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舟下晚自習回家時候已經(jīng)十點過，他開了門，家里客廳只亮著一盞落地燈，燈下有個男人戴著眼鏡借著昏黃的燈光在看書。

    梁舟把口罩摘下，他的臉又被勒出了紅印，有點癢。梁舟伸著手用指尖輕輕地撫，不敢抓，怕破皮。

    “梁爸。”

    沙發(fā)上那人放下書：“回來了。哎又被勒了，癢不癢啊？”男人干脆把書和眼鏡放下，走上前低下頭幫看他臉上的紅痕。

    “沒事的，等會就好了?！?/br>
    男人又仔細看了看才放開他的臉，坐回去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書，翻開到剛看的那頁：“咱們還是換個牌子吧，天天被這么勒也不是回事。我明天就去給你看?！?/br>
    “嗯，謝謝梁爸。”

    “嗨，咱爺倆說什么謝。餓了嗎？你媽給你留了宵夜?！?/br>
    梁舟站在原地搖搖頭。

    “那去休息吧，這上一天課，累得夠嗆。進屋吧，我再看會兒?！?/br>
    “好，梁爸晚安?！?/br>
    “船船晚安。”

    “啊、嗯?！?/br>
    猝不及防被叫到小名，梁舟臉都有些熱，他略加快腳步進了房間。

    “哎呀，叫這么多次還這么害羞。”梁爸搖搖頭，笑了下又繼續(xù)看書。

    梁爸笑得有些大聲，梁舟隔著房間門板都能聽到，他垂著頭扣了扣自己的書包帶，這才走到書桌前放下書包，坐下來。

    他沒急著去洗澡，反而抽出書桌上一個本子，攤開來寫今天的日記。

    9月23日 晴

    要考試了，希望考好。

    老師說要換座位，同桌應該會開心吧。

    ……新同桌會是誰呢？

    想交朋友。

    梁舟捏著筆，筆尖久久停頓在最后一行字，他咬著嘴唇，腦子里不知怎么浮現(xiàn)起在同學堆里的陳池，他又埋下頭，一筆一劃把最后一行字劃掉，日記放回原處，起身去洗澡了。

    梁舟有段時間很厭惡洗澡，他害怕摸到自己滿是傷痕的臉，凹凸不平的手臂，害怕一切能映出模樣的東西，他躲進柜子里，在里面蜷縮一整天，黑暗包圍著他，四周靜悄悄的，他的耳朵里卻全是玻璃碎裂的聲響，一聲一聲。

    他怕極了，卻不知道往哪里逃。他也不敢哭，只抱著膝蓋睜著眼睛不知道看哪里，福利院的mama每次把他從衣柜里拉出來都要勸上很久，然后梁舟才會慢慢爬出來。

    同時梁舟開始害怕女性的靠近，每次他從柜子里出來，福利院mama伸出手想抱他，還沒碰到，梁舟就開始尖叫，哭喊，直到身體肌rou快要痙攣才停下。

    梁舟擦開鏡子上的水汽，仔細看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少年也在看他，下半臉的傷痕比起之前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仍然斑駁著，因為洗澡他蒼白的臉色泛了點紅，看著都要比平時平易近人些。

    梁舟想起平時同學看他的眼神，垂下眼不再照鏡子，換上睡衣出了浴室，背了會單詞就睡了

    難得的沒有做夢，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他醒的時候比平時晚了十幾分鐘。

    他著急出門，連唐mama給他準備的早餐都沒吃，背上書包就往外走。

    梁爸趕緊攔住他，塞給他個十塊，讓他路上買點吃的，梁舟點點頭把錢一揣就走。

    “哎怪我，今天忘叫他了，孩子還有早讀呢……”唐mama關了門，坐回餐桌吃早餐。

    “沒事，咱們船船好歹也17了，路上買點吃的總是會的?！绷喊趾攘丝谥?，看了一眼唐mama。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梁修文你氣死我了！是，咱們小舟能買吃的，但他在學?？险谡謫幔俊?/br>
    “唐宋同志啊，我都說了，梁舟已經(jīng)17了，這些問題他該學會自己解決的。他現(xiàn)在是戴口罩，可他能戴一輩子嗎？”

    唐宋“哎”了一聲，臉上看著有些傷心。梁修文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行了，相信我們船船，既然當初他當初決定和我們一起走，就說明他也在努力，給他點信任好嗎？”

    唐宋靜了下，慢慢站起來：“那我中午得給他做點好吃的，萬一他沒吃，中午也能吃點好的?！?/br>
    “行，正好今天公司給我放了半天假，等會我陪你去買菜啊?！绷盒尬男ζ饋?，又把自己老婆按回座位上吃早餐。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也是有些擔心梁舟買了早餐不吃，或者干脆就不買早餐了。

    而快步走在上學路上的梁舟還是乖乖地把梁爸給的十塊錢遞給包子鋪老板，買了兩個rou包和一杯豆?jié){。

    在接過早餐和零錢的時候他就有點后悔了，梁舟不知道自己等會要在哪吃早餐。

    但買都買了，梁舟只好提著，進學校的時候他還張望著有沒有什么沒有人的角落可以讓他課間出來吃個早餐。

    勉勉強強踩著點進了教室，還有兩分鐘早讀。教室里還是鬧哄哄地，班里的人有人聚在一起說話，有人在座位上已經(jīng)拿出書了，梁舟提著早餐進了教室照舊沒人注意到他，注意到的也無視了。

    “梁舟，早??！”

    他剛準備坐下，突然有人叫他，他轉頭，是陳池。

    陳池周圍還圍著幾個同學，這時因為陳池這一聲都紛紛轉過頭來看他，梁舟被看得不自在，只沖陳池點點頭算是回話，就坐在自己座位上也沒打算接話。

    早讀的時候，梁舟同桌讀著課文，眼睛時不時往他這邊瞟，間或嘟囔一句：“什么味道啊，一股菜味。”

    梁舟聽到臉一紅，是他剛剛塞進課桌里的包子和豆?jié){。他本來還想等著早讀下了找個角落把東西吃了，可他的同桌往這邊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嘟囔地聲音也越來越大。梁舟越來越坐立不安，只好借口自己去廁所，偷偷把早餐帶出教室丟在了走廊的垃圾桶里。

    走廊上幾乎沒什么人，他站在垃圾桶前發(fā)呆了一會，聽著間間教室傳來的或強或弱的讀書聲，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干嘛呢，跑出來偷懶啊。”有人拍了下梁舟的肩膀。

    梁舟轉頭，看到陳池線條利落的側臉。

    他楞楞地，不知該回什么話。

    “回去了，你再在走廊站一會，等下年級主任給你記名你就完了?！标惓匾娏褐蹧]反應，干脆一只手挽著他的肩膀，臉湊到他耳邊說話。

    “…………謝謝你?！绷褐弁赃呁肆艘徊剑约合茸吡?。

    被丟在后面的陳池也沒急著跟上去，他看了一眼垃圾桶里剛剛被梁舟丟掉的早餐，又看著梁舟離開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之后嘴角又很快放下，慢條斯理地走近教室。

    “干嘛去了你？撒尿撒那么久?！标戇h坐陳池后面，踢了踢他的椅子腳。

    “逗鳥?！标惓仡^也不回，拿著本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

    “你他媽說你***我都信，還他媽逗鳥?！?/br>
    “嘴里干凈點，我要是***現(xiàn)在能回來嗎？遇到一只鳥，挺小的，還怕人。”

    “你有病吧，不愿意說算了。”陸遠又踢了一腳他的板凳，不理他了。

    陳池則把手里的書放下，他攤開剛剛放在梁舟肩上的那只手，回憶剛剛手下的觸感。

    皮rou是溫熱的，但太瘦了。

    他抬眼看了下梁舟的背影，本來就肥大的校服被他穿出了點空蕩的感覺。

    陳池拿著筆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不再看他，把視線移到了課本上。

    過了早讀又上了兩節(jié)課之后是大課間，原本的課間cao因為cao場音響壞了，臨時取消了。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鍋，因為不用做課間cao就興奮起來，幾個男生成群結隊地跑出去打籃球，陸遠也去了，他叫上陳池，陳池說自己有事就自己一個人出去了。還有些同學出了教室聊天吹風，教室里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梁舟窩在座位上，摸摸自己空空的肚子，琢磨著自己要不要去學校小超市買點吃的。他慢慢站起來，摸了下兜里還剩的錢，想著買盒餅干應該夠。

    他出了教室后門，選了走教學樓中間的樓梯下去。這個樓梯因為在教學樓中間，比起走廊一側的走廊要不太方便，很少人走。剛下了沒幾級，就看到有個男生坐在樓梯上，梁舟有些意外，露過他的時候稍微放慢了腳步。

    還沒等梁舟偷偷看一眼，就被男生叫住了。

    “喂，你沒認出我啊？”

    聲音一出，梁舟這才發(fā)現(xiàn)是陳池。

    他不知道和陳池說什么，只好干巴巴地說上一句：“……對不起?！?/br>
    “說對不起干嘛？小事。去干嘛，買早餐？”陳池站起來，拍拍褲子。

    “………嗯?！绷褐鄄桓液退麑σ暎幌泣c眼皮偷偷看他。

    陳池點點頭，一邊嘟囔“就知道你餓了”，一邊從肥大校服里掏了掏，掏出一包餅干和一瓶牛奶。

    梁舟看著他的動作，仿佛知道陳池想要做什么。還沒等陳池把餅干牛奶遞到他面前，梁舟已經(jīng)往后退了一步。

    “…你躲干嘛??？不餓嗎，給你買的，快吃吧?！标惓匦α讼拢褨|西塞進他懷里。

    梁舟搖頭往后退，嘴里還說著：“不用了?！?，陳池跟著他一步步往前，梁舟聽到自己上方傳來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拉了一把。

    “哎，有人！”

    他沒站穩(wěn)，跌進陳池懷里。梁舟感覺一股溫熱的呼吸一下打到他的后頸，他一縮脖子，立即后退兩步站好。

    “……”

    “沒事，不過你看，我都買了，你就吃點吧?！?/br>
    梁舟抬頭看他，又不知道怎么回話。

    “走，帶你去個地方吃東西?！?/br>
    梁舟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的被陳池攬著肩膀，他有點想掙開，但又有點害怕陳池。結果被帶著下了樓，繞了走到一片小樹林里。

    “行了，這里沒人，你把口罩摘了吃吧?！?/br>
    兩人到了一顆大樹邊停下，陳池把東西遞給梁舟，梁舟沒接，兩人陷入沉默，陳池瞇起眼睛盯著梁舟看，梁舟垂著眼看地下。

    “…行吧，我不看，你吃吧?！标惓匕褨|西放到梁舟腳邊，繞到樹的背側。

    “這樣我看不到你，你快吃吧，別餓壞了?！标惓馗纱嘧聛?，抬頭望天，這里快靠近學校圍欄，基本沒什么人來，很清凈，空氣也好，耳朵里沒有各種人的聲音，舒服多了。

    沒過多久，陳池聽到很小聲的咀嚼餅干聲，他把腿曲起來，胳膊搭在上面，很輕地笑了一下。

    對面的聲音瞬間停了一下。

    又靜了一會，陳池聽到梁舟很小聲但清晰地說：“謝謝你?！?/br>
    平時聽他說話都隔著口罩，聽著甕聲甕氣的，這下吃東西摘了口罩，聽著聲音倒是挺不錯，清脆的少年音，估計還沒出變聲期，聽著還有點女氣。

    “你戴口罩不悶嗎？”

    “…習慣就好?！?/br>
    陳池沒繼續(xù)往下問，過了一會聽著那頭聲音停了才問：“飽了？”

    “嗯?！?/br>
    “那回去吧，快上課了。”

    陳池站起來，走過去，果不其然梁舟又把口罩戴上了。他內(nèi)心覺得有點可惜，但又覺得沒什么，反正自己想看總會看到。

    回去路上梁舟把兜里剩下的錢遞給陳池，陳池擺擺手，沒打算要。

    梁舟一下有些著急：“不夠的話我明天會補給你的?！?/br>
    陳池笑了：“說什么呢，本來就沒多少錢，沒事的?！?/br>
    “不行的，這樣不好?！绷褐勰笾X，非要陳池收下。

    陳池只好接過來：“行了，都是一個班的，別這么見外。那就是我今天出門我媽怕我吃不飽給我塞的，你非要給那我就收下了?！?/br>
    “謝謝你?！绷褐壅f得很認真。

    陳池愣了下：“…都說了沒什么事，走了回教室，要上課了?！?/br>
    “好?！绷褐酃怨愿先?。

    那天的晚上，梁舟在自己的日記上寫道：

    餅干很好吃，但還是有點怕他，好奇怪。

    ……可以交朋友嗎？

    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