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辭將東西掛在它身體兩側(cè)時，它也頗配合地一動不動。

    只在陸辭翻身上馬時，它才從鼻孔里響亮地‘撲哧’一聲，神氣地搖了搖腦袋，不經(jīng)他催，已自發(fā)地往前走了。

    陸辭在它脖頸處親昵地拍拍，笑道：“老馬識途，古人果不欺我?！?/br>
    似是對‘老’字頗有意見，它倏然止了步，原地跺了跺腳，才傲嬌地繼續(xù)往前走。

    見它鬧脾氣，直將陸辭逗笑了：“你在貢院住這么些天，難道受其熏陶，變得連人話都聽得懂了？”

    對陸辭的這句調(diào)侃，馬兒卻是充耳不聞了。

    陸辭也著實有些疲憊，只想趁著聞發(fā)榜之訊而來的舉子們尚未將道路堵住之前，趕緊趕回家中。

    這么一來，還能稍微睡上一會兒，等到了夜里，就可與許久未見的友人們臨軒玩月，同飲美酒了。

    然而難得懷抱著美好愿望的陸辭，還未回到家中，便在半途被宮中內(nèi)侍給截住了。

    當聽到小太子有事相詢時，陸辭瞬間生出了極不妙的預(yù)感。

    等進宮之后，他心里正徘徊的這點預(yù)感，就不幸應(yīng)驗了。

    趙禎絲毫不體諒自家老師近來都快累成狗了，兩眼亮晶晶的滿載希冀，口吻更是誠懇真摯：“貢舉大興，而制舉既然無聞已久。我有意重開制舉，陸左諭德可愿助我廣置科目，以修賢才？”

    陸辭微笑回視。

    ——他只想將這惡魔一樣的小崽子團巴團巴，做成五仁月餅。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制舉又稱‘制科’，‘大科’，‘特科’，是由皇帝下詔，而臨時設(shè)置的科舉考試科目，目的在于選擇各式特殊人才。唐朝時候制舉甚盛，名目多達近百個，而宋朝則貢舉大為發(fā)展，制舉趨于衰微。

    宋初承后周之制，設(shè)制舉三科，分別為‘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經(jīng)學(xué)優(yōu)深可為師法，詳閑吏理達于教化’。

    考試內(nèi)容為‘試策論三道，共三千字以上’，由州府解送吏部，當日內(nèi)成，取文理優(yōu)長，人物爽秀者中選，并無御試。

    然而設(shè)科之后，竟無試者。所以太祖進行了改動，變成了學(xué)士院試，后加御試，共兩試。真宗朝，又改成了六科，人稱‘景德六科’。但隨著天書鬧劇，一罷二十年，從仁宗天圣七年才又重開，這次再次增加，成了‘天圣十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得了陸辭的‘微笑’回應(yīng)，趙禎更受鼓舞，將內(nèi)心徘徊已久的念頭滔滔不絕地道出：“自古得賢則治，失賢則亂。漢唐之間，亦多選賢良才學(xué)之士，以條時政得失……我愿讓天下英豪皆登于朝，試者不限前資，黃衣草澤，皆可應(yīng)詔……”

    哦。

    看著他巴拉巴拉說個不停的嘴，陸辭面上微笑依舊，已然神游天外。

    平心而論，小太子有雄心壯志，志在改革人才選拔制度，收納更多賢士，當然是好事。

    他作為前老師，在正常情況下，也會為對方的成長和擔(dān)當感到萬分欣慰的。

    ——前提是不拉他下水。

    好不容易讓小太子將自己的理想闡述完，陸辭直截了當?shù)鼐蜐娏艘慌枥渌骸爸婆e之設(shè)，本意在得非常之才。然過往題式，所問皆歷史典故，無關(guān)冶亂，競為記誦名數(shù)之學(xué)，難以選拔出‘習(xí)先王之法，明當世之務(wù)者’?！?/br>
    其實，就算沒有趙恒折騰出‘天書下凡’這一鬧劇，制舉的衰微，也是大勢所趨。

    唐時科目眾多，分三大類，每一大類下又包括若干小類，加起來共有近百個之多。而大宋的制舉，哪怕經(jīng)景德年間的改動，也只得寥寥數(shù)科，還很靠攏?？?，取人過窄，自然不能與其相比。

    且唐時應(yīng)舉，可由長官推薦，也可由士人自薦去吏部，參加吏部主持的御試即可。而當朝應(yīng)舉，卻得先繳進詞業(yè)，審查合格后，才能參加閣試，再是御試。

    這就意味著，單是應(yīng)舉資格這關(guān)，就要篩下絕大多數(shù)人；閣試這關(guān)，能得五通者，更是寥寥無幾；更別說還有最艱難的御試了。

    制舉的考試內(nèi)容，也為人詬病已久：題目皆僻隱難知，主要問經(jīng)史名數(shù)，求的是博聞強記。

    陸辭自認算記性好的，但在這種專往刁鉆冷僻處出題的情況下，也沒有絲毫能中選的信心。

    這么一來，但凡能過制舉的人才，往往記性絕佳，在貢舉中多半也能取得不錯的名次。且貢舉可得進士出身，登科唱名，不論是風(fēng)光，還是穩(wěn)妥，都要更勝一籌。

    預(yù)試難，正試更難，考試內(nèi)容與貢舉大同小異，待遇卻還一般。

    那制舉不受青睞，也就情有可原了。

    趙禎滿眼信任地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我亦深知其弊，奈何無從下手，才更需先生助我?！?/br>
    陸辭：“……”

    是哪個混球教壞了小太子，讓他學(xué)會打蛇隨棍上這一招的？

    盡管有些難以招架趙禎充滿純良和信賴的眼神攻勢，但一想著近些天的日趕夜，就為出鎖院來過個中秋佳節(jié)的累死累活，他瞬間就恢復(fù)了鐵石心腸的狀態(tài)。

    他淡定道：“殿下謬贊，臣甚是惶恐。然臣才疏學(xué)淺，資歷不足，不久前所知監(jiān)試一職，已難服眾，又如何當?shù)闷鹬婆e的撰策題官？況且不論閣試御試，依循舊制，皆當由‘兩制’代擬，再交由殿下核定，我身為太子左諭德，為東宮官，若貿(mào)然擔(dān)任此職，于情于理皆是不合，還請殿下改變心意吧?！?/br>
    趙禎好似完全捕捉錯了重點，立馬關(guān)切地詢問起細節(jié)來：“‘已難服眾？’難不成你為監(jiān)試官，貢院中卻還有人膽敢為難你？”

    陸辭微瞇著眼。

    他十分懷疑，小太子根本就是避重就輕，故意裝傻。

    被陸辭以狐疑的目光盯了好一陣，趙禎仍是一派坦蕩，嘆息道：“陸左諭德向來與人謙和寬厚，自不肯說……你方才所言，的確在理。”

    陸辭蹙了蹙眉。

    盡管趙禎的語氣聽著是松動了，但被這學(xué)生坑過一回的他，卻始終難以放松。

    果然，趙禎嘆完氣后，裝模作樣地琢磨一陣，還裝出靈光一現(xiàn)的表情，高興道：“既然如此，我立即下詔，以攄羽為秘書省監(jiān)，知制誥，這些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左諭德屬東宮官，不好摻和制舉事宜，那將他直接安排進兩制之中，可不就合乎章程了？

    陸辭嘴角一抽。

    事到如今，他若還瞧不出這幾個月的累死累活，全是這小兔崽子為升自己官的苦心安排，那就白活這么多年了。

    他雖感動，更多的還是哭笑不得：“殿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

    趙禎對他的反應(yīng)早有預(yù)料，趕緊擺了擺手，及時截住他話頭后，就開始了。

    他先是浮夸地打了個哈欠，又軟綿綿地靠在金椅上，眼睛閉起，好像真困得不行一般，有氣無力地開始趕人，還狡猾地直接改了稱謂：“與陸制誥說了這么會兒話，我還真有些倦了?！?/br>
    陸辭一臉冷漠。

    就趙禎剛才那副生龍活虎的模樣，也好意思自稱‘倦’了？

    趙禎仗著眼睛閉著，看不見陸辭表情，自顧自地演了下去：“今日中秋，百官休沐，我也不多留你了。你累了這么些天，莫為雜務(wù)費心，一會兒我讓御膳房準備一桌筵席送你家里去吧?！?/br>
    說到這，他又匆忙補充：“制舉之事也不急，等過兩三日，我再召你進宮仔細商榷?！?/br>
    陸辭眼皮一跳：“多謝殿下體恤，還請殿下保重貴體，莫太過cao勞了?！?/br>
    趙禎輕輕地“嗯”了一聲。

    太子殿下鐵了心要耍無賴，陸辭身為臣下，也只有配合對方拙劣的表演，默默退下了。

    假裝困倦的趙禎，在聽得陸辭腳步聲漸漸遠去后，才試探著將眼皮抬起一絲絲。

    走了。

    確定陸辭不在后，他才長舒一口大氣，一個鯉魚打挺地坐起，高高興興地親筆寫起任命詔書來。

    有治蔡河水、監(jiān)試開封府舉人，還揪出一樁舞弊大案的功績撐著，正三品的翰林學(xué)士還給不得，但一個從三品的秘書省監(jiān)，還是能給的。

    趙禎三下五除二地寫好詔書后，就一手撐著下巴，雙目放空，公然走起神來。

    等小夫子在這次制舉中，能有所建設(shè)的話，那有這份功績累積上去，屆時再給翰林學(xué)士的官階，阻力就不該太大了吧？

    趙禎跑了會兒神，忽想起中秋夜里，不但小夫子要回去與親友團聚，他也得往爹爹處了。

    于是趕緊起身，在內(nèi)侍的提燈引領(lǐng)下，一路往大內(nèi)去。

    走著走著，他就被遠處的輝煌燈火，和清晰飄來的美妙歌聲所吸引了。

    “那就是百姓家吧？”

    趙禎輕聲自語道。

    引路那內(nèi)侍年歲頗小，聞言以為是同他說話，便受寵若驚地回道：“正是。中秋節(jié)時，天街最為熱鬧，賣買直至五鼓，玩月游人也婆娑于市，往往至?xí)匀耘f不歸?！?/br>
    趙禎沉吟著，另一內(nèi)侍已感嘆道：“哎，倒是襯得宮中有些冷清了?！?/br>
    “不錯?！壁w禎眼底是燈火輝映，莞爾一笑：“但若無宮中的冷清，又如何襯得出外頭的熱鬧呢？”

    明明是同樣的語句，但經(jīng)他調(diào)轉(zhuǎn)順序的一說，卻變得截然不同了。

    趙禎心里，是真真切切的歡喜的。

    百姓安居樂業(yè)，佳節(jié)里熱熱鬧鬧的，他反倒比看到奢華宮宴，要更高興。

    只是，要有機會的話，他想哪天出宮去，親眼看看這太平盛世的畫面。

    ——再順道去陸左諭德，不，陸制誥的家里轉(zhuǎn)轉(zhuǎn)，認識一下對方口中的 ‘酒鬼，小正經(jīng)和大流氓?！?/br>
    陸辭自是無從得知，自己家已被小太子惦記上，又安排進未來行程了。

    上一件職事剛完，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被告知又一樁差使砸在頭上，官也直接往上竄了幾階。

    責(zé)任和壓力的雙重影響下，頓時讓他徹底沒了睡意。

    木已成舟，陸辭唯有自我調(diào)節(jié)，盡早接受事實了。

    好在小太子還有點良心，沒說讓他今晚就開始鎖院，而好歹給他留了幾日歇息，再確定制舉改動事宜。

    因已入夜，天上皓月高懸，清輝如洗。

    街上車水馬龍，人山人海，擠滿了登高賞月，飲酒聽曲的人群，讓陸辭也寸步難行，只有跟著人潮緩慢涌動。

    好不容易到了家宅坐落的街上，他才脫離苦海，趕緊脫離人流，拍馬回家去了。

    自知曉貢院今日放榜之事，陸辭家里的三位友人，就不曾離家半步。

    柳七大方地從樊樓要了一桌子豐盛宴席，還備了精致糕點和佳釀在院中，準備飯后賞月時享用；朱說心細，知陸辭喜潔，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讓下仆備好熱湯，將干凈衣裳也放在一邊，讓陸辭一回來就有熱水可以洗浴，舒適衣袍可以更換；狄青則一早就上了集市，在rou食緊俏難買的情況下，愣是搶購到一條大羊腿回來不說，還親自下廚，將它烤得焦嫩正宜，油滋滋地冒，香騰騰的讓人食指大動。

    結(jié)果一等就是近兩個時辰，才見風(fēng)塵仆仆的陸辭進了門。

    三人同時起身，迎了上去，其中又屬狄青跑得最快，讓陸辭都忍不住勸道：“慢些，別摔著了?！?/br>
    狄青這才僵硬放慢腳步，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著許久沒見過的陸辭看。

    ——瘦了許多。

    他抿了抿唇，一時間想說的太多，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唯有將陸辭手里的包袱默默接了過來。

    陸辭正背累了，順手在他腦門上揉了一把，笑道：“還是屬你最貼心?！?/br>
    狄青眼眸倏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