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至少謝櫻時是這么想的。 清晨出發(fā),等到時已是午后。 相較中京而言,潁川城并不算大,皇甫家的宅邸在最顯赫的位置,沿著正街走過去,離得老遠就瞧見賓客盈門,賀幛滿堂。 皇甫宜和謝桐秋也盛裝在那里張羅迎客,儼然是主家的模樣。 謝櫻時正要撤手放下側窗的珠簾,驀然瞧見一輛眼熟的雙駕縵車徐徐停在府門外。 很快,一個身形挺拔,側顏冷峻的男子從里面出來。 謝櫻時一眼就認出他是前幾日幫自己勒馬修補鞍具的人。 他怎么會來這里? 興許是外祖的部下,也趕著來賀壽。 原本沒什么大不了,可那輛馬車卻莫名叫她眼皮子直跳,還生出些許不大好的預感。 車駕停在門前,兩個捧鎏金香毬的婢女先下來左后撩開罩帷,謝櫻時才從里面蓮步款款地走出來,甫一現(xiàn)身,就引得周圍紛紛側目驚嘆。 皇甫宜照舊是那副溫良賢淑的和顏悅色,見她過來,招手微笑:“阿沅來了,快進去吧,你阿翁昨日念叨了一晚上呢。” 喜慶的場合,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謝櫻時自重身份,沒心思置氣,含笑依禮叫了聲“姨母”,跟著知客的家院往里走,隱約還聽人在背后低聲議論。 “好香的車駕,這就是謝家的嫡長女,不是說一直養(yǎng)在廣陵老家么,怎的回來了?” “人家愛回來便回來,與你何干,管得著么?” “就是,就是,如此國色天香,宮里又有幾個人及得上,謝氏女當真名不虛傳?!?/br> “寒門莫望謝氏女,唉……” 謝桐秋咬唇瞪著那只比自己大著兩歲,卻已風姿綽約的背影迤迤走進中庭,本來端然俏麗的小臉變得難看之極。 “娘,你瞧她那得意樣,剛才還故意那般稱呼,簡直沒把你放在眼里!” “胡說什么,今日是你阿翁的壽辰,別多言惹事?!?/br> 皇甫宜將不悅遮掩過去,沖她丟個眼色,臉上又恢復了溫婉的常態(tài)。 “娘,這口氣怎么咽得下?你沒瞧見么,她坐的還是御賜的樓輦,耶耶怎么會……” 謝桐秋仍是滿臉委屈,恨聲不依不饒,換來的卻是冷眼一瞪。 “你若想讓人家更看輕你,那就接著在這嚷嚷?!?/br> . 謝櫻時被引去后進的花廳,那里沒有旁人,像是專為她預備的。 “今日來客甚多,主人正在后面同幾位將軍說話,請娘子先稍待片刻?!?/br> 家院恭恭敬敬說完這話,叫下頭的人奉上香茗,便告退去稟報。 謝櫻時走了一路也確實口干了,端起茶來潤喉,眼梢百無聊賴地瞥向一旁。 越過敞開的菱花窗子和花木茂盛的園子,目光落在廊下一道身影上,正是之前在大門口瞧見的那個男子。 旁邊另有幾名高談闊論的賓客,他似乎也在其中,但沒有說話,只是負手默然站在那里。 她正詫異又瞧見他,對方像也心有所感似的,驀然轉頭,恰好迎上他望過來的目光。 同他淡色深斂的眸相觸的一瞬,謝櫻時腦中不由閃過那輛馬車,登時心虛起來,趕緊別開頭,裝作品茗的樣子,又忍不住拿眼梢暗瞥。 窗外那兩道目光好像并沒移開,而且分明能覺出其中探究的意味。 怎么,莫非已經(jīng)瞧出她就是那天扮女鬼的人? 謝櫻時倒不在乎被他揭穿底細,也不怕任何人要挾,犟脾氣犯起來,暗地里捻了顆玉珠,指間一彈,無聲無息地穿窗激射而出。 勁風拂面,幾乎掠著對方的鬢角飛過,“啪”的一聲深嵌在旁邊的廊柱上。 那人臉上微露詫色,旋即恢復如常,避開那挑釁的目光,不再與她對視。 這時候有仆廝快步過來,到他身旁耳語。 謝櫻時自覺占了上風,挑了下唇角,沖旁邊問:“哎,外面那個是哪里的客人?” “不知娘子問的是哪一個?” “就是柱子邊上,穿黑袍的那個?!?/br> “黑袍……沒有啊,娘子莫不是看差了?”身后的小婢朝窗外張望著,一臉莫名其妙。 謝櫻時輕嘖了一聲,轉過頭去,那根嵌著玉珠的柱旁已經(jīng)沒了人影,左近院墻的寶瓶門內卻有一抹黑色的袍角閃沒。 “哦,罷了,可能人走了。” 她嘴上不以為意,卻不禁失望,仿佛一團亂麻纏在心里沒抓沒撓,別說喝茶,連坐都坐不住了,索性起身,也不叫人跟著,出廳追進那扇寶瓶門。 剛轉進左手邊的游廊,迎面就見一個錦袍玉冠的人走過來。 謝櫻時并不識得,卻也躲不開了,只好顧著儀態(tài)不急不緩地走過去,打算隨便見個禮就走。 “冒昧請問,娘子可是姓謝?” 那人先她一步停下來打著問詢。 謝櫻時沒料到會被攔住,也只能停住步子微笑應答:“不知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不敢勞娘子動問,某家姓高,單名一個昍字。” 高? 這可是大夏國姓,難不成他是什么宗室藩王。 謝櫻時一怔,不自禁地抬眸望向對方。 那人見她一雙秋水盈盈的眸看過來,臉上笑容更甚。 “長樂王殿下?” 沒等他開口,背后便傳來一聲嬌柔的呼喚。 謝櫻時循聲望去,只見皇甫宓一副花枝招展的裝扮快步走來。 鬧了半天這就是長樂王,皇甫宓自承與其有染的人。 怨不得區(qū)區(qū)一個節(jié)度使能勞宗室藩王大駕登門賀壽,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謝櫻時不由一陣犯惡心,那邊皇甫宓卻是兩眼含情脈脈,驀然瞧見她,滿面春意的臉色登時一沉。 “你怎么在這里?” “阿翁要見,我不趕緊去怎么成,宓姨這是來找殿下的吧?” 謝櫻時目光掃過她簪在高髻上的牡丹花,睨在刻意梳成分肖狀遮掩著額角的鬢間,露出如花少女特有的酥甜笑容。 皇甫宓卻想起那日忽然落在水榭邊的胡蜂窩,眉角不自禁地跳了跳。 她不喜歡這個害死人不償命的甥女,更沒心思搭理,眼見她莫名其妙和長樂王在一處,不由更是生厭,隨口“嗯”了一聲:“那你快去吧,別叫他老人家等急了。” 轉回頭,走近高昍身旁,望著張俊美入骨的面龐,想著對方為了自己不顧尊卑,親自前來賀壽,那萬般柔情又在胸中激涌澎湃,上去挽住他臂膀媚笑。 “殿下何時到的,怎的之前不同我說?” 高昍那條臂膀負毫無動靜,像充耳不聞,側眸睨著那娉婷裊娜的背影轉過拐角,唇角撩撩翹起。 “問你句話?!?/br> “殿下請說?!?/br> “謝家的嫡女,是叫作櫻時吧?” 第5章 故技重施 時隔八年,皇甫家的院落格局并沒多大變化。 謝櫻時走得還算輕車熟路,很快就到了內苑的水閣。 那里是外祖閑暇時讀書的地方,極少讓外客進出。 謝櫻時正尋思怎么溜過去看看,先前那名家院剛好出門瞧見。 “娘子怎的自己過來了?方才主人又請了位要緊的客人相見,娘子若等不得,老奴再去稟報一聲?” “我無妨,不過……到底是什么要緊的客人?” 沒等那家院開口回答,就被水閣內熟悉而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是誰在外面吵鬧?” 那家院趕忙響亮地應道:“回主人話,是謝家大娘子拜見?!?/br> “是阿沅么?快,快叫她進來!” 閣內的聲音陡然驚喜難抑似的發(fā)顫起來。 這下子躲也躲不過了,看那家院推開門,謝櫻時只能心懷別扭地走了進去。 閣子里兩面窗都開著,但也難言敞亮。 皇甫尚明端坐在中堂下,腰板依舊筆直,面容卻已老態(tài)畢現(xiàn),眼褶和白發(fā)間盡顯英雄遲暮的頹然。 見到八年未見的外孫女,老人有一霎的怔遲,望著出落成嬌艷少女的謝櫻時,眼中神采盈盈,又含著難掩的愧疚。 謝櫻時雖然對舊事無法釋懷,可看到那張和從前一樣慈藹的臉,不知怎么的就心軟了,上前盈盈拜倒,紅著眼眶叫了聲“阿翁”。 “好,好,來了就好?!?/br> 皇甫尚明也目中含淚,連連頷首,扶起她打量,多年來的隔閡仿佛一掃而清。 忽而醒覺邊上有人,有些失態(tài),正了正身,沖下首微笑:“偈奴,還記得阿沅么?從前大娘抱她回家,你還見過的?!?/br> 沒待對方回答,又拉著謝櫻時:“小丫頭怕是早忘了,這是狄家大郎,你小時候頑皮,還總挑人家練功的時候過去搗亂?!?/br> 這話謝櫻時大半沒入耳,只著意聽到“狄家大郎”,腦中不自禁地開始將這四個字和皇甫宓背叛的未婚夫連在一起。 原來他就是那只“綠毛龜”…… 她唇角抽顫了下,勉強繃著笑意望過去,剛要自居晚輩行禮,坐在對面的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深凜的目光只在她臉上略停了一下便即挪開,像根本沒見過她似的。 “令公多時未見謝家大娘子,偈奴便不打擾了,稍時再來拜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