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他身著短衫, 面色黧黑,露出來的手腳粗黑結實, 顯然是做慣了粗活的。此刻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里捧著一把銅錢, 顫巍巍打著哆嗦, 不斷朝著周圍人伸過去, 壓抑著哭聲哀求:“幫我數(shù)數(shù)啊,數(shù)數(shù)吧!到底是不是九十文?是不是九十???!” “不是給你數(shù)過了嗎?七十八!七十八!多少遍都是七十八!” “你是不是啥時候掉了錢不知道?。俊?/br> “蒲二牛你沒事兒吧?你可想開點兒啊。” “咋回事兒啊, 好端端一個人就成這樣了?瞧著怪可憐的?!?/br> 宋琢冰看那身量高大的漢子脊背佝僂,捧著銅錢來回轉,雙目赤紅卻透著茫然無措, 頓覺不忍,上前道:“我?guī)湍銛?shù)?!?/br> 蒲二牛將那雙憋出紅血絲的眼睛瞪得更大, 好一會兒才認出面前的俊俏后生是顧縣令的護衛(wèi), 他心頭一喜,小心把錢放到地上:“大人幫我數(shù)數(shù),是不是九十文啊?” 他干裂的嘴唇上下開闔, 仿佛喃喃自語又像是自我勸服:“我每年給蒲家?guī)凸? 老爺親口許了九十文工錢的,他親口許的……” 宋琢冰持刀畫了個圈, 把那堆銅錢圈住。 “看好了, 這是十?!彼巫帘粋€一個地數(shù)出十枚銅錢,放到圈外,然后又數(shù)出十個,“加起來是二十?!?/br> 她將二十枚銅錢疊起來放好, 抬頭看了蒲二牛一眼,問道:“看清楚了嗎?” 蒲二牛不斷點頭:“看清楚了?!?/br> 宋琢冰如法炮制,再次數(shù)了兩個二十,然后將三摞銅錢排列整齊,面無表情地道:“三個二十加起來,六十?!?/br> 蒲二牛連連點頭,兩眼盯著圈里散亂的銅錢,臉上似哭似笑。 剩下的銅錢被宋琢冰一個一個摞起來,這次不用人說,他自己也看得出來少了兩個。 “這是十八個,統(tǒng)共是七十八文。”宋琢冰說完,將四摞銅錢抄起來,還給蒲二牛。 “收好。如果有人欠錢不給,可來縣衙擊鼓。顧大人是個好官,會為你做主的。” 出門在外的時候,她與顧玉成幾乎形影不離,白家棺木事件更是出手凌厲,叫人見之難忘。這會兒聽她教蒲二牛鳴冤,其余人紛紛勸說起來—— “上不得公堂啊大人,蒲家肯定不認的!” “是啊,沒憑沒據的,不是給顧大人添麻煩嗎?” “這都多少年的事兒啦,講理都沒地兒講?!?/br> “那錢是不是丟了幾個?。俊?/br> 蒲二牛原本愣愣地聽著,忽然猛地瞪向說他丟錢的人:“我沒丟!” 這捧銅錢,每一文都是他的血汗,他恨不得穿到肋骨上護著,怎么可能丟?! 蒲家是大戶,每到農忙時節(jié),就會雇人幫工。工錢少,但是管吃飯,不管野菜粗糧,都管飽。 為了求個生計,他十歲就去給蒲家?guī)凸ち?,像個成丁似的拖著犁耙,在地里頂替牲口拼命干活。那時候忙完耕種的工錢是七十文,后來他長了年歲,也長了力氣,工錢就成了九十文。 蒲家老爺笑瞇瞇地對他說:“二牛啊,你也是咱蒲家人,我看著你長大的。別人工錢八十文,唯獨你是九十,可要好好干啊?!?/br> 蒲二牛就這樣給蒲家?guī)土嗽S多年的工,但是到底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知道每一次幫工,他都能拿到“九十文”工錢。 捧著手里的“九十文”,蒲二牛終于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嘶啞悲慟,仿佛要把腔子里的血一起哭出來,連先前說風涼話的人都面露苦澀,跟著抹了抹眼角。 …… “那蒲家太過可惡,平日里一副善人模樣,誰知就生了張嘴,連幫工的錢都扣,還一扣幾十年?!彼巫帘鶎㈤L刀放在桌上,一口飲盡杯中冷茶,猶自不平,“雖說沒有憑據,難道就讓他這樣逍遙自在?” 她出去打聽了一遭,才知蒲家多年來一直暗地里克扣工錢。有人機靈些,還能找補回來,如蒲二牛這般實心眼兒的,被騙了不知多少。因著都是口頭約定,連告狀都沒底氣。 宋六郎小聲道:“七娘莫要生氣,和君已經懲罰蒲家了?!?/br> 宋琢冰喜道:“怎么罰?我竟沒有聽說?!?/br> “這種事哪兒能大張旗鼓地說出來?”宋六郎擠擠眼睛,“那蒲家不是村中大戶嘛,和君花錢找人過去教數(shù)數(shù)兒了,就在蒲家門外。聽說蒲家人都沒臉出門,還把今年欠的工錢補上了,嘿嘿嘿?!?/br> 他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宋琢冰想想那場景,也跟著暢快起來,贊道:“還是和君哥有辦法?!?/br> 宋六郎點點頭:“是啊,怪不得能取中探花。” 他正待再夸幾句,忽然見顧玉成神采飛揚地抱著個包裹走來,忙起身去接,嘴里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確實是大喜事?!鳖櫽癯蓪f給宋六郎,含笑道,“恭喜六哥和七娘,這是驛使從銅陵縣帶來的,聽說有宋將軍的衣物。當初失蹤的地方也被搜查過,只余下山匪尸首,想來宋將軍和令兄們吉人天相,現(xiàn)在定是平安無事?!?/br> 宋家兄妹頓時大喜,宋琢冰更是瞬間濕了眼眶。 顧玉成早知宋家流放之事蹊蹺,現(xiàn)在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又涉及宋家私事,他作為外人不好旁觀,便找了個借口離開,將空間留給宋六郎和宋琢冰。 顧玉成走遠后,宋六郎小心解開包裹,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是父親的一件衣袍,還有半塊碎掉的甲衣。 “真的是父親!”宋六郎喜出望外,將包裹連同里面的東西細細檢查,沒多久便摸出一封信,其上字跡潦草,但確是他父親的筆跡無疑。 信中寫到他們已經潛入深山安置下來,并得知六郎和七娘去了黔源縣,叫二人毋庸擔心,靜待時機即可。 宋琢冰將信翻來覆去看了數(shù)遍,摩挲著那句“重聚可期”,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六哥,我好開心?!?/br> “看看,叫我說準了吧?”宋六郎掏出帕子在宋琢冰臉上來回擦,“多大人了還哭鼻子,真丑。” 宋琢冰被擦得生疼,奪過帕子不理他了。 . 兩天后,縣衙附近孩子們掰著腳丫數(shù)數(shù)的隊伍里,多了個高高大大的蒲二牛。 他瞧著比往日更沉默了些,眼中卻蘊著野火似的光,叫人不敢逼視。 隨著蒲二牛的出現(xiàn),前來學數(shù)數(shù)、領糕餅的成年人迅速增多,答錯問題了也不惱,嘻嘻哈哈地接著學。 待何時傅將登記的表格攢了厚厚一沓的時候,顧玉成拿出來做獎勵的糕餅山也消耗殆盡。這回何時傅有了經驗,請示過后再次招人做了一批糕餅,并聲明是最后一批了,吃完再沒有的。 有人來問為啥,被何時傅當場罵回去:“你小子早把糕餅吃進肚里了,還想吃啊?都聽好了,這是顧大人為了教化生民做的善事,可不是憑空白來的!只有咱們黔源縣的百姓才能過來領,其他縣的都沒這好事兒,該抓緊的趕緊??!” 史有才邁著八字步,慢悠悠地道:“對,都抓緊啊?!闭f完就到一旁教人認字去了。 自打這糕餅山立起來,史有才的職業(yè)生涯就重新煥發(fā)了生機,人也跟著精神起來。 因為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用到數(shù)數(shù)兒這一技能,雖然學起來不是那么積極,但學會后普遍覺得生活格外方便。加上蒲二牛的教訓太過慘痛,就有人學會數(shù)數(shù)兒后還想學認字。 史有才便在顧玉成的支持下,分得了兩個衙役幫忙,然后在縣衙外頭豎起一塊板子,每天教三五個字。 這種事情他從前是不屑一顧的,但多年冷眼看下來,終于再見到熱切求知的目光,史有才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甚至開始留意有沒有聰慧的小孩能收為學生了。 聽說縣令大人就是少年時拜了名師才高中探花,說不得他也能教出一二科場得意的學生來呢…… 眼看縣衙各項事宜邁上正軌,人口還增加了近百,顧玉成整個人放松下來,便決定趁休沐日和宋家兄妹一起去郊游。 他們三個人里頭,兩個都是不能亮出真實身份的人,剩下一個還是風頭正盛的縣令,為了清凈自在,便提前讓廚娘做好飯食,第二天一早趕了輛青布牛車悄悄出發(fā),太陽剛升起的時候就到了目的地。 這是個背山靠水的小河灣,綠樹濃蔭,頗為涼爽。 將牛在野草叢里拴好,把車上東西搬下來,宋六郎便自告奮勇去抓魚:“咱們好容易出來一趟,只吃冷飯未免無趣,我去捉幾條魚來湊數(shù),順便探探前方風景?!?/br> 他每日里東進西出跑習慣了,對附近地形頗熟,知道往里鉆過山隙有個小潭,說了一聲就拎上簍子大步離開。 宋琢冰:“……” 不知怎的,她最近不是很想和顧玉成獨處,總覺得有些尷尬,又說不出來哪里尷尬。 好在顧玉成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非但自己忙這忙那,還請她幫忙生火。宋琢冰有了事情做,就自然而然地背轉身面對幾根干柴,拿出火石擊打。 找好枯枝準備湊一塊兒生火的顧玉成:“……” 第73章 難得獨處 時機難得, 奈何雙人行動出師未捷,顧玉成默默嘆了口氣, 放下枯枝去準備調料。 經過羊腸山短暫的共處, 他深知自己才是廚藝擔當, 這次出門便準備得格外齊全, 包括油鹽醬醋和剁碎的辣椒、蔥姜,還備了切碎的生蒜和過油炸了的熟蒜, 林林總總用了七八個瓶子。 雖然還抓不住心,先抓個胃也是極好的…… 幸運的是,直到宋琢冰將火生起來又把鍋吊上, 宋六郎還是沒回來。顧玉成心頭暗喜,慢慢循著機會和宋琢冰閑聊。 起先是一問一答, 沒多會兒話題就被扯到了玄學上, 顧玉成講了兩個佛家小故事,把一應野餐用的東西整齊放到淺藍色粗布上,然后望著宋琢冰, 認真地道:“七娘, 我并不信佛,可有時候也覺得, 這世間一飲一啄, 皆有定數(shù)。你看,我在瓊林宴上得罪了玄鶴子,被貶到黔源縣,起初很是郁悶, 還被山匪打劫,好在遇到了你……還有宋大哥,順利到了黔源,又能為百姓做些事,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br> “前日老師來信,說天子生了場病,身體大不如前,京師跟著動蕩不安。此時遠離京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待將來安定下來,說不定我們還能一起返京呢。如宋將軍這般棟梁,也必能另有造化?!?/br> “你若不信,我們就打個賭,賭一年之內定有好消息傳來,好不好?” 被那灼灼中透著溫柔的目光籠罩,宋琢冰只覺得耳朵發(fā)熱,不自覺轉開眼,輕聲道:“謝謝和君哥?!?/br> 她再是遲鈍,也明白顧玉成是借著佛理勸慰自己,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軟。 憑她本心來說,絕不后悔擊殺清羽三人。因為柳貴妃著實手段齷齪,明知父親被玄鶴子多番示好卻不為所動,轉而撕破臉時常爭執(zhí),偏偏還是強請了她去飛仙殿赴宴,為的就是逼她站隊,進而逼迫宋家站隊。 如果不幫施郡主,任憑柳貴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那么等不到天黑他們家就得變成玄鶴子走狗。 甭管天子和朝臣信不信,反正臟水能潑宋家一身。憑你再怎么辯駁,也別想繼續(xù)做純臣。 宋琢冰生來機敏,又和兄長們同受教導,絕非優(yōu)柔寡斷之人。她衡量過后,片刻之間便下定決心,雷霆出手,一舉殺賊。 她真的不后悔。 可是看到母親和嫂子們含淚回娘家避禍,偌大宋府轉眼成空,父親和哥哥們套上枷鎖流放千里,宋琢冰再是堅韌,也無可避免地懷疑自己,無數(shù)次在深夜人靜的時候捫心自問,問自己是不是沖動行事,給全家招來禍端。 這心事沉沉如墨點,在她心頭氤氳開來,四散飄蕩,又無法對人言說。 家中遭此橫禍,然從父母到兄嫂,沒有一個人埋怨她,她再自怨自艾,豈非給家人平添煩惱? 宋琢冰將這點心事深深埋下,從沒想到能被人看出來,還能被委婉勸解,仿佛有一雙手從她肩上把那無形重擔挪開似的,這手的主人還如此溫柔,叫她甚至生出點逃避的心思,想馬上找個地方藏起來。 宋琢冰難得露出含羞帶怯的小兒女情態(tài),偏她自己一無所覺,強自鎮(zhèn)定撥弄火堆,實則脖頸耳根都泛起一片粉紅。 顧玉成心中極是驚喜,撿起枯枝湊過去,看著兩根枯枝并到一處燃燒起來,低聲道:“這次打賭,彩頭的話……” 宋琢冰忙搖搖頭:“不打賭。我相信和君哥。” 打賭什么的,還是算了叭。 因為宋六郎已經跟顧玉成打過好幾回賭了,大到“銅陵縣說不定有好消息”,小到“明天凌晨有雨”,一回也沒贏過。非但把自己買來的好酒輸?shù)?,還要帶著衙役訓練,他憋氣之下,背地里甚至給顧玉成起了個“黔源賭王”的綽號。 可別讓和君哥知道了才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干柴燒去三分之一,才察覺宋六郎還沒回來。 宋琢冰想去找找看,轉而想到自己不認識路,只好繼續(xù)等著。 顧玉成拿出帶來的水果遞給宋琢冰,道:“六哥這次肯定收獲不少,待會兒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