,更成為了床上供你泄欲的玩具。你那時候包養(yǎng)了一個小明星,玩膩了就想換人,而他死纏不休,于是你就拿我當靶使。你對他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還記得,還能夠一字不落地說給你聽?!还庖獮槲易鍪聝?,還要每天給我玩兒,多累啊’。容庭,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心是死的,還是說,你真把我當成了一條狗,就不在乎我是否會難過、傷心?” “去年,又是被你包養(yǎng)的一個明星使喚著去當了替身,結果防范措施沒做好,摔折了一條腿,到了現(xiàn)今的陰雨天氣,膝蓋還是會疼。其實我當時醒過來時,想法真的很簡單,我只想聽你一聲道歉,可是你沒有說?!?/br> “其實我的心眼一直很小,幼時被隔壁的一個小孩兒推倒在地的事情我至今記得,但是你往我身上烙下的傷痕太多,我都數不過來了?!?/br> 成玨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卻忽然怔住——他感受到自己的肩窩處傳來一片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