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入涼州府，州牧率下眾員早已候在館驛門口。

    行路逾一天，大家都極為疲憊，不過面上客套了一番，食了頓飯，便各自去寢房睡下不提。

    第二日，飯畢，又在涼州地方眾人的目送下，緩緩啟程。

    按理說，宗室和親也好、為質(zhì)也罷，雖是一方示弱的手段，畢竟干系到兩國利益，于情于理，對方都該派人護(hù)送接應(yīng)才是，可上玉一行人，直至出了大辰境內(nèi)，步入荒漠，也未瞧見半個(gè)丹熙卒子來迎。

    可見此國傲慢，全然不把中原大辰放在眼里。

    隨行幾名文士頗有不滿，昨夜里便向瑾玨公主與華陰候告狀，怒斥蠻夷民不敬中原，不敬天子云云，一番慷慨陳詞，大有嚙其rou、吮其血之意。上玉對這所謂的士人傲骨半點(diǎn)不感興趣，坐在上首只顧飲茶吃菓子。

    事情自然落在華陰候頭上。

    少年男子又換回一身霜色長袍，微微含笑的眸子從容地掃了場下眾人一眼，順手倒了杯茶，也不忘給上玉倒一杯。

    上玉連忙護(hù)過杯子，免了：“謝謝，我不喝?！?/br>
    他看了她一眼，并未勉強(qiáng)，擎起自己的那杯，細(xì)細(xì)啜飲。

    底下一眾文士：“……”

    上玉：……真能搞氣氛，服。

    小半盞茶盡，底下人皆有些微不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為首者拱手再道：“事欲如何？望殿下與侯爺給個(gè)定奪?！?/br>
    華陰候放下茶盞，修長玉指摩挲杯沿：“依諸位看，此事該當(dāng)如何？”

    “這……”眾人面面相覷。

    一文士禁不住拱手：“侯爺明鑒，我等駕下小臣，如何敢隨意裁奪？”

    上玉專注旁聽，心內(nèi)附和，不小心將口中酥餅嚼出了聲。

    “咳咳，”她連忙捂住嘴，面對四下里投來的肅然目光，有些尷尬虛浮地起身：“那個(gè)…諸位慢聊，我身子不適，先去休息了。”

    鷂子忙上前相扶，主仆二人悄然退場，男子沉靜看著，并未言語。

    “侯爺！”底下人忍不住又喚了聲。

    他回過頭，聲嗓溫潤平和：“列位欲請孤定奪，那好罷，依孤之見，我們就于原地駐留，一面派書前往丹熙，為期三天，令丹熙國成全你我之顏面，若不然，便即刻返程?！?/br>
    “列位意下如何？”他笑吟吟地道。

    “這……自然不可。此等大事豈能兒戲？”

    “不然列位有何妙法？”他再問道。

    “這……”

    “孤的定奪列位不贊同，列位自己亦拿不出好主意，”玉指輕敲桌面，一陣低回婉轉(zhuǎn)之音：“此事，可還有議下去的必要？”

    “……”

    三言兩語，風(fēng)淡風(fēng)輕，一群本打算鼓動上峰搞事情的文士，最終灰頭土臉地退了出去。

    內(nèi)廳后頭的紗幔動了動，坐在原處的少年侯爺隨意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

    這個(gè)小插曲自然不能阻擋車騎前進(jìn)的路。

    出了涼州府，往北約十里，便是一片蒼莽的大漠，暮暮斜暉、戈壁蒼涼，沙石與綠洲的分界線如此鮮明，仿佛是周天外的另一個(gè)世界，連馬匹都不自覺駐足停步。

    豹韜衛(wèi)總兵揚(yáng)了揚(yáng)手，示意眾將下馬，換蹄，中原馬的腳掌是無法長時(shí)間在大漠中行走的，必須換上更堅(jiān)硬的蹄鐵方可。

    當(dāng)然，駕車的馬也必須換上。趁這個(gè)空檔，上玉掀開簾子，已覆上帛絹的鷂子見了，忙道：“您要做什么？現(xiàn)時(shí)不好下車?！?/br>
    上玉笑：“好姊姊，我有事?！?/br>
    鷂子狐疑地看著她，憂心忡忡，怕這位小祖宗突然鬧騰起來：“您有什么事？只消吩咐婢一聲?！?/br>
    上玉抿了抿嘴：“那個(gè)…我找華陰候有事?！?/br>
    這下鷂子不說話了，打了個(gè)手勢，后頭仆從一見便明白，轉(zhuǎn)而向黃鐘稟告，此時(shí)，上玉已跳下車，鷂子拿了絳色披風(fēng)給她披上，二人往后頭緩步走來。

    前世給上玉留下過印象的姑洗宮少詹事也候在一旁，上玉剛同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被黃鐘擋在身前。

    “殿下，”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殿下可是有要緊事？”

    言下之意，若沒有要緊事您就請回罷。

    上玉頗為詫異，黃鐘雖然護(hù)主，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倒還是第一次：“你這是…”

    黃鐘把頭垂得更低：“殿下明鑒，此地風(fēng)沙俱甚，侯爺咳疾未愈，現(xiàn)下需靜養(yǎng)，還望……”

    鴉青色的簾子忽而動了動，一旁的少詹事仄頭湊近些，片刻后將簾子掀開一角：“殿下請?！?/br>
    這是放她進(jìn)去的意思？

    上玉遲疑片刻，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腳跨上了車。

    迎面一陣極淡的木樨香，簾幕內(nèi)自成一方天地，那白衣身影虛虛地靠在軟墊上，并不像往常那樣坐得端正，青絲半垂，平添了幾分風(fēng)流蘊(yùn)藉。

    見上玉來，也并未拱手行禮，只溫聲道了句：“見過公主?！?/br>
    明明是傲慢的做派，他的語氣卻柔軟得好似春風(fēng)化雨。

    上玉也不在乎這些虛的，橫豎自己只是個(gè)擬公主，真要論起來，在這位正經(jīng)貴胄面前裝孫子都不算什么。

    “咳咳?！?/br>
    對方抬手掩唇咳嗽了兩聲。

    這時(shí)候必須要表示一下關(guān)心，于是她找了塊地方坐下，斂眉道：“你還好吧？可要叫醫(yī)官來瞧瞧？”

    此話顯然沒走心，如今他們已在路上，連江湖郎中都抓不到一個(gè)，何況醫(yī)官這種宮廷生物，他沉靜地笑了笑：“不必了，微臣身體無甚大礙?！?/br>
    “…哦，那就好。”

    略微尷尬的氣氛充斥在兩人之間，上玉不自覺地摩挲著裙邊，想了想，道：“你…”

    男子偏著頭，極為認(rèn)真地聽著。

    她咽了口口水：“你說我們何時(shí)才能到？”

    “約莫兩天左右。”他道。

    上玉：“哦?！?/br>
    頓了頓，又問：“我們此行，可有其他的路能走？”

    當(dāng)然是沒有的。她在宮中早已請教過老師，去往丹熙必經(jīng)大漠上的古驛道，不然極有可能迷失在這片荒莽之中。

    而迷失與被殺，誠然沒有什么不同。

    這答案對上玉并不重要，她只是在拖延時(shí)間。

    對方像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點(diǎn)，仍舊有問必答：“微臣來之前看過地形圖，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的?！?/br>
    不反問她為什么問這些，只是貼心地回答每一個(gè)問題。

    小姑娘的纖指將裙邊捏得更緊了些，正此時(shí)，外頭傳來黃鐘端正的聲嗓：“車駕即將啟程，不知公主可否……”

    終于啊。

    她暗自舒了口氣，極力微笑看向男子：“那個(gè)…我能繼續(xù)坐這兒嗎？還有不少問題想請教你。”

    孤男寡女一車同行，于名聲實(shí)無助益。

    但卻是幾天來，上玉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她不能跟任何人說大漠中即將發(fā)生一場刺殺，他們多半也不會信，但她必須保證自己的安全，沿著原本的軌跡走到第二世。

    思來想去，只有暫時(shí)依靠眼前這個(gè)人。她死去當(dāng)日，他待在車中如此冷靜，無論那些刺客跟他有什么樣的瓜葛，就目前而言，先同他待在一起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她真的很不待見這個(gè)人，但為了活下來，也不介意虛與委蛇。

    沉思的當(dāng)口，那位不待見之人突然側(cè)過身子，湊近了，上玉一時(shí)反應(yīng)不及，正對上一褐一黑的雙眸，里頭仿佛藏了蠱，一片廣袖輕擦過小巧耳廓，露出底下蒼白細(xì)瘦的手腕。

    “撕拉——”

    什么東西扎進(jìn)皮rou的聲音。

    她偏過頭，見那修長指骨握著一根銀針，緊緊釘住了車廂璧上攀爬的一只金蝎子。

    針尾迅速變黑。

    男子收回手，用絹帛細(xì)細(xì)地擦拭手指，笑吟吟地道：“嚇著公主了？”

    上玉：“……還好。”

    “漠中常有這些毒物，最喜藏身于陰暗處，以香料誘之，方可使其自行鉆出?！彼袷窍氲绞裁矗骸皩α?，殿下的車駕微臣已命內(nèi)侍以香餌熏過，殿下盡可放心。”

    嗯？

    “你熏過？”上玉有些愕然：“可是，我沒聞到味兒啊。”

    他探手敲了敲車壁，笑道：“聽說殿下不喜熏香的味兒，微臣特向醫(yī)官討要了一味無色無味的香餌?！?/br>
    略頓，又續(xù)道：“殿下欲與微臣同車，不過微臣車中既有熏香，又有毒蟲，恐怕殿下不喜?！?/br>
    上玉：“……”

    若不是了解此人不會如此幼稚，她簡直以為他是故意想趕她走了。

    不過幾世淬煉下的臉皮已然變厚，她輕揮手：“無妨，尚能忍耐。”跟刺客相比，這些都不算什么。

    車騎緩緩起行，從綠洲界駛?cè)肼坪埔黄瑹o垠大漠。

    達(dá)到了目的，上玉所謂的‘不少問題’自然就變少了，華陰候也顯得有些疲憊；于是她無聊地掀開簾子一角，沙海在胡風(fēng)吹拂下，如同波浪，前頭鷂子與幾個(gè)小丫鬟面覆絹帛，左右坐在了車轅上，繡臂上素色的菱紗被吹得飄揚(yáng)，倒有幾分壁畫上飛天的味道。

    “咳咳咳……”

    男人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略顯蒼白的玉面瞬間染上了兩團(tuán)赤色。

    上玉知是自己掀開車簾之故，忙將手放下，道：“你沒事吧？”

    “…對不起?！?/br>
    “無礙，咳，”他順了幾口氣，將垂至嘴畔的頭發(fā)取下，目中仍漾著暖意：“公主不必自責(zé)?！?/br>
    此時(shí)，車駕忽而慢了下來。

    簾外傳來少詹事的聲嗓：“殿下，侯爺，隨行們都說走累了，請命歇息片刻?！?/br>
    華陰候看了上玉一眼，見她神情微滯，淡然道：“準(zhǔn)。”

    底下人領(lǐng)命而去。

    上玉呆呆地，只覺這一幕分外熟悉。

    第一世。

    不過那時(shí)是自己提出要休憩的，如今卻……

    她再次掀開了車簾，四處都是三三兩兩、疲憊不堪的士兵，被漠漠黃沙掩埋的樹枝，還有——

    那塊半沒在塵土中的大羊頭骨，中空的眼眶里長著枯草。

    一模一樣。

    又似乎不太一樣。

    今生她并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可車騎還是停在此處了。

    果然是命吧。

    天地不仁，就如她，小小螻蟻無法對抗強(qiáng)大的天命，只能在寰宇間盡力保全自己。

    究竟能不能保得??？

    上玉轉(zhuǎn)頭看向車中人，恐懼、堅(jiān)毅、嘆息還有些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可是，她卻連一個(gè)音都難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