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揶揄的楊文廣尚且毫無反應(yīng)，仍是一副乖寶寶的睡相，狄青卻一下眸中躥火，二話不說地走前幾步，一臂攔住高繼宣脖頸，將人硬生生地往外帶：“——你既還無睡意，便隨我去院中練練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關(guān)于‘求去’：

    在出土的敦煌官私文書中，有十幾件唐宋時期的“放妻書”，亦即俗話所說的“休書”，換成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離婚協(xié)議書”了。

    現(xiàn)挑選一道展出：

    蓋聞夫天婦地，結(jié)因于三世之中。男陰（陽）女陽（陰），納婚于六禮之下。理貴恩義深極，貪愛因性濃。生前相守抱白頭，死后要同于黃土。何期二情稱怨，互角憎多，無秦晉之同歡，有參辰之別恨。償了赤索，非系樹蔭，莫同宿世怨家，今相遇會，只是二要互敵，不肯聚遂。家資須卻少多，家活漸漸存活不得。今親姻村老等，與妻阿孟對眾平論，判分離，別遣夫主富盈訖，自后夫則任娶賢失，同牢延不死之龍；妻則再嫁良媒，合巹契長生之奉。慮卻后忘有攪擾，賢圣證之，但于萬劫千生，常處□□之趣。恐后無信，勒此文憑。略述爾由，用為驗約。

    這是一位叫作“阿孟”的妻子與丈夫“富盈”的離婚協(xié)議書。細(xì)心的學(xué)者已經(jīng)注意到，這份“放妻書”實際上是“放夫書”，從“今親姻村巷等，與妻阿孟對眾平論，判分離，別遣夫主富盈訖”的陳述便可以看出，是妻子阿孟邀請了姻親、鄰居前來主持公道，見證夫妻離婚，將丈夫富盈“掃地出門”。

    （《風(fēng)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向來就沒有早睡這一好習(xí)慣的陸辭，在催了狄青等人就寢后，仍在書房里琢磨給汴京親友的回信。

    當(dāng)聽到幾人出門的動靜時，他不免意外地透過窗戶往下看了一眼，因不知其去向，又特意招來下仆，問清楚了情況。

    當(dāng)了解了狄青三人出門的目的后，他不由有些感慨。

    ——到底是年輕好啊，精力充沛得很，哪怕一宿鬧騰得不睡，第二天想必也是龍精虎壯。

    換他可就不行嘍。

    自詡‘年事已高’的陸辭，在子時一到，就老老實實地放下總算寫好的一堆回信，旋即吹熄燈燭，換上寢服，躺在了舒適的床榻上。

    他也懶得等那幾只好精神的小崽子回來，徑直先行就寢了。

    殊不知高繼宣的哀嚎，一直在夜里并無人至的城南竹林的上空凄厲盤旋，直到天剛擦亮，才漸漸平息。

    卻說新春佳節(jié)，百姓團(tuán)聚，官員休沐期間，要數(shù)最不得清閑的，還是繼位不久，生性勤勉，瞧著還和氣溫善得近乎軟弱的小皇帝了。

    即使早朝隨節(jié)慶休上三日，彈劾如今最為炙手可熱的那幾位官員的折子，還是絡(luò)繹不絕地被遞了上來。

    哪怕是謹(jǐn)慎低調(diào)、資歷德望具重的李迪，也不可避免地吃了四張雞蛋里挑骨頭的折子。

    更別說是自先帝在位時，就因極講鋪張奢靡、高調(diào)行事而屢遭彈劾，還愣是不改的寇準(zhǔn)了——關(guān)乎他在府中所舉辦慶宴的奢靡、大肆結(jié)交朋黨的折子，簡直如雪片般密集，讓趙禎都有些目瞪口呆。

    他實在忍不住想起，許久不見的小夫子，曾玩笑般地提過的一句評價了：若論朝中最適合當(dāng)活靶子的人，寇老西兒倘若謙居第二，那真是無人敢稱第一。

    就這群情激奮的架勢，當(dāng)真不得了。

    趙禎無可奈何地挑起遞奏疏中名字較為熟悉的那幾份，象征性地翻閱了起來。

    他很快發(fā)現(xiàn)，其中所述的幾乎都是同樣的幾樁事，僅是在筆者的措辭的夸張程度上略有不同罷了：皆是譴責(zé)寇準(zhǔn)耗費重金，為新春宴特意聘請了‘廚婢五十名、庖子亦有五人’，鋪宴五日里，使錢就如流水一般……

    盡管趙禎因體恤民生疾苦，自身起居皆極為清儉，但從不以此要求臣下。在看到寇準(zhǔn)‘那罄竹難書’的浪費行徑時，他也頂多是蹙了蹙眉，便不往心里去了。

    人無完人，連先皇都能忍得了寇準(zhǔn)的這點壞奢氣，他又怎么會忍不下呢？

    直到讀至“止為羊頭簽一道，便費羊首三十顆，僅剔留臉rou，奢靡令人發(fā)指”時，原還掛著無奈微笑的趙禎，都禁不住大吃一驚，當(dāng)場重復(fù)念道：“三十顆，僅剔留臉rou？！”

    年節(jié)是有特殊之處，即使尋常人家，也會為喜慶而鋪張一些，皆在情理之中。

    但如此對食材，未免也浪費太過了！

    見趙禎凝眉，隨侍一邊的元內(nèi)臣心念一動，小聲道：“官家許是不知，京都廚娘中，但凡名氣稍震者，皆自矜身價，言所侍食材，僅適貴人所食，絕不僅是寇相一府如此行事。羊頭簽聽似簡單，實則極為講究，只取羊臉兩rou，也不至奇?！?/br>
    趙禎聽得瞠目結(jié)舌，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

    連曾得先皇御口戲稱頗重口腹之欲的‘小饕餮’的小夫子，都從未用得這么講究過！

    再思及，擔(dān)了‘饕餮’這一受人調(diào)侃的戲稱，但所用過的‘珍饈’，哪怕算上先皇心血來潮所賜下的簡單御膳，加起來都遠(yuǎn)抵不過這一道‘羊頭簽’的‘珍’字……這會兒卻還在那大荒北為國為民，日日吹大風(fēng)受苦的小夫子……

    趙禎是既感到與有榮焉，又是抑制不住的心酸。

    這么一比起來，他的小夫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根本沒吃過這些佳肴，卻擔(dān)了那惡名！

    趙禎清楚記得，小夫子最津津樂道的，便是京中大小集市街巷中，那些個位置隱秘、物美價廉的有趣小食。

    且小夫子宅中，僅得庖子一人，也非是名庖，而是由小夫子親手口授些自己琢磨的菜式，一點點教出來的。

    再一想起，小夫子一年里所謂最奢侈的幾回，也不過是從樊樓叫些做好的酒菜送到宅中，再者，便只剩宮中偶爾送去的御膳了。

    像羊頭簽?zāi)菢雍郎莸牟耸?，卻是從未嘗過的！

    “唉！”

    趙禎越想越覺心疼。

    要不是小夫子遠(yuǎn)在西北，他幾乎都想立刻找寇相借走廚娘，也炮制出一模一樣的宴席來，送去陸辭宅邸中，犒勞犒勞受苦受罪的對方了。

    陸辭渾然不知，那位曾經(jīng)的溫柔學(xué)生，已在一通腦補(bǔ)后，將他這‘小可憐’給心疼上了。

    在現(xiàn)代時，也曾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哪怕是再講究的山珍海味，各地難尋的奇饈，都不曾少食。

    自打到這大宋年間，他在飲食上不似往常講究精細(xì)，但勝在食材自身的優(yōu)越，再輔以他親手調(diào)教出的廚子的做法，調(diào)烹過后，一樣勾人食指大動。

    譬如此時豬rou價賤，為貴人所惡，貧者亦不喜食，創(chuàng)造出‘東坡rou’這一菜式的蘇軾怕是還未出世，但對陸辭而言，卻絕無可能難得倒他的。

    “……”

    小皇帝這是在做什么？

    他反反復(fù)復(fù)念了幾次，著實還是搞不清楚，小皇帝之所以給他寄來這么一封長篇大論地形容‘羊頭簽’等菜肴美味程度、又催他回京的信，究竟是受了何人啟發(fā)。

    是想勾起他饞蟲，以美食誘惑他早些回京么？

    陸辭在隨意地猜測一陣后，也就好笑地?fù)u了搖頭，不再糾結(jié)這樁小事了。

    他將小皇帝的信先收好，放在暗格之中，再從中取出用火漆印嚴(yán)密封上的密信，放在燭上略微一烤，就映現(xiàn)出用橘汁寫下的暗號來。

    信中內(nèi)容極短，僅簡單地告訴他，黨項李德明之子元昊，近來行蹤飄忽，常常出府。經(jīng)刺探，查明是在某處暗巷小閣中，打著寵幸歌妓的名號，與兩名宋人密會去了。

    ——宋人？

    陸辭挑了挑眉。

    他對歷史的記憶實在是模糊不清，只隱約有李元昊此人曾興風(fēng)作浪的印象。

    但具體是怎么起的風(fēng)浪，就一無所知了。

    這么看來，竟還有‘宋jian’從中作祟。

    燭火明滅，小幅度地跳躍在陸辭若有所思的面龐上。

    他的食指指節(jié)，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在木桌上，心念電轉(zhuǎn)。不知過了多久，他驟然止住將將要再叩下去的指節(jié)，披起隨意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就往外走去。

    李元昊自以為他謹(jǐn)慎起見下，進(jìn)行的暗度陳倉，勢必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卻不想有一雙雙來自秦州的眼睛，已緊緊地將他的一舉一動給盯上了。

    自打半年前，陸辭就從他驟然減少的前往榷場的行蹤軌跡中，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李元昊這人，雖性情陰晴不定，卻是個自詡有雄才大致的，對于美色，更向來頗有節(jié)制，如今卻連榷場都鮮少親自盯著了。

    拋開李元昊當(dāng)真遇上難得一遇的紅顏禍水，色迷心竅的微小可能不提，余下的線索，統(tǒng)統(tǒng)指向另有圖謀上了。

    再看李德明對李元昊極為器重，在其余數(shù)子無能的情況下，明擺著要確立他承嗣的架勢，這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自然不可能是為提前篡位做籌備，而恐怕是針對大宋的了。

    陸辭命人加緊了調(diào)查李元昊的力道，然李元昊極其小心謹(jǐn)慎，每回僅帶固定的心腹數(shù)人，非議事時也派兵士將那秘宅守得密不透風(fēng)——既是為防著里頭的人?；?，也是為防止走漏風(fēng)聲，一時間讓細(xì)作無從下手。

    直到半年過去，自認(rèn)天衣無縫的李元昊略微放松警惕，才有了細(xì)作的可乘之機(jī)。

    對此做夢也不可能想得到的李元昊，在得到兵士通報后，便風(fēng)塵仆仆地往李德明處趕。

    一進(jìn)屋，身上的冰雪寒氣就被四周的溫暖襯得很是格格不入，讓他不禁蹙了蹙眉，將外衣褪下，恭敬向面無表情的李德明行了一禮：“爹。”

    將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子嗣上下打量一番，李德明到底被他的乖順態(tài)度所軟化，心里的火氣，也稍稍消退一些了。

    他微微頷首：“坐?！?/br>
    李元昊大方落座，目光沉靜地看向李德明，一言不發(fā)。

    李德明到底沒忍住，開門見山道：“你私養(yǎng)的那兩個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元昊沉默片刻，忽不答反問：“不知在爹爹看來，穿慣了綾羅綢緞，為那么些劣茶向漢人卑躬屈膝后，還能守得住衣皮毛，事畜牧的英雄氣概么？”

    身著紅緞的李德明勃然大怒：“不孝子！你究竟在胡說什么？！”

    李元昊輕哼一聲：“我不過是怕爹爹忍辱負(fù)重這么些年，最后落得弄假成真的下場了！”

    李德明微斂怒火，沉聲道：“你既知我是忍辱負(fù)重，那你可知，此事若走漏風(fēng)聲，宋人當(dāng)如何反應(yīng)？現(xiàn)羽翼未豐，你若輕舉妄動，我多年心血，可就得功虧一簣了！”

    李元昊信誓旦旦道：“爹爹之憂慮，我如何會不知曉？還請爹爹安心罷。我與那倆條好狗議事時，四周連半只老鼠都進(jìn)不去，斷無走漏風(fēng)聲的道理。況且宋人安逸慣了，又素來小覷我等，如何會緊密盯人？”

    李元昊未說出口的是，在他看來，即使大宋那邊當(dāng)真知道了他與倆漢人的密謀，也不見得會采取任何舉動。

    充其量是派些滿口之乎者也，不知所謂的老臣來，對他們居高臨下的訓(xùn)斥一般，便賜下諸多賞賜作為恩賞，揚長而去。

    若是大宋的開朝皇帝，或是太宗也就罷了，連當(dāng)年的真宗皇帝，都是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還是目前在皇位上的那一乳臭未干的小子？

    哪怕是被宋人吹得天花亂墜的太宗，說白了，也不過是欺大遼孤兒寡母未果，落得自己頭破血流的無能之輩罷了。

    李元昊輕蔑一笑。

    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李德明只得再呵斥一句，命他切莫掉以輕心后，也就放人回去了。

    就不知是他謹(jǐn)慎過頭，還是冥冥中真有預(yù)兆，他總是……放不下心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廚娘：在唐宋時代，流行的是女廚師，不但皇宮中有“尚食娘子”，大富大貴之家亦以聘請女廚師燒菜為時尚，市井中經(jīng)營私房菜的飯店，也頗多手藝高超的廚娘。

    相傳北宋末宰相蔡京家有“廚婢數(shù)百人，庖子亦十五人”

    羊頭簽：羊頭簽的故事，化用自南宋人廖瑩中的筆記《江行雜錄》。

    大約宋理宗寶祐年間，有位太守告假在家，因為家中“飲饌粗率”，便想起以前某次參加官宴，“庖膳出京都廚娘，調(diào)羹極可口”，于是念念不忘。恰恰有朋友前往杭州，太守便托他在京都物色一位廚娘，只要手藝好，“費不屑較”。

    未久，朋友來信，說廚娘找到了，是一名二十余歲的妙齡少女，“有容藝，能書算”。幾天后，這廚娘也到了，卻在距城五里的地方停下來，遣腳夫送來一封告帖，字寫得很是端正清雅，措辭也極禮貌委婉，先謙卑地自稱：“慶幸，即日伏侍左右”；末尾則寫道：“乞以四轎接取，庶成體面”，意思是說，請大人派專車相迎，這樣才不致?lián)p了大人的面子。太守不敢怠慢，派了一頂轎子前往迎接，“及入門，容止循雅，翠襖紅裙，參視左右，乃退”。太守見她形容舉止落落大方，知書識禮，氣質(zhì)優(yōu)雅，很是滿意。

    過了幾日，太守準(zhǔn)備請幾位朋友來家里吃頓飯。廚娘力請由她試廚。太守說，明日不是大宴，不用太鋪張，做幾道家常小菜就可。廚娘說，曉得，我先給大人擬一份菜譜。當(dāng)下取來筆墨紙硯，寫下菜譜及所用食材：“羊頭簽”五份，各用羊頭十個；“蔥齏”五碟，合用青蔥五十斤……

    “羊頭簽”是流行于宋朝的“簽菜”，可不是今天的牙簽羊rou，而是羊rou卷——用豬網(wǎng)油將羊頭rou卷起來，熱油炸得焦黃，大笊籬撈出，便是極美味的“羊頭簽”。但這廚娘做五份“羊頭簽”，所用食材卻需要十個羊頭。而作為配菜的五碟“蔥齏”，竟需青蔥五十斤。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太守心中疑惑，但因廚娘初來乍到，不便點破，便讓廚娘且去辦理。同時派人暗暗監(jiān)視廚娘到底怎么做菜。

    次日，廚娘從帶來的行奩中取出全套廚具：鍋、銚、盆、杓、湯盤，一應(yīng)俱全，“皆黃白所為”，啥意思？都是金銀器做成。至于“刀砧雜器，亦一一精致”，看得旁觀者都嘖然驚嘆。廚娘挽起袖子，穿上圍裙，據(jù)坐胡床，開始切羊rou，但見她“方正慣熟，條理精通，真有運斤成風(fēng)之勢”。果然是身懷絕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