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長(zhǎng)長(zhǎng)一嘆，燭光受了吹息，搖曳如暴雨中的黃葉。先生在搖曳的昏黃光線里低聲說：“我本想把這件事埋在心里。但我時(shí)日無多，你不是我孩子，勝似我親生兒子，這秘密我再也守不了了。平安，平安，他如此神似我的一個(gè)故人?！?/br>
    先生停了下來，一氣喝下杯中茶水，仿若澆滅心中忽然而起的火熱，說：“五十年前。我曾進(jìn)京趕考，路過那酒家百花釀。當(dāng)時(shí)那酒家無現(xiàn)在這般紅火，不過是間普通酒坊，與杜康酒相鄰而立。京城客滿如織，或許是前世的緣孽，我偶然一抬頭，見到一人在杜康三樓迎風(fēng)而立，那人…我鬼迷了心竅般，只想著那人…”

    回憶起當(dāng)年的事情，先生的聲音都在顫抖。小滿之前從未想過先生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因他一直孤身，深居簡(jiǎn)出，也少和村上的人來往?，F(xiàn)在他定睛一看，先生雖然銀絲閃閃，但齒牙堅(jiān)固，輪廓清朗，若是減去五十歲，再加上一身清爽衣服，未必輸給山下城中那些鮮衣怒馬的青年人。

    先生仿若不覺，長(zhǎng)長(zhǎng)一嘆，說：“年輕氣盛，年輕氣盛。為了博他一笑，我真是什么都不顧了。他對(duì)我說，想要我去買幾斤百花釀。我就去了。他想要我從百花釀的少主那里問問釀法，我就去了……但百花釀的少主說此乃家傳秘方，斷不可贈(zèng)，推推搡搡的，那少主一刀…一刀刺進(jìn)了自己胸膛……”

    小滿駭然，抬手捂住了嘴。先生慘然一笑，聲音如瀕死犬在喉中發(fā)出的低低哀鳴。

    “……當(dāng)時(shí)鬼迷心竅，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捂著胸口，跌跌撞撞，跳進(jìn)了酒釀的大缸。那缸有三人來高。眼看他沉入白花花的一堆東西，我……唉，我一時(shí)慌張，連夜逃出了京城，一路南下，一直逃到深山。那人的尸體再也沒有撈到。但百花釀不知怎么的聲名大噪，好像是有人試驗(yàn)了名酒釀法，須以鮮血作引，他便以身入缸，大獲成功……我以為他最終被人救了。可是，可是，有一天，我開門去書館，看見了他……”

    屋里不冷，小滿卻起了一背的寒意，問：“平安是百花釀的少主？”

    先生緩緩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像我的一個(gè)故人?！?/br>
    他緩緩起身，望著土窗外冰冷的月色，說：“五十年來，我沒一天忘記過他。他是死了，還是活著？我不能去報(bào)官，但是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他……更何況那平安是神仙，我聽說冤死的鬼也能當(dāng)神仙的，你聽過嗎……”

    小滿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臉色，更不知說什么好，只怕先生發(fā)起瘋來，也一刀捅進(jìn)他的胸膛。

    便是他不回答也出了岔子，先生忽然回身，攫住他的手，掌心滾熱如烙鐵，說：“小滿。你好好讀書，去京城，幫我問問，那人是不是死了，成不成？”

    小滿不想說行，也不敢說不行，只好含糊地說：“我不是那塊料……”

    “你是！你是！”先生熱切地說，“我曾中了殿試，且讓我把平生所學(xué)都教給你。你一定成！”

    鷹爪般的手越發(fā)用力了，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將他的瞳仁和眼白混成模糊的灰色，小滿忽然覺得先生體內(nèi)另有別的東西，他惶然掙扎，用力推開先生，叫道：“先生，我去給你熬藥！”

    先生在他身后厲聲說：“你若是不去京城，我這輩子也不得安寧！”

    小滿奔進(jìn)廚房，倚著土墻奮力喘息，平安郁郁的眉眼清楚的出現(xiàn)在他心里。用人血做引子釀的酒，冤死的少主，閃光的蜉蝣，粗壯的藤蔓，滿是深黑腐爛的大樹。他抱住頭，緩緩蹲下身。

    他聽得外面終于寂靜無聲，方才躡手躡腳出去，躺在床上，聽見更漏聲聲。他以為在山中耽擱了這么久，多半快要天亮，誰知方三更左右，他想起雜書上記載的南柯一夢(mèng)，一生匆匆度過，醒來時(shí)不過一枕黃粱。

    是夜小滿做了一個(gè)夢(mèng)，夢(mèng)見一人穿著猩紅衣服，背對(duì)著他獨(dú)自站在群山之中，白亮亮的溪水從他腳下流過，流到小滿腳邊，已化成殷紅腥甜的鮮血。鮮血中，一件竹青襁褓半沉半浮。

    小滿想上前，想呼喊，但腳下如同有千斤重，喉嚨里仿佛堵著棉花。他奮力掙扎，只讓無形鎖鏈鎖得更緊，那人似乎感到了身后的視線，回過頭。

    在那張臉上，小滿看到了先生渾濁的眼，也看到了平安如冰雪般蒼白的容顏。那張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我這五十年來，一天都忘不了他?！?/br>
    一股強(qiáng)烈的情緒沖擊著他，他大叫一聲，從夢(mèng)中驚醒，滿頭涔涔冷汗，但腿間竟然有一片尚未冷卻的粘濕。

    第五章

    村里只有兩個(gè)女孩兒，臘梅和春桃，從小就是眾星拱月，再大一點(diǎn)，通通去找村頭的徐娘學(xué)女紅。春桃每次見了小滿都扭得像撥浪鼓似的，臘梅只是不動(dòng)聲色，偶爾向他露出一個(gè)笑容。

    不知不覺臘梅已經(jīng)到了嫁人的年紀(jì)。她爹曾經(jīng)問她中意哪個(gè)小子，是不是小滿，她紅著臉，扭著衣角，只是不說話。一開始都以為她瞧中了小滿，但后來流言蜚語就出來了，說她喜歡平安。

    大家嗤之以鼻，后來不知怎的，都說這是真的。臘梅爹好像不在意的樣子整日荷著鋤頭下地。但也有眼尖的，在茅屋外重新多起來的東西里，看到一角大紅的刺繡鴛鴦。

    平安這幾日都不在村里，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臘梅的婚期也遲遲不能定。先生只服用一支螢火芝便身子大好，小滿離了尋山問藥的苦役，每晚都去平安家附近晃蕩，也能發(fā)誓說自己確實(shí)看到了另一角苗條的衣裙，并和衣裙的主人凄然對(duì)望。

    四天后，當(dāng)夕陽如剛成熟的麥穗般金光燦動(dòng)，平安若無其事的出現(xiàn)在門口，伸著懶腰，表情愜意，一身如新雪的袍子上滾著層層金光。

    小滿上前幾步，問：“你知道臘梅要成親了嗎？”

    平安笑道：“誰是臘梅？”

    小滿比了比，說：“這么高，臉有點(diǎn)兒黑，頭上總是插著一朵紅絨花的。住在村那頭第四家?！?/br>
    平安長(zhǎng)眉一動(dòng)，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起這么個(gè)人，只說了一句：“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成親不是挺好的？”

    小滿心口一陣酸疼，蹲下身子，在茅屋前面的貢品里一頓翻找，扯出一條紅如晚霞的錦帕，說：“不等你回答，她多半不能成親。”

    平安挺感興趣的笑了，接過錦帕，對(duì)著夕陽展開看錦帕上的繡花。

    小滿忽然想起，他見過進(jìn)貢皇室的繡品，念頭剛剛升起，就見到平安手一抖，錦帕騰空飛起，再落到他手中，成了一枝灼灼桃花。平安反手把花朵放在小滿手里，說：“她不是愛戴紅絨花？你幫我送去，權(quán)當(dāng)是她成親的賀禮?！?/br>
    花朵燦然，在夜風(fēng)中輕輕抖動(dòng)，小滿憤然握緊了細(xì)細(xì)的花枝，說：“神仙就送這個(gè)嗎？”

    “有什么不行？”平安看起來并不服氣，“有人祭拜死人只扔一把野草，叫生菆一束，其人如玉。我送她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反而被嫌棄寒酸？”

    小滿脫口而出：“你就不曾對(duì)什么人動(dòng)過心嗎？”

    即使是夕陽下，也能看出平安臉色白了。他停了片刻，才說：“不曾?！?/br>
    另一句話堵在心里，小滿張了張嘴，終不敢說。平安抬手繞著花枝輕輕一抹，花枝上復(fù)又開出千百梅花。粉黃相間，別有一番好看。

    “快送去吧?！逼桨驳恼f。

    小滿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他。平安的神情湮沒在夕陽的金光里。

    他匆匆橫穿村子，到了臘梅家，臘梅不在，他便托臘梅的娘轉(zhuǎn)交這支桃花，并把平安說的幾句詩用木炭草草寫在黃紙上，一起跟著花枝給了臘梅。

    片刻后，屋內(nèi)傳來臘梅的尖叫，尖叫聲又戛然而止，像被剪刀一把齊根剪掉。

    小滿不想聽下去了，不等人送，徑直回了家。先生正在書館里給孩子們上課，忽見小滿闖進(jìn)來，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頭壓著門檻前的泥土，沉聲說：“先生，請(qǐng)您教我念書吧！”

    臘梅爹來請(qǐng)先生赴臘梅的婚宴，似乎還希望先生順便寫點(diǎn)什么祝詞，小滿站一旁聽著，沒等他們說完，悄然從后門去了平安那里，茅屋寂靜無聲，柳樹巍峨翠綠，小滿悵然站了良久，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覺。

    婚宴那天，小滿抱膝坐在平安的茅屋前，離得老遠(yuǎn)，都能聽到迎娶臘梅敲鑼打鼓的聲音。流水宴席一直擺到街上，因此喧聲鬧聲一直吵到晚上。小滿吃了自己帶的餅子便沒什么東西吃，一天下來餓得前胸貼后背，傍晚才見到平安出屋，臉頰酡紅，嗅了嗅空中的酒香rou味，朝臘梅成親的方向遙遙的舉起百花釀，自顧自的喝了兩杯。

    小滿起身，對(duì)平安說：“我也想喝?！?/br>
    平安朝他一笑，一眨眼間已穿了一身紅衣，襯得他整張臉容光煥發(fā)，他揮一揮手，另從懷里變成一瓶百花釀。小滿接過，深深喝了兩口，看著他：“平安，你為什么這么開心？”

    “我喜歡過一個(gè)人?！逼桨舱f。

    他張開雙手，紅衣如血。胸口處的紅色尤其濃郁繁復(fù)，是盛開的花朵，明明繡在衣服上，卻硬是有種活色生香，繡工可謂妙絕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