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吉之日，五娘的婚禮舉辦得很隆重。

    婚宴規(guī)制大多仿照中原禮，由上在清平殿大宴宗室; 據(jù)說還有相應的民間慶祝，方式則是游牧民族更為熟悉的篝火晚會。

    彼時，清平殿燈火通明，由巫捧著一只剛宰下的羊頭在大殿中走過一圈，宗室們揮舞著手齊聲叫好。

    上玉坐在左側(cè)靠里的位置，四周一些人也在叫好，于是她懵懵的，跟著舉起手。

    今天的宗室女眷幾乎到齊了，一水兒的大辮銀冠，鎏金銅耳珰，兩人一桌，因此上玉身邊也坐了一位丹熙姑娘。

    那姑娘年紀不大，皮膚黑黑的，整個人看起來結(jié)實有力。

    從上玉一入座，兩人簡單打了招呼之后，對方就一直在打量她。

    一會兒“嘖嘖嘖”幾聲，問她平時是不是用羊奶泡的澡; 一會兒又去碰她頭發(fā)，最后竟然在上玉的胸上捏了一把。

    上玉：“......”

    似乎知道這樣做極為無理，那姑娘燦笑著收回手：“那個...我想看看，你這個...是不是假的？”

    上玉：“！”

    見她表情仍不太好，那姑娘索性把自個胸一挺：“喏，給你摸摸我的。”

    上玉：這個可以有！

    于是她也預備伸出祿山之爪，咋的薅回來！

    剛側(cè)過身，抬眼便看到幾桌外那抹熟悉的笑容，彎彎的嘴角似乎在告訴她，敢摸，你死了！

    上玉心虛地收回手，甚至鬧不明白自己為啥要心虛。

    華陰侯收回目光，仍是笑吟吟的，同對面的宗室子碰了一杯酒。

    飲酒無時，飲酒無量，何況是如此喜慶的日子，新人未至，大殿中早已是觥籌交錯，也沒人計較什么，隨性便好。

    推杯換盞的聲音終于停下，是在內(nèi)侍官大喊一聲“陛下到！”之后。

    眾人慌忙站起來，拱手以待，一身袞服的皇帝牽著一個容貌傾城的女子緩緩走入。

    那女子頭戴赤瓔珞琉璃瑪瑙鳳祥冠，耳綴掐絲金線如意珰，寬大宮裝下的小腹微微隆起。

    御座下，有人開始輕聲議論，此等婚宴，雖宗室皆可參與，但天子后宮除皇后外一律不準出席，為著防范前朝后宮私相授受，述平帝先皇后早薨，多年來宗室婚宴御座邊不曾再出現(xiàn)過人，如今卻......

    幾個朝臣紛紛對了把眼色，看來風向要變啊。

    述平帝領著人坐到御座上，道：“眾卿免禮，不必拘束，”內(nèi)侍適時為他遞上酒：“朕今日，一為三子陰婚吉之事，二為朕之夫人身懷皇嗣之事，朕心樂甚，即下敕，大赦天下，死囚論罪責大小可酌情寬恕，百姓黎庶亦可與朕同慶同歡！”

    眾卿舉杯：“陛下圣明，天佑熙朝！”

    酒閉，再上歌舞，巫端著羊頭在一旁靜候吉時。

    上玉一邊欣賞歌舞，妙目不由地往上首看去，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位蕭寧夫人了，誰知如今人家竟懷了身孕。

    不過，她和太子不是有些手腳嗎？還有華陰侯，也是舊相識，現(xiàn)在又懷上了皇帝的孩子……

    御座旁，太子一臉淡定地同太子妃說著話，夫妻間很恩愛的樣子。

    上玉：貴圈的男女關系真……讓人頭禿。

    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剛收回注意，就被身邊的姑娘硬逼著灌下好幾口酒。

    姑娘大笑：“怎么樣？好喝嗎？”

    好不好喝不知道，上頭倒是真的。上玉覺得有些暈乎，突然聽見內(nèi)侍官吼了一嗓子：吉時到！

    大殿內(nèi)外立刻安靜下來。

    瀟王和五娘穿著赫舜人成親時的吉服款款入內(nèi)，男人頭戴氈帽，女子披著紗麗，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毛，襯著鮮艷的紅衣，五娘原本玲瓏的身材被裹得跟個大粽子一樣。

    看五娘自個的表情，似乎也不太好受，她的父親和哥哥們恭肅地跟在身后。

    及御座下，先敬天子酒，而后由巫送上羊頭，兩位新人各切一片rou吃下，再將紅布系在羊角上。

    上玉：“這是在做什么？”

    身邊姑娘答：“這是老儀式了，凡族中人成親都要這樣，一會兒巫會對羊頭獻上祝福，然后把它埋在新房邊上，從前是毛氈子來著，現(xiàn)在聽說都是直接供在新房里?！?/br>
    羊頭禮過后，新人再拿彎刀割破手腕，將血滴在酒里，交換喝下，婚姻盟約才算真正締結(jié)。

    內(nèi)侍官大喊“禮成”，天子口敕，新人入席，大殿里復又重新熱鬧起來。

    五娘坐在對面，表現(xiàn)得很規(guī)矩，還是偷著跟上玉打了個招呼，上玉含笑沖她道了聲“恭喜?！?/br>
    目光稍偏，落在了旁側(cè)尹王的位子上，他今天竟然不是一人，而是帶了一個相貌清秀的女人相隨。

    “那是誰？”

    身邊姑娘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害，她呀，她是尹王殿下最寵愛的側(cè)妃圖彌氏，聽說輕易不見人的?！毕特i手不忘攀上上玉的腰際，又捏了一把：“噯，我說，你這腰怎么這么細？”

    上玉：“......”

    沒想到尹王看著無欲無求，不顯山不露水的，居然已經(jīng)納妃了，瀟王這花花公子都才剛成親呢?？茨俏粋?cè)妃，穿著打扮也是清爽樸素，同她丈夫一般無二。

    小姑娘目不轉(zhuǎn)睛，打量了對面的尹王夫婦好一會兒，那邊身影見她如此，擎杯的手不自覺地頓了頓。

    “侯爺？”

    “無事，請?！彼剡^神，溫煦一笑，杯中酒一飲而盡。

    圖彌氏雖為尹王側(cè)妃，卻極少參與這樣的盛會，并非她不喜愛，只是單純?yōu)橛献约曳蚓暮脨骸?/br>
    王爺崇尚衣食簡樸，不喜歡出風頭，她作為王爺唯一的妃子，平日里受盡恩寵，自然也不能違背王爺?shù)奶幨涝瓌t。

    正這樣想著，一只大手悄悄從長案下方握住了她的。

    “王爺？”

    “累了么？阿蘭?！?/br>
    “不，”她搖搖頭，有些甜蜜地回握住他的：“阿蘭陪著王爺，阿蘭不累?！?/br>
    “那就好?！蹦腥诵α诵Γ骸澳愀赣H現(xiàn)在外頭，過會兒我陪你去見他一面，可好？”

    她微垂著頸：“阿蘭聽王爺?shù)??！?/br>
    尹王淡然一笑，拿起案上的酒正欲喝下。

    “...王爺，”

    “嗯？”他住手。

    “飲酒傷身，王爺該少喝些為妙?！眻D彌氏殷切切地勸阻他。

    然而她的夫君還是仰頭把酒飲盡了，放下杯子，長指在她發(fā)上來回梳撫：“只有我的阿蘭最關心我?！?/br>
    圖彌氏羞赧地低下頭：“王爺快別如此，叫人瞧見了像什么樣子?！?/br>
    此時，尚膳局傳了赫舜人婚宴上最吉祥的一道菜色，每桌放了一盅。

    丹熙的吉祥菜，上玉一聽就瑟瑟發(fā)抖，倒是身邊的姑娘興致勃勃，揭開盅蓋，里頭是一片紫黑色的羹食，點綴著幾顆鮮紅枸杞。

    一股nongnong的腥味撲面而來。

    身邊姑娘興奮地兩眼發(fā)光：“是鹿血煲，好久沒吃過了！”

    鹿血……

    御座上的天子道：“此乃今晨剛獵的鹿，諸卿共食之?！?/br>
    身邊姑娘早就迫不及待，拿起勺子就舀：“你不吃嗎？這么好吃的東西?！?/br>
    上玉：“都給你?！?/br>
    “別呀，你嘗嘗，”眼看勺子就要伸過來，上玉慌亂中捏了她的腰一把。

    “嗷?！惫媚镙p呼一聲，人頓時軟了下去：“你，你捏到我癢癢rou了！”

    上玉：是嗎？那我還得感謝我這只手。

    這頭兩個小姑娘打打鬧鬧，那邊尹王一桌仍是濃情蜜意，圖彌氏先給身邊人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誰知他只是拿起勺子在碗中攪了攪。

    “王爺，您......”

    “阿蘭。”男人的聲嗓有些飄渺。

    “你陪我有幾年了？”

    雖然不知他為何突然這樣問，她還是乖乖答道：“妾十五歲那年嫁給了王爺，如今正兩年?！?/br>
    “哦？”長勺沿著碗攪啊攪：“竟然兩年了，時間過得真是快，昔年面紗下你嬌稚的眼神，我倒還歷歷在目?！?/br>
    他突然笑了笑：“阿蘭，你當真喜歡我么？”

    “妾......”

    “阿蘭，本王想聽實話?！?/br>
    明明是輕柔的語氣，卻徒然生出一股壓迫感，仿佛平靜無波的海面底下翻涌起滔天巨浪。

    她沒法拒絕：“妾...妾是真心喜歡王爺，絕無半點虛假?！?/br>
    “好?！?/br>
    她的夫君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張揚的笑容，似乎她的答案果真取悅了他，長勺起落，舀起一點紫黑的鹿血喂她。

    “我想我從前沒有說過這句話，現(xiàn)在我對你說一次?！?/br>
    “阿蘭，我也喜歡你?！?/br>
    “真心的。”

    她微微顫抖，眼中潤著水澤的光，他輕聲似呢喃的嗓還留在耳畔，那美味佳肴滑過喉頭，帶起一波燒灼感——

    “噗！”

    她噴出一大口血，淋漓灑在那盅鹿血煲上。

    “啊?。　?/br>
    周圍人大叫起來：“吐血了！尹王側(cè)妃吐血了！”

    “怎么回事？！”

    御座上天子和太子的臉色都變了。

    瀟王一把打掉五娘手中的吃食：“快別吃了！”

    大殿登時亂作一團，眾人紛紛扔掉雙箸，而這一切，都與圖彌氏再無關系。

    如同被撕掉了翅膀的蝴蝶，從座位直直落到地面，那些血迷進眼睛，模糊了視線，她歪著頭，想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能看見離自己最近的那一襲皂袍。

    “王...爺......”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漆黑的眸子轉(zhuǎn)過來，溫柔地凝視她。

    “我也愛你，阿蘭?！?/br>
    述平帝三子瀟王陰的婚宴上，褚懿閣大學士圖彌合的掌珠，當朝尹王側(cè)妃圖彌氏，薨。

    ※※※※※※※※※※※※※※※※※※※※

    阿蘭：其實中毒不會這么快發(fā)作，死的也不會這么快，你這什么毒??？！

    作者：……我腳底雞眼上的死皮。

    阿蘭：哦？哦！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