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反正現(xiàn)在沒人盯著,他愛喝多少喝多少,權當借酒消愁了。明日就到城郊莊子上去住,看哪個還到他面前來做說客。 . “哥哥,明天真的去看花燈嗎?”顧玉榮仰著臉,大眼睛水汪汪地瞅著顧玉成,充滿渴望。 顧玉成頓時心頭一軟。這段日子里他每天不是讀書作文,就是在號房里模擬考,幾乎沒有時間陪顧玉榮。好在小丫頭很懂事,跟著認字、背詩,還對照他買來的《投壺大全》花式練習,自顧自玩得開心。 但她正是愛玩好動的年紀,顯然在家中憋得狠了,聽說要去看花燈都不敢相信,拉著顧玉成的袖子來回確認。 “當然去?!鳖櫽癯捎只卮鹆艘槐椋裆珳剀?,“明天是八月十五,是慶祝一家人團聚的節(jié)日。福寧城里會有賣花燈和小玩物的,到時候哥哥就帶你出去?!?/br> 順便也給自己放個風,若無意外,這就是他鄉(xiāng)試前最后一次出門了。 顧玉榮得了好幾次肯定回答,滿意地拍拍手,蹦跳著跑到王婉貞跟前,指指腦袋道:“娘,明天幫我梳頭發(fā)嘛,我要那個最好看的!” “好好好,娘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王婉貞道。 兒子埋頭苦讀,她卻清閑得很,只好每日里多做些滋補的飯菜和湯水,讓兒子補身體,再就是給全家人做衣服、做鞋子。 除此之外無事可做,王婉貞就開始打扮女兒,今天編一個新發(fā)式,明天再編一個,不怎么長的頭發(fā)都能編出花來,以至于顧玉榮每天照鏡子都美滋滋的,還要拎著裙角轉(zhuǎn)個圈兒,仿佛仙女臨世。 明天終于出門,必須要更加好看! 第二天,王婉貞果然給顧玉榮編了新樣式的發(fā)辮,中間穿插著珠串和花朵,遠看像戴了個花環(huán)似的,越發(fā)襯得小丫頭明眸皓齒,伶俐可愛。 顧玉榮自覺今日美貌非凡,人也矜持起來,抿著小嘴巴做淑女狀。顧玉成看得好笑,夸獎贊美一番,就跟王婉貞一起,一人一邊牽了她的手出門去。 他早就發(fā)現(xiàn)王婉貞手很巧,會的東西遠超一般村婦,應該有些來歷。但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呢?左不過是他們一家人過日子罷了。 福寧城靠近京師,相當繁華,又是中秋佳節(jié),大街上到處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賣各色小吃和花燈的最多,還有雜耍藝人在空地上撂地賣藝,叫好聲響成一片。 顧玉榮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看得眼花繚亂,連手里的糖人都顧不上吃,興沖沖要去找花燈。 怕人多把她擠跑,顧玉成干脆將她抱到懷里,和王婉貞一起慢慢朝花燈的方向移動。到了一看,這里的花燈也分兩種,可以直接買,也可以猜了謎再買,猜中的話還能打折。 顧玉成付了十文錢,拿到兩個謎面,打開一看,一個寫著“壬申桃花凋”,打一成語。另一個寫著“此公之后有奇才”,打一字。 他略一思索,很快想到了答案,道:“成語是猴年馬月,字是頭一個字?!?/br> “這位少爺真是才思敏捷啊!”賣花燈的老板笑道,“您選盞燈吧,不管哪個都打五折。” 顧玉成是見過火樹銀花不夜天的人,對紙燈籠興趣不大,便問王婉貞和顧玉榮喜歡什么燈。 王婉貞擺擺手:“這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娘就不湊熱鬧了?!鳖櫽駱s則是看來看去,順著燈謎挑了一盞猴兒燈。那小猴的尾巴高高卷起,煞是可愛。 “要那盞猴兒燈,再要一盞蓮花燈。”顧玉成直接買了兩盞燈,搶在王婉貞阻止之前付了錢。 老板笑呵呵地道:“少爺好眼力,這是最后一盞猴兒燈了,可得拿好嘍?!?/br> 顧玉成微微一笑,帶著王婉貞和顧玉榮往前走,準備再買點吃的就回家。誰知剛走出沒幾步,就被個穿著蔥綠色衣裙的姑娘攔住。 那姑娘斜刺里竄出來,俏聲道:“公子,我家小姐也喜歡這猴兒燈,可惜沒買到,不知能否割愛?” 第42章 陳年往事 顧玉成低頭對上那姑娘的目光, 平靜道:“抱歉,不能?!?/br> 姑娘:“……” 她似是從沒想過會被拒絕, 面上帶了些羞惱, 小聲道:“這位公子, 我是城里朱家的丫鬟, 叫冬雪,今天跟著我家小姐出來買燈。小姐真的很喜歡這盞猴兒燈, 讓我一定要買到。這樣吧,你多少錢買的我出雙倍跟你換,好不好?” 顧玉成又說了句“不能”, 抱著顧玉榮抬腳就走。 他meimei今年就看過這一次熱鬧,挑了一盞喜歡的燈, 哪里能為幾十文錢就給別人? 那自稱冬雪的丫鬟卻張開胳膊將他攔下, 聲音也高了些:“你這外地人怎的這般不知好歹?這樣吧,我出十倍價錢,就要這猴兒燈。” 也不打聽打聽他們朱家是什么身份, 就敢這樣不識抬舉, 想必是個鄉(xiāng)下過來的窮酸。往日里有人聽到他家小姐要什么,哪個不是巴巴地送上來?這窮酸真是不開眼! 顧玉成沒想到逛個街還能碰上這種事兒, 心里更多的是新奇, 但他被人一攔二攔的,又被拿錢砸,到底不大痛快。 余光瞥到不遠處有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往這邊張望,干脆道:“你家小姐不喜歡這燈, 不過是你這小丫鬟胡說罷了。不信你再回去問問,看她可愿意五十兩銀子買這猴兒燈?” 冬雪登時怒了:“你——”怎的不去搶! 正待呵斥,那矮一些的人影匆忙過來,是個與冬雪做同樣打扮的丫鬟,圓臉上生著一顆痣,只年長一些,衣裙是黃色的。 她對顧玉成福了福身,道:“公子見笑了,我家小姐為人心慈,縱得這丫頭失了分寸,這里給公子賠個不是。” 說完又福了福,還壓著冬雪也賠了禮,然后道:“我們做朱家下人的,也不敢以勢壓人,只是我家小姐實在愛這猴兒燈,都說好男不與女斗,還請公子行個方便吧?!?/br> 聽完這番連消帶打的話,顧玉成是真的惱了。猴兒燈自買了就一直在顧玉榮手上拿著,小姑娘今年才三歲多,你們也不瞎啊,怎么凈睜著眼說瞎話? 他看向繃著小臉兒嘴唇緊抿的顧玉榮,問道:“阿榮,你喜歡這盞猴兒燈嗎?” 顧玉榮輕輕摸摸小猴兒的尾巴,大聲道:“喜歡!” 顧玉成頷首,對一黃一綠道:“我一個男人,也不與你們兩個為難,只是我家小妹實在愛這猴兒燈,你們家為人心慈的小姐怎么也有十幾歲了,就別逼著小孩子學孔融了。” 說完對王婉貞使了個眼色,繞過黃綠二人,大步朝前走去。 他身量漸長,又鍛煉出一層薄薄的肌rou,并非文弱書生,冷著臉的時候很有壓迫力。冬雪還想攔,被他凌凌的目光逼退,含恨讓開。 她們主仆三人今天是悄悄出門的,沒帶家丁,不然非叫這窮酸好看! 不過一個好看些的窮酸罷了…… 顧玉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罵了好幾聲窮酸,他抱著meimei穩(wěn)穩(wěn)穿過這條掛滿花燈的街,看了各式花燈,又買了幾樣吃食和一盞大大的鯉魚燈,然后才慢慢回家去。 好不容易出來放風就被人掃興,哪怕逛夠了也得再洗洗眼睛,不然以后老在心里記著,就要變成陰影了。 到家后放下東西,掛好燈籠,又洗了手臉,已經(jīng)是明月高懸。 顧玉榮提著那盞猴兒燈,困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她珍惜地摸了摸猴子尾巴,眼中滿是困惑:“哥哥,為什么她們要買我的燈?我應該賣嗎?” 小丫頭很是聰明,這是記著了……顧玉成正色道:“想賣就賣,不想賣就不賣,都依自己的心意。因為凡事講究先來后到,你先買到了猴兒燈,它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就行。” 顧玉榮晃晃小腦袋:“那要是很多錢呢?” 顧玉成心頭一動,他meimei真是聰慧?。∵@要是在從前,就該籌劃著買學區(qū)房了。 “千金難買你高興,高興怎樣就怎樣,你小孩兒家家的,不要想這些?!鳖櫽癯烧f著,拿過那盞燈,“你看,這盞燈是八十文,十倍也才八百文,你身上有多少文錢?” 顧玉榮聞言,摸摸裙子口袋,掏出一串銅板放到凳子上,又從脖子里扒拉出個扁扁的布葫蘆,小胖手捏著葫蘆嘴,掏出一張銀票。 最后彎下腰,從兩邊襪子里各拿出幾枚銅板,也放到凳子上。 做完這些,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著顧玉成:“哥哥,我自己數(shù)不清?!?/br> 她背詩快,認字也不慢,但數(shù)數(shù)不行,現(xiàn)在也只能數(shù)到六十,超過就會倒到四十九。銀子又得跟銅板換算一下,更是不知道多少文了。 顧玉成差點笑出聲來。 他習慣在身上帶錢,又讓王婉貞和和顧玉榮也隨身帶。在他影響下,王婉貞從出門不敢?guī)б回炲X,硬是變成了能揣二百兩銀票面不改色,連顧玉榮身上都帶著五十兩。 現(xiàn)在只要出門,不管是隔壁街買rou還是巷子口買饅頭,王婉貞都會往顧玉榮兜里放上串好的二十枚銅板。 但是襪子里的幾個,就是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背著他們自己藏的了…… 顧玉成忍住笑,一個個帶著顧玉榮數(shù)過去:“這是五文銅錢,這是二十文,加起來一共二十五文。這張銀票是五十兩銀子,一兩銀子換一千二百文銅錢,加起來一共六萬多文。拿這些錢去買猴兒燈,能買七百多個,咱們家里都掛不下呢?!?/br> 顧玉榮還不能理解七百是多少,但不妨礙她知道這是個大數(shù)兒,比那個十倍多許多許多。 而且這只是她身上的錢,她哥哥身上更多! 這么一想,顧玉榮瞬間開心起來,一個果子沒啃完就在王婉貞懷里睡著了。 顧玉成將meimei安頓好,又倒了一大杯水遞給王婉貞,輕聲道:“娘,你今天怎么了?” 他也是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王婉貞臉色很不好,甚至有點驚懼。 王婉貞搖搖頭,在顧玉成擔憂的目光里,好一會兒才道:“娘今天見到那黃衣服的姑娘,左邊臉上有顆痣,覺得眼熟,就想起從前的事兒了,心里有點兒難受?!?/br> 顧玉成追問下去,才知道原來王婉貞小時候就被賣到了大商戶陶家做婢女,靠著手巧和勤懇,慢慢到了陶家小姐身邊做二等丫鬟。 按照陶家慣例,她應該到了年齡就放出去嫁人,結(jié)果被那家的二老爺看中,要收了做通房。 王婉貞再老實,也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哪里能愿意跟著個色瞇瞇的老頭兒?偷聽到二老爺想生米煮成熟飯的打算后,她就趁著月黑風高,悄悄跑了。 要是在陶家老宅,王婉貞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但恰逢陶家小姐出門探親,把她帶上了,趁著住店時人多事多的空當,她就藏在不知道誰家的馬車下面,被帶走了。 逃跑后王婉貞就沿著山路一直往南走,她并沒有去處,只聽說南邊水土肥沃,想著或許能有一條生路。 就這么硬生生走了七八天,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栽進陷阱,爬也爬不出去,全靠那股不想死的勁頭撐了兩天。 終于等來了顧大河。 “娘就是那時候跟了你爹,慢慢過起了日子?!蓖跬褙戭H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沒有娘家,也沒嫁妝,你奶奶總是不高興,好在現(xiàn)在都熬出來了?!?/br> 顧玉成伏在王婉貞膝頭,聽得心口發(fā)疼。 王婉貞話少,說起往事也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過去,但她見到一張與當年管事相似的臉,都能嚇得不輕,可想那時候吃了多少苦。 他默默記下那黃裙丫鬟的長相,安慰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況且這家姓朱,那家姓陶,應該只是長得像而已?!?/br> 王婉貞道:“我想也是。這些事兒原本該爛在腸子里,誰也不說,但是阿成現(xiàn)在是秀才了,娘也不是別人家奴婢了,想起來就想嘮叨?!?/br> “娘心里有事,不跟兒子說,還能跟誰說呢?”顧玉成又給王婉貞倒了杯水,笑道,“等我將來考中進士,做了官,就給您請個誥命,鳳冠霞帔,風風光光的,什么豬啊狗的都拋一邊兒去?!?/br> 王婉貞含笑點頭:“好?!?/br> . 中秋過后,顧玉成便又開始模擬考試,沒再出過家門半步。 只在月底收到顧儀的來信,讓他專心備考。這次字寫的多些,足足兩頁紙,千言萬語匯成四個字——務必考中。 顧玉成:“……” 得虧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考試,不然來自老師的壓力都能大到心態(tài)失衡。 哭笑不得地回了信,顧玉成就開始清點考試用具,將模擬考時想到的東西一一置辦好,連筆墨紙硯都多買了兩套。 準備就緒后,九月初三的子時,顧玉成背著包裹,排到貢院門口的隊伍里,等待搜身進場。 貢者,獻功也,所有排隊的人,都是地方獻給朝廷的人才。只有通過鄉(xiāng)試考核,才能被貢到朝廷。 福寧城的貢院面積很大,能同時容納來自附近州縣的兩千多名秀才。作為被上供的人才之一,顧玉成排了半個多時辰隊才輪到,然后脫襪子、解頭發(fā),被翻了個徹徹底底。 為了防火,他的小爐子和木炭都被扣下,好在其余東西都沒問題。 初秋的凌晨還是涼颼颼的,顧玉成迅速整理好儀容,就背起自己的大包裹,領了考號往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