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寒呼吸吐納只是為了調(diào)整身體的狀態(tài)而非內(nèi)力修行，她的耳朵精準地從諸多或深或淺的腳步聲聽出了李溯的，但是出于一種奇異的心態(tài)，她沒敢睜眼。

    直到李溯的足音停在庭院門前，她才跳起來，避開了李溯的目光，向他見了禮，顧左右道：“周司馬死因蹊蹺，疑為他殺，因此封鎖現(xiàn)場，請殿下海涵。”

    李溯當著人也不想逗她，點了點頭，他向旁邊的另一名侍衛(wèi)首領(lǐng)凌月看了一眼，凌月立即會意，帶著手下兩名精通仵作手段的侍衛(wèi)搶先進去。

    查勘現(xiàn)場這種事原本不需要趙王親臨，只是周司馬負責幽州城日?，嵤?，他突然暴亡，干系甚大。

    節(jié)度使慕容羲如今還在北境，沈大寒又是產(chǎn)后未久，幽州府的要緊人物如承影、齊光等人，或安撫百姓，或在北境拒敵，皆都忙的不可開交，未必能有余裕細察。

    李溯親自關(guān)心此案，一是為著慕容羲，二則也是為自己。

    畢竟周陸臨死前一晚求見趙王被拒，回去就直接掛上了房梁，朝中那些無事尚要生非的言官只怕也不會放過李溯。

    李溯到書房之畔的花廳落座，他見沈小寒極乖覺地退在角落里，心中倒歡喜。凌云辦事利索，已經(jīng)將周陸的小妾翠蘺請過來問話。

    翠蘺約莫二十余歲年紀，生的倒也清麗脫俗，她全身縞素，被兩名健壯的仆婦一左一居中攙扶著，一路低泣著進來，盈盈下拜，聲音倒是脆生生的，吐字發(fā)音不是本地，倒有些帝都那邊的韻味，“賤妾翠蘺，叩見殿下?！?/br>
    李溯點點頭，他不愿意多說，向身邊的女官李枝望了一眼。

    李枝立即命翠蘺平身，又懇切勸慰了幾句，才問道：“昨日周司馬歸家之后的情形，有誰能的清楚？”

    翠蘺也不知是傷心過了頭，還是別有緣故，聽她問周司馬的昨日的情況，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她身邊的健婦道：“回的話，翠蘺姑娘傷心欲絕，草民現(xiàn)是周家的內(nèi)管家，請容許咱替翠蘺姑娘回話?！?/br>
    李枝將這健婦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點點頭，道：“既是內(nèi)管家，就請講吧?！?/br>
    那鄒五娘表情肅然，口齒伶俐，道：“昨日周司馬去拜謁殿下回來，路上繞到黎記給翠蘺姑娘買了些點心，這才回來。因此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見翠蘺姑娘，周司馬也沒說外頭的情況，只是與姑娘聊了些閑話，晚飯也擺在姑娘房中吃?！?/br>
    “用罷晚飯，周司馬便說有公事，去了書房，至三更天時，翠蘺派草民去催請一次，那時候周司馬還說公事要緊，請翠蘺姑娘早點休息?！?/br>
    “周司馬素常專心公務(wù)，一個月倒有一多半歇在書房，因此草民等人也就伺候翠蘺姑娘歇下了。周司馬跟前是小僮掃俗、釣詩值班，五更天的時候，突然急匆匆地跑過來說，周司馬他一時糊涂，尋了短見……”

    李溯見那鄒五娘似乎并不傷心，隨意敲了敲桌子，李枝自然是懂他的意思，立即道：“周司馬平常待下人很刻薄嗎？”

    她突然這么一問，鄒五娘怔了怔，立即道：“周司馬向來清廉，待下寬厚，只是收入不豐，宦囊羞澀。所以府上除了二位主子，只有三四個是周司馬早年從長安帶過來的仆役，草民等都是幽州本地人在周家做工，并非賤籍?！?/br>
    這也常見，本朝俸祿不算豐厚，許多中下級官吏養(yǎng)不起太多奴婢，多半采用雇工的方式解決，尤其似周陸這種從長安外放到幽州的官吏更為常見。

    李枝皺眉道：“周司馬似乎不是長安人啊。”

    鄒五娘終于明白她想知道什么，忙道：“是，周司馬祖籍劍南道，進士及第之后，便被吏部考功司的宋郎中在榜下捉了婿，將幼女許配給他……便是周司馬早年亡故的宋宜人?！?/br>
    榜下捉婿是美談，每三年天下英才到帝都會試，高中者稱進士，武進士，長安城一些高官便熱衷于在進士、武進士中選擇女婿，所謂“榜下捉婿”便是形容這種風俗，有些青年才俊甚至放榜當天就被捉了去成親的。

    吏部考功司的宋郎中，名摯，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向來有慧眼如炬之稱，做事四平八穩(wěn)，從不得罪人，在考功郎中的崗位一干二十年，掌文武百官功過、善惡記錄，位置穩(wěn)如泰山，無人撼動。

    宜人是五品官吏的妻子誥命，這一樁榜下捉婿的美事，也算是有了個好前程，只惜紅顏薄命，周司馬外放到幽州的第二年，這位宋宜人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宋宜人并無所出，周司馬自那之后再也未生續(xù)弦之念，這位翠蘺姑娘也是從長安城中帶來的舊人，周司馬大約是愛屋及烏之意，一直頗為厚待。

    鄒五娘把這個故事講的曲折動人，只是其中破綻也多，李溯見沈小寒幾次都張嘴想問，想是礙于他在跟前，不敢說話，突然道：“二娘子想是有話要說？”

    沈小寒被他突然點名，呆滯了一剎，才向前走了兩步，道：“殿下，周司馬是厚道有德的端方君子，既然蓄意尋了短見，萬不會對翠蘺姑娘毫無安排吧？畢竟是跟了他‘七年’的眼前人。在下方才搜過書房，并未找到片紙與此相關(guān)……還是之前有人將遺書收拾起來了？”

    她刻意將七年二字念得重了些，提到遺書二字又硬梆梆地，翠蘺觸動情腸，立即哭得淚人兒一般。鄒五娘忙道：“草民等人聞報噩耗，立時趕到此地，確實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不多時二娘子也過來了，彼此都可以作證，確實沒有看到遺書。”

    李枝也想到了此節(jié)，沈小寒既然問了個頭，她便順著話問下去，“翠蘺姑娘仙鄉(xiāng)何處？家中可還有人？七年之前，才……十四歲嗎？”

    人人皆知翠蘺是周司馬寵愛的妾侍，出身來歷無人知曉，李枝問的含糊，其實是要問翠蘺姑娘的底細。

    這個話題鄒五娘卻不好當著翠蘺的面說，她欲言又止，最后還是翠蘺泣不成聲道：“賤妾本是官奴……幸得周司馬慈悲買了賤妾，更有幸伺候過宋宜人兩年，宜人仙逝之后，周司馬立誓不再娶，只因無人主持內(nèi)宅瑣事，這才許賤妾侍奉枕席。”

    李枝微一沉吟，道：“已故的宋宜人跟前沒有侍婢嗎？請來見見?！?/br>
    她這一問，鄒五娘立即面露尷尬，翠蘺見她說不上來，唯有泣道：“跟前是有四個jiejie照料的，只是故土難離，先后病逝了兩位，其余兩位jiejie在宋宜人仙逝之后，均已返回長安?！?/br>
    沈小寒立即總結(jié)道：“看來長安城呆慣的小娘子都身嬌體弱，周司馬到幽州兩年多，竟然一位也沒留住，可惜，可嘆?！?/br>
    她說這話真是含蓄，周司馬到幽州兩年，宋宜人病逝，宋宜人跟前的侍婢也病逝了兩位，另兩位也不知是否真的回到了長安，她將之一概稱為“沒留住”，倒也貼切。

    李枝猜到了沈小寒的用意，道：“周司馬深愛宋宜人，不愿再娶，故人跟前的侍婢也不愿意強留，真是用情甚深啊。”

    “故劍情深，五載之后仍然孤身未娶，確實是感人至深，只是有一件是他錯了?！鄙蛐『畵u頭嘆道，“他這般輕易尋了短見，等他族人前來移柩返鄉(xiāng)，怎么處置翠蘺姑娘便是難事?！?/br>
    李枝緩緩道：“既是官奴，這奴籍是永遠不能消的?！?/br>
    所謂官奴，基本上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被發(fā)賣，永入賤籍，并不因為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給了周司馬就能改變，周司馬的族人若來移柩返鄉(xiāng)，就算念著翠蘺伺候勞苦功高，最多也就是打聽著將她賣個好人家。

    永入賤籍的官奴，后代子孫俱不能出仕，最常見的結(jié)局是成為娼妓，迎來送往，了卻殘生。

    翠蘺立即跪倒在地，她滿面惶急之色，倒真不似裝出來的，“殿下，求殿下賜奴婢一條生路！奴婢……奴婢腹中已經(jīng)有了周司馬的骨rou！”

    此言一出，滿室俱驚。

    周司馬家境貧寒，而立之年才中了進士，膝下一直無兒無女，翠蘺侍奉他也不是三年兩載的事情，怎么一直沒有消息，這會突然就蹦出來個骨rou？

    鄒五娘與另一名健婦也連忙跪下，道：“周司馬膝下寂寞，一直深以為撼，翠蘺姑娘這早先向沈宣姑娘求了得子的湯藥，這幾個月一直與周司馬按方服藥，冬月時才診出有喜之兆，周司馬原想等胎坐穩(wěn)了才好，一直嚴令奴婢們不能多嘴，所以外面都不知道。”

    翠蘺看病、服藥、有孕之事，府內(nèi)人盡皆知，都猜病根子只怕是出在周司馬身上，翠蘺服藥不過是個幌子，但是女神醫(yī)沈宣的本事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都悄悄傳出去。

    沈宣這兩個月在幽州軍大營開學堂講授金瘡、瘍科常識的時候，還有不少慕名來求她的治病的無子夫妻，她忙的不可開交時，萬想不到根源竟在此處。

    沈小寒倒是想不到沈宣還有出一份力，皺眉道：“翠蘺姑娘既然是雙身子，周司馬竟然還這么狠心，就更不應(yīng)該了?！?/br>
    她這半晌一直糾結(jié)于周司馬不管翠蘺，李枝也配合她給予翠蘺壓力，誰知翠蘺立即就跪地求饒，完全不似能干大事的女人。

    沈小寒知道自己所猜的方向錯了，她原以為翠蘺是有了jian夫，怕事情敗露，所以才伙同jian夫殺了周陸。如今她有身孕的事情闔宅皆知，周陸也絕對不是頂著綠帽就能安之若素的廢人，怎么可能留著翠蘺一條小命？

    事情還未弄清楚之前，李溯自然不能答應(yīng)什么，李枝不等他出聲，就給鄒五娘使眼色令她攙起翠蘺，低喝道：“翠蘺姑娘傷心過度，胡言亂語，你們也不勸著，就陪著鬧？”

    鄒五娘連忙與另一名健婦攙翠蘺起身，翠蘺想是知道錯過今日，未必還有再見到李溯的機會，哭天抹淚地求救，正鬧騰著，帶人去驗尸的凌月進來了。

    “殿下，死者是被人以迷藥迷暈之后，系在房梁上的的，是他殺?！绷柙路A報道，“死者尸體所有癥像一如自縊，唯有所縊處的橫梁上只有繩索之下無塵，并無掙扎之痕?！?/br>
    自縊至死前約有半盞茶的功夫，極為痛苦，所懸之梁上灰塵必有掙扎的痕跡，兇手百密一疏，將周陸迷暈之后掛于梁上，死狀雖如自縊，梁上的灰塵印子，只有繩索搭上去的那一道，并無掙扎的痕跡。

    是誰殺了周陸？

    ※※※※※※※※※※※※※※※※※※※※

    感謝在20191224 23:50:49~20191225 22:07: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