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畔有四條石雕游龍，首尾相銜將池塘團團圍住。龍背上鑿有凹槽，灌入燈油并且點燃，火光升騰如龍鬃搖動，更映得整座庭院如同白晝一般。

    陸幽一邊在心里驚嘆，一邊緊跟著戚云初的腳步，朝池塘走去。

    水邊潮濕，他多留了個心眼兒在腳下。這才發(fā)現(xiàn)鑄路的石子兒里面，竟然混入了大串大串的銅錢。

    池塘邊上立著一名宦官，看到了戚云初立刻過來見禮。戚云初也不讓他通報，徑自就往里面走，不一會兒就站在了池畔的一艘小木船邊上。

    此時分明風(fēng)平浪靜，然而那木船卻在岸邊搖搖晃晃。陸幽好奇地朝船中張望，只見上面竟然堆滿了紅紅白白的瑞香花，香得令人窒息。再仔細看，花堆下面仿佛藏著什么人，正在起起伏伏地動作著。

    戚云初俯視著花堆，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嘲笑。

    “殿下，時辰不早。該回去安歇了?！?/br>
    下一個瞬間，花堆忽然猛力翻涌。端王趙陽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地從花船里冒出來，惡狠狠地盯著戚云初。

    “大膽！誰叫你跑進來的！”

    戚云初卻依舊從容笑道：“殿下莫非忘了我們今晚的約會？”

    第43章 燕射

    聽見“約會”二字之后，趙陽兇神惡煞的表情頓時煙消云散。

    “就是他？”他指著陸幽，雙眼反射出好奇的光芒。

    陸幽明白接下來的事情橫豎都逃不了，干脆把心一橫，想要主動將蒙頭的麻布取下來。

    “等等!”

    趙陽忽然急叫，緊接著伸手進花堆里狠狠地拍了一下。

    “還不快滾！”

    只見花堆里忽然鉆出一個白花花、光溜溜的女人，臊得低著頭“撲通”就跳進了水中，然后一個勁兒地游遠了。

    池塘周圍的人，很快全都被打發(fā)得一干二凈。趙陽這才讓陸幽走到花船上來，親手摘下陸幽腦袋上的麻布，緊接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怎么可能？！”

    “這張臉是經(jīng)過后天修正而成的?！?/br>
    說起謊話來，戚云初連眼睛都不眨一眨：“這次射禮不比之前的小事，各方面都須得萬無一失才好。殿下您也不希望被人當(dāng)場揭穿吧？”

    趙陽卻是一個長了反骨的，張嘴就反駁道：“可我討厭別人長著我的臉！拿刀來，我先親手割上一刀再說！”

    不好。陸幽倒吸一口涼氣。

    戚云初一直沒有發(fā)話，很顯然并沒有要幫他解圍的意思。

    陸幽明白凡事不能依靠他人，無論如何，首先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殿下，小人既然跟隨戚大人進了宮，這從頭到腳，每一樣?xùn)|西都聽?wèi){殿下您的處置。只是在殿下您做出決斷之前，還請聽小人一言?！?/br>
    那趙陽眉毛一挑：“哦？有什么廢話，說來聽聽?！?/br>
    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陸幽心中焦急，目光在私下里逡巡，忽然發(fā)現(xiàn)花船上落著一串殷紅的手串，想必是剛才宮女留下的。

    他心里頭忽然“咯噔”一下，俯身將手串撿起。

    “殿下請看?！?/br>
    他將手串拿到趙陽面前：“殿下可知，這手串是何種材質(zhì)？”

    “珊瑚！”趙陽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報出答案。

    陸幽卻搖頭道：“殿下萬金之體，見過的都是珍奇寶貝，自然以為這是紅珊瑚打磨的珠串。然而實際上，這卻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紅豆而已。”

    “紅豆？”趙陽略微有些訝異，卻又皺眉：“你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意義就在于，珊瑚與紅豆，雖然一時間外表相似，但貴賤有別，最終敵不過歲月的考研。殿下您就是貴重的南海紅珊瑚，與金玉為伴，任歲月無法磨洗分毫。而小人則只是一枚紅豆，縱然能有一時光鮮亮麗，但終將朽爛褪色，無法與珊瑚相提并論?！?/br>
    “哦？”趙陽挑了挑眉毛：“你這說法倒是新鮮，可說來說去，就是讓我不要動你的意思了？”

    陸幽謙恭道：“小人怎敢左右殿下的心意。小人只是覺得，既然殿下有這個需要，不如趁著小人還沒有朽爛褪色，好好利用。小人愿意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那趙陽倒是個不經(jīng)哄的主兒，臉上已經(jīng)得意起來。但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可是你長得那么像我，萬一趁我不在的時候，頂替了我的身份，那又該如何？”

    “殿下倒是不必擔(dān)心這件事。”戚云初終于說話了：“陸幽已是中人之身。他若有僭越之心，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中人之身？”

    趙陽的眼睛又亮了一亮，忽然提出了一個荒謬的要求：“把褲子脫下來！”

    “……”陸幽真是措手不及，“殿下，您……”

    “哪兒來這么多廢話，脫！”

    端王的命令當(dāng)然不可能違逆。陸幽把心一橫，唯有寬衣解帶，將下裳褪盡，露出平日里連自己都不敢多看的地方。

    可那趙陽，偏偏還讓戚云初去取了火燭來，對著那個地方猛照。

    “切。又是個半吊子的?！?/br>
    趙陽發(fā)出不屑的嘁聲。

    “我都和父皇說過好幾次了，這些中人，要割就全部都割得一干二凈。多死幾個就多死幾個，反正大寧朝上趕著進宮的人多得是?！?/br>
    說到這里，他冷不丁地伸手彈了彈陸幽的東西。

    “你當(dāng)真沒有感覺？”

    陸幽既尷尬又羞澀；“……會疼?！?/br>
    “會疼??？”

    趙陽點點頭，卻突然又將那東西一把抓住了，狠狠地捏著。

    “啊——”

    陸幽疼得兩眼一黑，腿都差點軟了，但好歹捂住了嘴并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響。

    那趙陽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終于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著陸幽痛苦的表情。

    “看你那熊樣兒，真是個一輩子做奴才的命。本王今天就饒過你，記住！射禮之日給我好好表現(xiàn)，若是敢壞了本王的好事，小心我把你從頭到腳砍成一片一片的，丟去喂狗！”

    言畢，他再不多看陸幽一眼，徑直離船登岸，往暉慶殿中去了。

    “怎么樣?！?/br>
    戚云初負手立在一旁，輕聲問道。

    陸幽迅速整理好衣裳，這才長出一口氣來：“比我想得要好對付許多。”

    “這只是趕上了他心情好的時候?！?/br>
    戚云初微微一笑。

    “當(dāng)然，當(dāng)朝這幾個皇子里面，最難弄的人，絕對不是這個宣王趙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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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食第三日，陰雨暫歇。家家戶戶踏青游春，紫宸宮內(nèi)百花齊發(fā)，人聲喧囂。

    辰時三刻，陸幽悄悄走進了暉慶殿的后寢，與等候在那里的宣王趙陽見面。

    “待會兒給我好好地射，我會根據(jù)你的表現(xiàn)來決定你還能夠活多久。”

    說完這一番最后的警告，趙陽命令陸幽交出外套，自己打扮成小宦官的模樣溜了出去。

    偌大的寢殿里頭只剩下陸幽一個人，他正懵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外頭有宮女請安。

    “殿下，時辰快要到了，請殿下更衣。”

    穿上華貴的紫色團花綾袍，腰系金鉤玉帶。透過侍者手捧的寶鏡，陸幽仿佛看見了自己，又好像面對著真正的宣王。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一點顫抖?；蛟S會影響到臨場發(fā)揮。

    但事到如今，已經(jīng)別無退路了。

    燕射之禮，選在紫宸殿東側(cè)的武德殿前進行。當(dāng)陸幽穿戴停當(dāng)趕過去的時候，殿前的廣場上已經(jīng)立著不少人。

    皇帝和皇后仍舊坐在北面武德殿的南檐下，一旁有長秋公戚云初親自侍候；御座兩側(cè)則是皇子們的席位，康王趙暻等人已經(jīng)入席，只是沒看見端王趙晴的身影。

    眾目睽睽之下，陸幽心如擂鼓一般。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察出他的異常。

    比照著前天晚上的筵席，陸幽原本也想往御座的右手邊去。卻見那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比他年長十多歲的青年，正沉著臉色看著他。

    陸幽心里打了一個突，緊接著意識到，這位應(yīng)該就是皇太子趙昀了。

    太子趙昀與宣王趙陽都是蕭皇后所出，算是骨血至親的兄弟。然而眼下，陸幽卻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太子對自己的敵意，看起來兄弟二人的感情實在并不怎樣。

    擔(dān)心節(jié)外生枝，陸幽沒有再與太子對視，而是轉(zhuǎn)身來到御座前，向帝后請安。

    不愧是最受寵愛的小兒子，蕭皇后一見到他便眉開眼笑。

    “陽兒近日可有好好練習(xí)？”

    陸幽知道趙陽平日說話大膽，卻依舊不敢放肆，只點頭道：“回母后的話，兒臣最近日日勤加練習(xí)。只盼能夠不負父皇母后的期望?！?/br>
    “哼?！?/br>
    一直沒有開口的皇帝，忽然發(fā)出了一聲輕笑：“之前給你請了騎射的師父，讓你在禁苑里頭練習(xí)。你不是立刻就躲得無影無蹤了嗎？怎么，此刻倒是說得比唱得還要好聽？”

    陸幽聽得出這話中并沒有真正怪罪之意，急忙回答道：“父皇明鑒。那都是兒臣少不更事，一心貪玩而疏忽了禮樂之道。如今兒臣已經(jīng)知錯，還請父皇就此揭過罷。”

    他這一番話，實在委婉溫馴，倒讓皇上與蕭后面面相覷起來。

    好在他的長相實在與趙陽太過相似，帝后二人竟然也沒有產(chǎn)生疑心，反倒戲謔道：“倒是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怎么，不怪那千牛將軍愚鈍魯莽，教不會你這個冰雪聰明的人兒了？”

    “回父皇的話，兒臣不怪將軍。”

    陸幽答道：“禮記有云：射求正諸己，己正然后發(fā)，發(fā)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兒臣怎么能夠為了自己的怠惰而去怪罪別人呢？”

    “哦？”

    皇上瞪大了眼睛，顯然對“趙陽”今日的表現(xiàn)感到驚奇。

    “朕倒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且去一旁乖乖地坐著，朕倒要看看你今日能射出朵什么花兒來?！?/br>
    陸幽點頭稱喏，轉(zhuǎn)身就有宦官來將他引到一旁的席位上。才剛坐定，就聽見鼓聲響了幾通，吉時已到。

    燕射之禮，自古而今，因襲舊制，未曾有過多少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