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臣害怕中途被人掉包，最后反而害了萬歲的性命?！?/br>
    “可你要是當(dāng)初獻(xiàn)上了這個法子，大行皇帝就不會死?。?！”

    太上皇怒不可遏。

    “臣知罪?！?/br>
    賈琦沒有分辯，而是老老實實地跪著。

    楊太尉連忙求情：“陛下，宮禁森嚴(yán)，一般情況下，天花的確不會進(jìn)入宮闈。相反，如果這個法子被人利用，只怕反而會害了大行皇帝。賈知院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還請?zhí)匣书_恩?！?/br>
    “還請?zhí)匣书_恩?！?/br>
    福寧殿里，能跪下的臣子都跪了下來，幫賈琦求情。

    少帝看看上面的皇祖父，再看看下面的諸位臣子，這才道：“賈知院，孤，朕還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預(yù)防天花的呢?！?/br>
    賈琦答道：“回萬歲的話，根據(jù)那個異人所說，天花不獨發(fā)作在人身上，也發(fā)生在牲畜身上，好比說牛身上也會出痘。那異人曾經(jīng)說過，牛身上的牛痘跟天花其實是一樣的東西，而且這毒性還比天花小一點。宋代只是，就有種人痘之說，只是人痘的毒性大，往往達(dá)不到預(yù)防的效果，反而會誘發(fā)天花，因此最后并沒有推廣開來。這牛痘既然是跟天花一樣的東西，毒性較小，如果用來種痘，不但能夠預(yù)防天花，還能夠降低風(fēng)險?！?/br>
    少帝道：“原來如此。那要用什么法子種痘呢？”

    “一般來說，就是將牛痘曬干了，磨成粉，再與別的藥材混合，做成香粉，適量吸入口鼻即可。”

    “那孤，朕就明白了。人痘的毒性很大，如果有人換了這里頭的香粉，用人痘痘痂粉替換了牛痘痘痂粉，的確更容易謀害了父皇?；首娓福@也是賈大人的謹(jǐn)慎。誰知道這一次的天花會鬧得這么大呢。孫兒懇求您，饒恕了賈大人吧?！?/br>
    太上皇氣得要死，卻拿賈琦一點辦法都沒有。

    蒙古人和女直人來得太快，手段也太兇殘，平安州先京師一步陷落，在平安州那邊的老義忠親王的子孫們?nèi)慷荚饬搜辏匣柿粼诒苁钌角f那邊的太妃太嬪們和幾個年幼的皇子皇女就成了蒙古人的俘虜，大行皇帝的幾個妃嬪還有七皇子也是。

    為了不讓這些人成為蒙古人要挾大魏的工具，太上皇和大行皇帝先后頒布了旨意，宣布那些太妃太嬪、皇弟皇妹們，和大行皇帝的諸位妃嬪以及最小的七皇子病逝。

    然后是戰(zhàn)死的大千歲和忠順王，等天花爆發(fā)之后，太上皇的那些兒子們就對皇帝和沂王滬王下毒手，讓這三位和內(nèi)閣諸位宰輔、樞密院四個頭頭都感染了天花，大行皇帝一怒之下，就讓那些王爺舉家感染了天花。

    可以說，要不是天花，太上皇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所以，太上皇想要賈琦的命，一點都不奇怪。

    有那么一瞬，太上皇都忘記了，是他自己把兒子們當(dāng)蠱養(yǎng)，這才讓兒子們變成了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政敵。

    好在太上皇眼下還有幾分理智。

    他很清楚，如今，他是沒有任性的理由了。以前他可以任性，他可以犯蠢，他可以肆意妄為，那是因為他有一群出色又能干的兒子。而現(xiàn)在，他如果再任性，那這個天下很有可能改朝換代。

    膽大妄為的可不止賈琦，至少，眼下的賈琦還沒有那個意思，反而是南面的那些人，他們已經(jīng)開始坐不住，大約想著要造反了。

    等我先收拾了那些逆賊，再來收拾你也不遲！

    太上皇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調(diào)整好了心情，道：“罷了?？雌饋?，這一次的天花是全國范圍的。自古以來，天花就每二十年就要肆虐一次，如今已經(jīng)是第十八的年頭，又趕上了大兵災(zāi)，天花會提前，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兒。只是，眼下，讓大魏及早恢復(fù)元氣才是最要緊的。諸臣工，你們可有什么想法沒有?！?/br>
    當(dāng)即，福寧殿里幾乎所有的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賈琦的身上。

    華北和京畿，差不多都被蒙古人和女直給殺光了，就是有那從蒙古和女直的手里脫逃出來了，只怕也零零散散、不成氣候，也就是說，眼下華北和京畿，手里有人的，恐怕只有賈琦了。

    只見賈琦沉吟了片刻，方才躬身：“臣啟奏陛下?！?/br>
    “準(zhǔn)奏。起來說話。”

    賈琦這才得以起身。

    大約是跪得久了，他的腿都麻了，如果不是邊上的祁謙及時扶了他一下，恐怕他就要御前失儀了。

    賈琦道：“臣啟奏陛下，臣認(rèn)為，這天花過后，我大魏面臨也無非是兩項工作，其一，天花過后，人口大大縮減，必須想辦法鼓勵生育，讓人口增長上去?！?/br>
    太上皇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果人口不增加，對國祚并非好事。第二件呢?！?/br>
    “回陛下，其二，就是土地?！?/br>
    “嗯？”

    “陛下，大行皇帝要改革，要實施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其原因，也無非是絕大多數(shù)的土地集中在豪強(qiáng)之手，眾多的百姓沒有土地也找不到其他的生計，因此成為我大魏的一大隱患。”

    “你的意思是，分田嗎？”

    太上皇的眼睛瞇了起來。

    賈琦道：“陛下，恕臣直言，這只能緩解問題，并不能解決問題。”

    少帝非常驚訝，脫口而出：“為什么？”

    “回萬歲的話，是因為賦稅?！?/br>
    “賦稅？可是，皇祖父在位的時候，就一再聲明，永不加賦?！?/br>
    賈琦嘆息一聲，再度跪了下來，微微仰視少帝，道：“萬歲，賦稅賦稅，指的其實是兩個部分，一個是田賦，一個是人丁稅。田賦自古以來就不高，以我大魏為例，最低的三等河灘地，一畝一年才一百文，而最好的上等水田，一畝一年也才九百文，不到一兩銀子。微臣在禹門口到潼關(guān)的那九十萬畝河灘地，一年才繳納九萬兩。真正讓百姓承擔(dān)不起的，是人丁稅?！?/br>
    “人丁稅？”

    “是的。如今全國的人丁稅普遍都在四兩上下，有的地方甚至高達(dá)九兩。這也是為什么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太平之年也有流民的原因。萬歲，人丁稅太高了，百姓負(fù)擔(dān)不起，也不敢生孩子。如今經(jīng)歷了兵燹和天花之后，如果不降低人丁稅，百姓也不敢放開了生孩子，短期之內(nèi)，人口也不會有大幅的增加?！?/br>
    “四兩的人丁稅很高嗎？”

    賈琦定定地看了少帝好一會兒，然后道：“是的，萬歲，很高。這也是為什么當(dāng)初臣跟下面的流民說，我為他們爭取到了一年三兩六百文的人丁稅的時候，那些百姓會歡呼雀躍甚至給我磕頭上萬民傘的原因。萬歲，京師人煙鼎盛，物價也比別處高，因此不大顯，其實在別的地方，就像是通州、保定，甚至是天津，這些地方的百姓，他們給別人做一天的短工，一天能夠賺到十文錢，已經(jīng)是主人家出手極大方了。”

    少帝愣了愣，忍不住低頭開始算：“一年三百六十天，每人每年丁稅三兩六百文，也就是說，他們每天要繳納十文錢。那豈不是說，他們天天給人做工也只掙得出自己的丁稅？”

    賈琦點了點頭，道：“沒錯?！?/br>
    少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賈琦，道：“丁稅，真的這么高嗎？”

    祁謙也跪在了少帝的面前，道：“萬歲，國法規(guī)定中的丁稅沒有這個高，可地方官員收的，就不止這個數(shù)兒了。更稀奇的是，京師的最是繁華，可京師實際繳納的人丁稅卻是最低的，還不到二兩。而其他的地方，越是貧窮的地方，人丁稅越高。不，應(yīng)該說，人丁稅越高的地方，越是貧窮?！?/br>
    少帝道：“怎么會這樣?！?/br>
    少帝忍不住去看太上皇，卻見太上皇盯著賈琦，目光深邃，那眼底的冰冷，讓少帝打了個冷戰(zhàn)。

    少帝轉(zhuǎn)頭去看賈琦。

    “賈大人，您有什么想法嗎？”

    賈琦道：“萬歲，臣的責(zé)任只是將情況告訴您，真正能夠做決定的，只有太上皇和您。而臣，最多也只給您提些建議而已。臣會把前因后果，以及某些現(xiàn)象告訴您，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做決定，那是您必須先學(xué)會的事。你才是九五之尊?！?/br>
    少帝重重地點了點頭。

    雖然才登基沒幾天，更因為國家實力衰弱，連登基大典也顯得簡陋，可少帝終究已經(jīng)是少帝了。

    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少帝的耳朵邊兒念叨過賈琦的不是了，少帝之前對賈琦的了解并不是很多，可賈琦能夠得罪那么多的人，少帝也十分驚訝。

    可是現(xiàn)在，賈琦竟然如此對他說，少帝忽然覺得，這個賈知院是一個十分值得信賴的人。因為只有他不曾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孩子，不曾對自己敷衍了事，也不曾把他的思想強(qiáng)加給自己。

    看見少帝的動作，太上皇心頭窩著一把火。

    他光顧著防備賈琦，卻沒想到，賈琦竟然在他的面前討了孫子的好，而從孫子的表現(xiàn)來看，對賈琦竟然十分信任。

    這讓太上皇十分憤怒。

    太上皇很清楚，無論是祁謙還是梁鑒，這兩位的年紀(jì)都不小了，等少帝羽翼漸豐的時候，這兩位也差不多到了可以告老還鄉(xiāng)的時候了?？少Z琦不一樣。賈琦太年輕了，今年才十六歲，十年后也不過二十六，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紀(jì)。哪怕是二十年后，賈琦也不過是三十六歲，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三十六歲正是最精力充沛的時候，可而是年的參知政事，也足夠賈琦成為大魏首屈一指的權(quán)臣，更別說，這個賈琦的能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沒錯，太上皇本來也有殺掉賈琦的意思，現(xiàn)在將賈琦捧到參知政事的位置上，就是要引起別人的嫉妒，賈琦才十六歲，已經(jīng)是大魏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了，如今又做了參知政事，太上皇就不相信別人會不嫉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