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73
訓(xùn)完了前來享祠參拜的群臣,太子自己似乎也頗為滿意,于是下令開祭。 享祠之內(nèi)頓時香煙裊裊、經(jīng)聲陣陣。如此這般折騰一遍之后,也就算是走完了過場。 惦記著麗正殿里尚有一堆奏折未閱,趙昀早早兒地擺駕回了宮。剩下陸幽一人,獨自面對滿院的群臣。 他也知道,這里頭很多的人,其實就是沖著他來的。 容貌酷似宣王的美貌宦官,一夜之間蒙恩承寵成為內(nèi)侍少監(jiān),如今更是站在了當(dāng)朝太子的身后——任誰都會對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心存好奇。 陸幽卻不著急。 此時此刻,他穿著御賜的紫袍,立在庭院中火紅的楓樹下面,等著一個從剛才就不斷注視著他的人朝這邊走過來。 楊榮如——多年以前,出賣了葉鍇全、導(dǎo)致葉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zhǔn)字弧?/br> 昔日的工部侍郎,如今已經(jīng)右遷工部尚書。陸幽略微做過一些調(diào)查,知道此人在朝中并無建樹,依舊以溜須拍馬、結(jié)黨營派為樂事,這些日子更是抱緊了太子的大腿不松手。 陸幽心中雖然厭惡,但由于楊榮如的品階名義上要高出一些,他表面上依舊滴水不漏,笑吟吟地面對。 那楊榮如自然不知眼前這位少監(jiān)就是昔日葉家子弟,只把他當(dāng)做宮里頭的紅人兒來看待。 只見一個四十好幾的朝廷要員,弓著身子,滿臉堆笑地討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這場面不免可笑。 陸幽假意敷衍著,收下了楊榮如送來的禮物,又應(yīng)付一陣才將人支走。然而緊接著,又有別的人擠到了他身旁…… 祠堂里約有三十余名官員,幾乎每一個都來同陸幽交談。等到全都輪過一遍,已過去一個多時辰。 午后的天空再度陰郁下來,北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似乎又要落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過客們匆匆散去,享祠里也重新變得冷清。 陸幽卻不急著回宮。他獨自一人在祠堂后院中踱步,借著這一片靜謐清寒,思索一些無人可以參詳?shù)男氖隆?/br> 與戚云初的那番對談已經(jīng)過去好些日子。一時的錯愕與失落,早就重歸于冷靜,而剩下的心結(jié),反倒沒那么容易解開。 唐瑞郎,這個表面上總是談笑風(fēng)生,主動又溫柔的人,果然藏著一番別樣的心事。而他對于自己的這段感情,究竟算是真還是假……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也罷,反正這段時間他也在忙著應(yīng)考,那就等他考完之后,再坐下來好好地厘清一切罷。 逃避總歸比解決問題更容易。思及至此,陸幽便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去看周遭的景色。 朱閣青樓、丹楹刻桷——平心而論,這里的確是一幢好宅。然而趙陽生前風(fēng)評不佳,恐怕過了今日,這里就再不會有什么人過來拜祭。 看多了宮中的雕欄畫棟,這皇城之外的宅邸更顯得親切。自然而然地,這么多年來陸幽頭一遭思念起了與父母、jiejie住過的那個“家”。 崇仁坊距離此處倒也不遠,既然不急于回宮,過去瞧瞧也無不可。 陸幽遣走了隨他出宮的小宦官,撐好傘,正準(zhǔn)備獨自一人往北邊走。剛剛推門而出,就看見剛剛開始紛飛的細雪之中,有一人騎著青驄駿馬,踽踽行來。 “還好被我給趕上了!” 唐瑞郎一口氣跑到享祠跟前,落了馬,趕緊躲到陸幽的傘下。 “這鬼天氣,怎么說下雪就下雪。外頭冷,咱們還是先進去說話?!?/br> 不由分說地,就推著陸幽重新回到門里面。 剛才還在念想的人,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陸幽不免有些愕然。然而唐瑞郎卻不留給他胡思亂想的余地,隨手推開了一間虛掩的耳房,拉著陸幽一起跌進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 陸幽慌忙想要起身,卻被壓住了就地滾做一堆,咬著嘴唇咂著舌頭,誰也不愿意輸給誰。 許久之后,陸幽終于勉強推開了壓在身上的唐瑞郎。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唐瑞郎這才支著手坐到一旁:“剛才有兩個當(dāng)官的跑到我家去了,聽他們在向我爹匯報什么宣王享祠的事,我稍微留了點心,就聽見他們提到了你。” 陸幽的心隨之緊了一緊:“他們說我什么?” “他們說你看起來很受太子的器重,而且進退舉止也不似凡夫俗子,應(yīng)該可以試著拉攏一下?!?/br> 說到這里,唐瑞郎停頓了一下,眼神有些復(fù)雜:“說這些話的其中一人,就是楊榮如。你今天和他見過面了?” “不止是見過,還談了一陣子。”陸幽反問他,“怎么?” “……他說,你對他似乎頗有好感。” 說完這句話,唐瑞郎自己都笑起來:“真是個大睜眼瞎?!?/br> 陸幽不以為意:“難道不是我的演技了得?” “是了得,可我不喜歡?!碧迫鹄蓢@了一口氣:“因為戲演得越好,你就把自己藏得越深,也就越來越不開心?!?/br> 陸幽嗤笑一聲,偏著腦袋來看他。 “你這個人真的很矛盾!還記得當(dāng)初端陽節(jié)在雀華池邊上,你說我不明白什么是‘過剛易折’,說我爹‘不明白這朝堂上的處世之道’,可如今我都弄明白了,你倒又不喜歡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唐瑞郎連連搔著頭發(fā):“我的意思是,你懂得偽裝保護自己,這自然是一樁好事,可這并不妨礙我心疼你啊……還有,我那么久以前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在心里。就沖這一點,你說什么都是對的!” “哼,油嘴滑舌?!?/br> 陸幽嘴上反擊,心中冷不丁地回想起自己與戚云初的那番對談,頓時又有些怏怏不樂。 他本能地想要開口詢問,可又轉(zhuǎn)念想到事情萬一牽扯開去,影響到瑞郎的心緒,以至耽誤他應(yīng)試的發(fā)揮,便又抿了抿嘴唇,硬生生地暫時擱置到一邊去了此時又聽唐瑞郎道:“我已經(jīng)通過了弘文館的考試。不過嘛,這也沒什么值得高興的。十日之后就是春闈之試,成敗在此一舉?!?/br> 陸幽故意寒磣道:“堂堂尚書右仆射之子,難道還擔(dān)心名落孫山?” “落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出些風(fēng)頭,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br> 唐瑞郎的眼中,帶著認(rèn)真時獨有的光彩:“我知道別人怎么看我。即便真正金榜題名,恐怕也會招來蜚短流長。但我還是要做,只為證明自己……還有你,至少你是懂我的,我希望你也能為我感到自豪?!?/br> “你的才華,這些年來,我自然最清楚不過?!?/br> 陸幽點點頭,兩個人就這樣在漆黑的耳房里坐了一會兒,終于感覺到寒意襲來。陸幽重新走出門去,撐開雨傘回過頭來看著唐瑞郎。 “我現(xiàn)在打算回崇仁坊的老宅去看看,你若無事,便回去溫書?!?/br> 唐瑞郎也跟著走了過來:“我是無事,可我要溫的,不是書,而是你。” 說話間,頭上的雪片已經(jīng)大如鵝毛。唐瑞郎出門將馬匹牽來,陸幽跟著坐到鞍前。兩人共擎一傘、共乘一騎,在漫漫紛飛的白雪中,寂寂無人的街道上,緩緩向著北邊行去。 第99章 聞?wù)f雞鳴見日升 到了崇仁坊外,唐瑞郎稍稍勒住韁繩,脫下自己的銀狐斗篷為陸幽披上,還將兜帽壓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陸幽知道他心中所想,輕輕搖頭:“這里沒人認(rèn)得出我。時隔多年,況且我也沒在這里住多久?!?/br> 唐瑞郎卻一意孤行:“那也不成。這坊里多惡少,你長得好看,一定會惹麻煩?!?/br> 陸幽知道他明明是在胡說,卻拗不過,也就老實披住了。兩個人這才穿過坊門,來到坊內(nèi)十字街上。 往東走了一陣兒,首先看見的,還是那株高出墻來的巍巍柏樹。 然而畢竟過去了三年光陰,眼前的葉府早已不再是陸幽記憶中的模樣。 只見大門歪歪斜斜,幾近傾頹;瓦頂參差不齊、衰草叢生;游墻的下部染滿了褐黃色泥漿,墻根被雜草侵蝕,明顯可見好幾處裂隙…… 看著看著,陸幽只覺心頭越來越酸澀。他急忙自我安慰,年久失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一聲嘹亮的啼聲,從院墻之中傳了出來。 “雞?”唐瑞郎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官宦子弟,“是斗雞!” 兩個人將馬系在路邊,走進院墻邊的小弄堂。只見當(dāng)年被葉佐蘭用來墊腳的那只大水缸居然還在原地,于是依舊踩上去朝墻里頭張望。 “這、這是……” 眼前的景象令陸幽的瞳孔猛烈收縮。 原本清幽雅致的花園里萬物凋零。池塘的黑水上飄著一層厚厚的枯葉。稍遠處的房舍則好像是被人闖入過,敞開著黑黢黢的大口。 但這些都不值得驚訝。 驚訝的是,滿地堆積的稻草和雞籠。遍地斑駁的雞糞,還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沙坑。 還是唐瑞郎一語道破:“這里……莫非是雞舍?” 就像在肯定這個猜測,遠處的屋舍里再度傳出了幾聲嘹亮的啼鳴。 一直怔忡的陸幽,像是被這幾聲雞叫喚回了心神,只見他扒住瓦片的雙手慢慢攥緊,而后用力一撐,竟是想要翻過墻去。 “別!” 唐瑞郎趕緊按住他:“屋子里頭恐怕還有養(yǎng)雞人。這么貿(mào)然闖進去,要是碰上了反而不好解釋。咱們先找人問問去?!?/br> 說著,勾住陸幽的腰,硬是將他從水缸上抱下來,又半拖半拽地將他拉到附近的一座茶館里。 他們要了僻靜的座位,點完茶點,又趁著小二來倒水的時候,將人叫住詢問。 “哦,您說得是那邊的葉府啊,打前年起就成了雞舍啦!說是朝廷里一位姓丁的侍郎喜好斗雞,聽說這主人家犯過事兒的宅子戾氣重,養(yǎng)出來的斗雞也格外兇,這不?就把宅子給占上嘍!趕巧現(xiàn)在天冷聞不見雞屎臭,可那些斗雞吵鬧起來,就連隔壁的平康坊都能聽得見!” 姓丁的侍郎……當(dāng)年參與彈劾葉家的那個丁郁成?! 陸幽心里“騰”地一下,只覺得一股熱氣直往頭上冒。捏著茶杯的手也開始發(fā)抖。 唐瑞郎暗暗地將手搭在他的腿上,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問那伙計:“這院子不是被查封了嗎?怎的還能被別人占了去?” “罰沒?聽說是充歸國庫了,但是你說皇上要這么座破宅子有什么意思,還不是隨手賞賜給了寵臣?就是那個勝業(yè)坊的唐大人啊,又轉(zhuǎn)手被那個姓丁的借了去?!?/br> 又是唐權(quán)! 陸幽的眼睛簡直就能夠噴出火來,他狠狠地瞪著唐瑞郎,而唐瑞郎自然也尷尬不已,連忙打發(fā)走了小二。 “這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苦著臉,一口喝干了杯中水,將杯子往桌上一敲:“我讓那個姓傅的把宅子吐出來,現(xiàn)在馬上!” “不必了?!?/br> 陸幽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是卻搖了搖頭:“我知道這件事與你沒有關(guān)系,也不必費這個心。我暫時也不需要這幢宅邸,萬一讓你爹起疑,反而麻煩?!?/br> “……好。” 唐瑞郎似乎有話要說,他輕輕握住了陸幽的手:“佐蘭,傅正懷還有楊榮如他們,由我來替你們收拾。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在宮里頭待著,不要臟了自己的手?!?/br>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br> 陸幽盯著唐瑞郎的手背看了一陣子,然后輕輕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你明白就好?!?/br> 唐瑞郎點點頭,也不再多說,伸手結(jié)了賬,又試探地問他:“既然都出來了,那不如再陪我去個地方?”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