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車子往南走出一射之地了，周祈突然打馬追上，伏在車邊說了幾句什么，又跑回來。

    謝庸看她。

    “我跟阿芳說，那錢三郎不靠譜，配不上她，讓她踹了他。”

    謝庸愣一下，又把頭扭向另一側(cè)。

    看見了他嘴角的笑，周祈得意起來，“嘿，我在街上幫打架的婦人揍其郎君的時(shí)候都有。大概我上輩子就是那個(gè)打鴛鴦的棒槌?！?/br>
    陳小六在她身后小聲道：“然后被人家婦人追著罵?！?/br>
    謝庸和羅啟都笑了。

    周祈也笑：“也有感激我的啊。”

    “晨間唐伯便燉上了豕蹄，這會(huì)子應(yīng)該好了?！敝x庸用談?wù)摗敖袢沼行├?，明天或許暖和些”的語(yǔ)氣道。

    周祈才不在乎語(yǔ)氣呢，笑嘻嘻地道：“甚好，甚好！”

    第45章 過中和節(jié)

    周祈的腳傷足養(yǎng)了十來日才好, 好了頭一件事就是奔東市買東西。

    先去布匹綢緞店買了一匹最細(xì)密厚實(shí)的藏藍(lán)桂布, 這布又軟和，又透氣，正好讓唐伯裁兩身春衫穿；又去酒店買了兩壇新豐酒，謝少卿不喜喝酒，老叟卻是愛的；順便又在臘貨店買了兩只臘鵝、兩條臘rou，然后馱著這些東西去糧店。

    周祈買東西素來豪氣：“每樣米豆都來五斤?！?/br>
    第二日是二月初一中和節(jié)，民間多以青布袋裝各樣米豆、菜蔬種實(shí)饋贈(zèng)親友, 號(hào)曰“獻(xiàn)生子”，不過是個(gè)乞求年豐歲稔的意思。

    這兩日來米糧店的人頗多，但是每樣兒米豆買五斤的卻少。大戶人家都自有米糧備著, 不用現(xiàn)買；一般人家饋贈(zèng)親友都是各種米糧豆子抓一點(diǎn)放入布袋，又互相饋贈(zèng), 實(shí)在不必備這么多。

    但賣東西的，哪有嫌客人買得多的？店內(nèi)有專為中和節(jié)備的青布袋子, 裝滿了倒也能裝下五斤。店主人一邊笑呵呵地把五斤五斤的袋子放入大麻袋, 一邊問：“客人想來要送的人家多？”

    “就一家。”

    “……那想來便是極親近的人了。”店主人只能做此猜測(cè)。

    周祈深深點(diǎn)頭，親！唐伯這十來日每天變著花樣兒做各種吃食，真是——親人吶……

    按照習(xí)俗，周祈又買了些菜蔬種子。

    這些米糧豆足塞了一大麻袋。

    店主人與伙計(jì)抬到外面，要給周祈放上馬。店主人看著肥壯，卻是個(gè)沒力氣的，累得齜牙咧嘴，一抬竟然沒抬到馬背上去。正要先放下, 卻突然旁邊伸過一只手來，店主人只覺得手里一輕，那袋子糧食就這么上了馬背。

    店主人扭頭看那細(xì)白手的主人，不知道說什么，半晌才道：“……女郎好神力?！?/br>
    第二日，見到周祈從馬上卸糧食的唐伯也驚著了，“小娘子家，快放下，快放下！”

    但羅啟和霍英兩個(gè)小子都去別人家送百谷青囊了，唐伯回頭看見剛走出屋門的謝庸，“讓大郎來搬！”

    周祈正要搬那麻袋，聽了這話，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身青衫、蕭蕭肅肅的謝少卿。

    唐伯不見外地自拿了那布、那酒，讓周祈拿著臘rou和臘鵝：“糧食讓阿郎搬。我今早買了些極好的蜜餞果子，配著清茶吃最好，將軍嘗嘗?！?/br>
    周祈嘴上答應(yīng)著，手里拿著臘rou和臘鵝，卻不進(jìn)屋，只笑瞇瞇地看著謝庸。

    謝庸看她一眼，把手里拿的蕭管插在腰帶里，走過去抓起麻袋頭腳，搬去東院廚間。

    “……”周祈有些驚詫地笑了。想不到我們謝少卿拿筆撫琴的手也是能干活的，關(guān)鍵是步子也不顯得拖沓沉重……

    謝庸、周祈都凈過手，在堂中坐下。

    堂中案下放著一個(gè)打開的箱子，里面是些笛子、扇子之流，案上則擺著個(gè)盒子，盒中是一把紅牙銀鏤尺。周祈知道，一定是宮使來過了，賜下應(yīng)節(jié)的鏤牙尺，想來這是正要收進(jìn)箱子。

    每年中和節(jié)，宮里都賜給信重的親貴大臣各色雕金鏤銀的尺子，以尺乃“度量鈞衡”之器，希望臣子們能權(quán)衡利弊，廉潔奉公。

    許干支衛(wèi)是皇帝私家禁衛(wèi)，不算朝臣，各支長(zhǎng)從沒得過這東西，周祈也對(duì)它沒什么興趣——又不能拿來打架……

    周祈感興趣的是旁的：“少卿會(huì)吹簫？”

    謝庸“嗯”一聲，用軟布擦擦那蕭，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把它放進(jìn)箱子。

    周祈卻沒如常人一般順著話頭兒請(qǐng)謝少卿吹一曲，而是嘆息道：“那《大周迷案》里，陳生憑蕭音辨出兇手，真是厲害。像我這種唱個(gè)小曲都跑調(diào)兒的，這輩子是沒那本事了?！?/br>
    周祈又道：“這陳生雖有些酸腐氣，講的笑話也不好笑，人倒是不錯(cuò)，若他是個(gè)真人——”

    “是個(gè)真人怎么樣?。俊贝揿谧哌M(jìn)來。

    周祈笑道：“若他是個(gè)真人，我就跟他混了啊。那般縝密，又見多識(shí)廣、見微知著的，什么兇犯逮不著？”

    崔熠笑，還當(dāng)她要說，若那陳生是個(gè)真人，自己就嫁給他呢。你別說，阿周若找個(gè)陳生那樣的……興許還真行。

    崔熠坐下，謝庸給他倒一碗飲子，自己也端起杯盞喝一口，淡淡地問：“那傳奇里的陳生極是酸腐嗎？講的笑話也不好笑？”

    “酸腐，酸腐得很！”周祈道。

    “不好笑，一點(diǎn)都不好笑，全不知風(fēng)趣詼諧為何物?！贝揿谛Φ溃八趾脮r(shí)不?！L(fēng)趣’一句，著者還為他遮羞，動(dòng)不動(dòng)就‘滿座捧腹’，哈哈哈哈哈……這倒是挺逗的。”

    周祈跟著一起哈哈哈，“這事其實(shí)不怪‘陳生’，笑話不好笑，是因?yàn)槟侵呔筒皇莻€(gè)詼諧的?！?/br>
    崔熠深以為然。

    謝庸不再說什么，只默默地喝飲子。

    崔熠卻突然又笑道：“那著者也不是全不知詼諧為何物的。這下卷里新加的那個(gè)江湖中人就有意思得緊。又愛吃，又愛玩，全沒半分正經(jīng)，跑到皇宮大內(nèi)，貓?jiān)谏欧苛荷贤禆|西吃，又裝什么狐大仙，惹得庖廚仆役跪拜……”1

    周祈又哈哈哈。

    崔熠看她：“你別說，我覺得這原六郎跟你有些像，只是比你還要膽大包天些?！?/br>
    周祈不以為忤，嘿，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比他還能鬧騰。如多數(shù)武人一樣，周祈心里也有個(gè)俠客夢(mèng)，一劍一馬一囊酒，江湖獨(dú)行，任俠尚義……

    “從臘月就忙，正月也沒得閑，終于放個(gè)假。下午你們?nèi)プ鍪裁?？”崔熠吃著唐伯為周祈?zhǔn)備的蜜餞問。

    “沒事兒，或許去西市逛逛，一起吧？不知道胡商們弄沒弄些好玩意來?！本腿绱揿谡f的，從臘月就忙，年前的臘賜，年后的歲俸，還有正月的月俸，都積著呢，周祈這受窮等不到天黑的，著實(shí)有些燒得慌，就想著得出去買買買一番。

    “你上回說的那匹白馬不知道還在不在?！敝芷淼馈?/br>
    崔熠笑道：“倆月了，馬毛兒都沒有了?！?/br>
    周祈擺手，罷了，與那馬沒緣分！

    崔熠又問謝庸。

    “午后約了曲公看開化坊的宅子?！?/br>
    這曲公就是上回周祈說的左拾遺曲澤，老叟今年至仕了，要合家返鄉(xiāng)，宅子自然是要賣的。

    這么些日子都沒信兒，周祈以為是謝庸沒看上，或者那宅子已經(jīng)他賣，原來這是才去看。周祈看一眼謝庸，他不愿年節(jié)間與人說買賣屋舍的事，直拖到進(jìn)了二月，想來一則怕人忌諱，再則也是怕老叟傷感，畢竟在京里一住半輩子，這一去，估計(jì)就不會(huì)回來了。謝少卿偶爾還挺體貼……

    崔熠是愛扎堆兒的，“開化坊？正好，我和阿周可以先順路陪你去看看宅子，再去逛西市?！?/br>
    崔熠極是不見外地要求：“老謝，你一定要買個(gè)稍微大些的。這樣晚間在你這里吃了飯，我就住下不走了?！?/br>
    唐伯帶著羅啟他們把飯菜端進(jìn)來，笑道：“若是晚了，崔郎君與我家阿郎住在一起就是?！?/br>
    “話又說回來，不住一坊，就是不方便。這陣子周將軍傷了腳，都沒法照應(yīng)。”唐伯看看周祈，“我看周將軍比前陣子又瘦了?！?/br>
    周祈捏捏自己的下巴，極違心地點(diǎn)頭：“好在有唐伯你每日送吃的，不然得更瘦?！?/br>
    看看她明顯比前陣子圓潤(rùn)了的臉，崔熠笑起來。謝庸亦看她一眼，再看看唐伯，沒說什么。

    “周將軍趕緊嘗嘗這鱖魚，又肥又嫩，還補(bǔ)身子?！碧撇笄诘貏裰芷?。

    “還有這手把羊rou，你看看火候合適不？”

    “一會(huì)還有菌子老雞湯，周將軍一定要喝一碗，崔郎君還有我們阿郎也要喝。聽說這個(gè)補(bǔ)腦子，你們每日忙公務(wù)，喝這個(gè)最合適?！?/br>
    ……

    如每次來謝家一樣，周祈又吃撐了。

    崔熠沒騎馬，周祈便也干脆把馬留在謝家，幾人步行走去開化坊，全當(dāng)溜食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射雕英雄傳》里的梗，跑到皇宮大內(nèi)吃東西的是北丐洪七公。

    ————

    小劇場(chǎng)：

    晚間，謝庸拿出《大周迷案》，看著其中一段思索：“果真不好笑嗎？”

    知道一切的羅啟：“呵呵，阿郎對(duì)自己有太多誤解。”

    第46章 買新宅子

    開化坊不大, 位置卻很好, 就在朱雀大街邊兒上，離著皇城極近，離著東西兩市也不遠(yuǎn)。

    曲公家的宅子在開化坊的東南角，外墻雖有些舊，但看著整整肅肅的，又能看見墻內(nèi)一片竹影。屋如其人，從外面, 大致就能看出主人家的秉性來。

    拾遺是諫官，諫官大多剛正，曲公又是這諫官里最剛正的, 每旬一小諫，每月一大諫, 好在如今皇帝精力不濟(jì)，脾氣也收了很多, 不然便是有不殺諫官的慣例保著, 只怕這老翁也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街潦恕?/br>
    門上老仆去回報(bào)，不大會(huì)兒工夫，曲公親自迎了出來。老翁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面容很是嚴(yán)肅，一套圓領(lǐng)袍也穿得板板正正的，見了謝庸、崔熠、周祈，上前正經(jīng)行官禮。

    謝庸趕忙架住, 又回禮，笑道：“又非公事，私宅之內(nèi)，老翁請(qǐng)勿多禮。”

    曲公卻搖頭道“禮不可廢”。

    謝庸微笑，沒說什么。

    周祈難得見謝少卿這么正經(jīng)的人被人教導(dǎo)“禮不可廢”，覺得很是新鮮。又猜這曲公的宅子里面不會(huì)什么都是板板正正的吧？方照壁，筆直甬路，兩側(cè)房屋、景致一模一樣，就連花草樹木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然而并不像周祈想得那樣，事實(shí)上，這宅子又雅致，又有趣。

    前院有竹，粗細(xì)相間，竹影婆娑；正房窗前有梅，枝干橫斜，古雅樸拙；墻角一篷一篷的迎春花伸到小徑上，花兒嫩黃嫩黃的，開得正好。后園有幾株桃杏樹，又有一個(gè)只幾尺見方的小水池，幾尾半大不小的紅鯉魚在里面游著。周祈隨手扔進(jìn)去幾片草葉子，魚都傻乎傻乎地去叼。水池旁邊還有石案石榻，可看書下棋、坐臥休憩。

    屋子都是一色的瓦屋白墻木牖紙窗，檐下窗上還貼著元正時(shí)的紅紙華勝。

    謝庸微笑道：“某若也能在這宅中至仕，就是上天眷顧了?！?/br>
    知他說的是真心話，曲公嚴(yán)肅的臉上露出笑容來。

    雙方賣屋買屋極是利落。因之前便知道價(jià)錢，這個(gè)小三進(jìn)的院子，九十萬(wàn)錢，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走的是市價(jià)，謝庸不還價(jià)，曲公也不因上官是買主而減錢，雙方干干脆脆地寫了私契，謝庸便讓曲家奴仆隨自己去拿錢，等明日辦了公契，這買賣也便成了。

    謝庸要忙這個(gè)，崔熠和周祈就不跟著添亂了。兩人出門往西走，去逛西市。

    走不幾步，來到鄰宅門前，只見門旁貼了張紙，上書大字《售屋》，左邊是行書寫的詩(shī)，“老屋三十載，石階綠生苔。頂角時(shí)漏雨，紙窗風(fēng)自來。莫嫌屋居陋，桃李灼灼開。索價(jià)六十萬(wàn)，一二略可裁。勸君勿復(fù)議，復(fù)議亦不賣。蘇州梨花酒，不足二十抬。”格律用典皆不講究，句句宛若口語(yǔ)，一看便是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