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嗎？”

    “不?！?/br>
    久旱逢甘露。云雨過后，我睡不著，懶懶地躺在緣一的懷里，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梳著他的黑發(fā)和碎碎的紅發(fā)。

    他也睡不著，發(fā)泄過后，溫和地跟我說著他噩夢般的七天。他告訴我他殺了十五只鬼，他告訴我那些鬼被太陽灼燒時惡毒的詛咒，他告訴我那些鬼在跌落地獄前流出的眼淚，他告訴我三十個人最終只有三個人活著走出了紫藤花的瀑布。

    他告訴我，生命是多么珍貴而脆弱的東西，他親手了結(jié)了那么多生命。我說，當(dāng)那些人變成鬼吃了人之后，他們便不配擁有純潔的生命。我對他這樣說，也是對我自己這么說。

    “如果你害怕下地獄的話，我會陪你一起的?！蔽倚χf。

    緣一靜靜地看著我，也笑了：“緣一……終于有了你在身邊的實感。”

    我抱住了他。

    “……弄在了里面……真的沒關(guān)系嗎？”他問。

    “沒關(guān)系，”我說，“那就讓它們孕育出生命吧?！?/br>
    椿壽郎的任務(wù)正好安排在了橫濱附近，他在我家住了大半個月，一反常態(tài)地看起了書房里的古籍，他開始學(xué)習(xí)寫字，閑暇時他經(jīng)常捧著書來問我天南地北的問題，我問他為什么要讀書，他便對我說：

    “因為jiejie讀過很多書，緣一君也是。我以后還要寫我的光輝傳記！不認(rèn)字怎么行？”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頭，他已經(jīng)比我高很多了，我需要踮起腳才能碰到他的頭頂，好在他并不排斥，反而會彎下他素來筆直的腰。他已經(jīng)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是兩年前那個誤打誤撞、神情倔強(qiáng)的男孩。

    最近幾天，橫濱的氣候變得非常奇怪，附近的川崎縣已經(jīng)有天火引發(fā)的火災(zāi)，很多難民逃到了橫濱和江戶。這一年，大名四處叛亂戰(zhàn)爭，人們在私下惶恐不安地猜測，是否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那天晚飯后，我在臥室里調(diào)試三味線的弦，突然桌子跳了起來，把我手里的三味線撞掉了，我以為是誰推了桌子一吧，轉(zhuǎn)眼想起來，臥室里只有我一個人。

    緊接著，桌子跳了第二下、第三下，臥室中的柜子、衣架，一切都搖晃了起來，梁上的木屑飛落。我意識到地震了，緊接著房門被大力來開，椿壽郎沖了進(jìn)來用薄薄的棉被包裹住了我，喊道：“jiejie快出去！這里危險！”

    我被他近乎強(qiáng)迫地推了出去，外面一片混亂，人們衣衫不整，滿臉惶恐，對著搖搖晃晃的房屋下跪祈禱。天災(zāi)面前，無論是什么人，都顯得如此無力。緣一早晨接到鬼殺隊的任務(wù)出城獵鬼去了，家中只有阿步、椿壽郎和我。

    等等，我環(huán)顧四周，卻沒見到阿步的身影。大地還在不停地?fù)u著，椿壽郎緊緊抱住包裹我地薄被，我心里驚魂未定，我問道：

    “椿壽郎，剛才你在屋子里，有沒有看到阿步？”

    椿壽郎像大夢初醒般跳了起來，說：“剛才我跑得太急，沒看到阿步從房子里跑出來——jiejie??？”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掙開了他的懷抱，像離弦的劍一般沖進(jìn)身后那搖搖欲墜的房屋。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夠跑這么快，我的腦子里裝不下其他東西，地震已經(jīng)漸漸消減，距離下一次余震應(yīng)該還有幾分鐘，只是后院里有點點火光燃了起來。

    情況幸好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阿步的屋子沒有著火，我一步步跨過地上的碎木瓦礫，一邊呼喊著阿步的名字，我看著房間里的大片木瓦，心里突然劇烈地忐忑起來——難道被壓在下面了？

    這個時候，突然覺得身后有人在看著我。

    我回頭，看見阿步躲在桌子下面，抱膝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我。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急忙走上去，蹲下來，安心地跟她說：

    “阿步有沒有受傷，快拉著我離開?！?/br>
    奇怪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阿步仍然呆呆地看著我，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阿步？”

    “……”

    “要是能保護(hù)夫人就好了……”阿步喃喃。

    我疑惑：“應(yīng)該是我保護(hù)你才對，抱歉我來晚了?！蔽野阉顺鰜?，背起了她往外跑去。跑出去的時候我感覺頭部一陣暈眩惡心，我以為是地震的后遺癥，強(qiáng)忍著跑著。

    才跨出屋門口，突然看見一個身影焦急地向這邊趕過來?？辞逅囊凰查g，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是緣一，他看到我和阿步，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fù)，他以為阿步手上了，走上前想從我背上接過阿步，結(jié)果阿步從我背上下來，安穩(wěn)地站在了那里，悶不吭聲。

    “椿壽郎呢？”我問。

    “他去疏散其他村民了。”緣一說。

    “那就好?！蔽议L舒一口氣，問：“你……完成任務(wù)了嗎？”

    “完成了。”他明白我的意思，又說：“只是擔(dān)心你，因此地震一起，我就趕來了?！?/br>
    “那就好……”我頓時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在書房里鋪著的被褥中醒來。緣一趴在旁邊的桌子上，黑眼圈很重地睡著了。

    地震震壞了我們家的大部分，書房還算完好，我撐著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被換成了腹部寬松沒有束帶的和服。

    嗯？我疑惑地起身，推開了紙門——

    我家是近似四合院的結(jié)構(gòu)，紙門外是中央的庭院，我看到椿壽郎坐在木地板上，呆呆地看著水塘里的魚在陽光下跳起又潛入水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椿壽郎？”我開口問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已經(jīng)有些沙啞，我睡了多長時間了？

    他打了個激靈，慢慢地仰頭看著我，露出了一個復(fù)雜的微笑：

    “jiejie，恭喜你?！?/br>
    我懷孕了。

    在這個世界的第二十四歲，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擁有了一個小生命，這是一個漫長又讓人不安的過程，更何況是緣一的骨rou，我一定要好好保護(hù)他。

    我悄悄地把那粒黃色紐扣放進(jìn)了里衣的口袋里。

    如果是你的話……你一定也會好好保護(hù)他的吧。

    比起椿壽郎，緣一更多的是驚喜而無措，他從村子里的大夫家回來之后一直處于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他有點不敢相信，親手了結(jié)了數(shù)十個生命的他，能夠得到一個新的小生命。

    “緣一真的能擁有這種幸福嗎……”夜晚睡著前，他總是喃喃地問我。

    而阿步更多的是歡喜。

    “我一定會好好保護(hù)小公子的?！彼f。

    我笑道她怎么知道是男孩子，她摸著我起伏不明顯的肚子，溫柔地說：

    “我就是這樣覺得，一定會是比嚴(yán)勝大人和緣一大人更帥氣的男孩?！?/br>
    椿壽郎再也拖不下去時間了，他必須要回鬼殺隊完成更多的任務(wù)，。

    說完后，他便回頭看著我，輕輕笑起來，他的笑讓他的呼吸變得沒有規(guī)律，可以看出他在很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對他說：

    “快去吧，那邊的姑娘還是在那里等著你的?！?/br>
    “jiejie，等你們……便到本部來吧，本部的環(huán)境很好，很安全，等你們來，我便請主公把最好的地劃出來。”

    緣一苦笑，“不必了，緣一只是癸級隊員而已。”

    椿·甲級·繼子·壽郎突然洋洋得意地說：“對?。∥蚁肫饋砹?！果然jiejie還是讓我來照顧吧！”

    緣一瞇眼：“內(nèi)人還是我來照顧比較妥當(dāng)?！?/br>
    椿壽郎：“……凸?！?/br>
    我們便向他道別，他磨蹭地轉(zhuǎn)了身又磨蹭地往東邊的方向。走出幾步又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們?nèi)哉驹谀抢?，安靜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于是他終于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