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他和大牛二牛住的房間, 他們倆都是健壯男子, 又會趕車，還是先找他們合計為上。現(xiàn)在雨勢小了些，實在不行就借口出去拿行李，直接騎著騾子跑路, 萬不能折在這慈悲寺里。

    顧玉成思來想去，漸漸定下心來，奈何兩個被寄予厚望的車夫一去不復(fù)返，怎么也不見回來。

    藏在靴子里的短匕被摸了又摸，顧玉成的臉色也越來越沉，直到他忍不住懷疑大牛和二牛是不是已經(jīng)遭了不測，才看到這倆人端著兩大盆的燴菜和饅頭，滿面油光地大步回來。

    二牛更機靈些，看顧玉成臉色不好，以為是嫌他們洗涮時間太長，趕緊奉上菜和饅頭，道：“秀才公莫怪，俺們兄弟太臟了，被廟里的師父給押著洗了兩回，正好饅頭又快出鍋，空凈嫂子就讓等了會兒子，正好端熱乎的過來，您嘗嘗先？”

    顧玉成：“？？？”

    顧玉成：“空凈……嫂子？”

    “就是空凈師父的娘子，可利索了！”二牛道，“她跟另一個老嬸子，蒸了三大籠屜的饅頭！”

    顧玉成感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什么時候和尚還有娘子了？

    還有這饅頭，騰騰冒著熱氣，不會是下了什么蒙汗藥之類的吧……

    然而大牛已經(jīng)笑呵呵地開口，一臉陶醉地道：“不愧是武師傅的娘子，手勁兒大，饅頭也筋道，俺一口氣吃了仨！”

    兩兄弟說著，都勸顧玉成趁熱吃，還說不夠了能再去要。

    顧玉成：“……”

    他實在沒忍住，試探道：“我從沒出過遠(yuǎn)門，竟不知這慈悲寺的和尚，還能娶妻生子，可是一家子都住在寺里？”

    大牛和二牛對視一眼，彼此都很驚奇，仿佛顧玉成問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問題。

    尷尬的沉默過后，二牛道：“好多和尚都成家的，像那些凈土寺、普度廟里頭的大師父，都是成了家的。寺廟也不交租子，過得比俺們好多了。”

    顧玉成心頭一震，他知道佛教分許多支，理念也不甚相同，還有修歡喜佛的，但從沒想過出家的僧人能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

    這可是寶慶府，和清平縣相比，已經(jīng)算是繁華的中原腹地了，怎么會有這種教義？照這樣說來，他之前看到的香客，沒準(zhǔn)兒就是僧人的家眷。

    顧玉成忍住困惑，引著大牛二牛說了一通，才知道僧人娶妻并不罕見，那不娶妻不生子的才是異類。如慈悲寺這樣的還不算什么，大寺廟占地甚廣還有各類產(chǎn)業(yè)，跟城鎮(zhèn)相差無幾。

    “凈空嫂子說今天下雨，怕擾了佛祖清凈，大殿不開門，明天才能去拜?！闭`以為秀才公想去拜佛，求個金榜題名，二牛拍著胸脯道，“凈空師父掌著鑰匙，待會兒雨停了俺就去給嫂子砍柴，保管叫秀才公燒上頭炷香！”

    顧玉成：“……倒也不必。你們今日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再一起去拜吧?！?/br>
    他將菜和饅頭都給了大牛和二牛，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走出去，又回到那條賞雨的廊下。

    恰有個婦人拎著半箱紙經(jīng)過，顧玉成便搭了把手將其送到禪房。他生得俊秀，又是趕考的秀才，言談親和有禮，很得那婦人喜歡，偏對方又是個話多的，沒一會兒就告訴顧玉成她是大前年守寡后改嫁的僧人，新生的小兒子才兩歲多。

    等告辭回來，顧玉成連那僧人不愛洗腳的秘密都聽了一耳朵。

    顧玉成：“……”

    雨勢漸漸小了下去，吹來的風(fēng)卻愈發(fā)涼，顧玉成打了個哆嗦，匆忙回房間去加衣服。

    大牛和二牛已經(jīng)將飯菜吃得精光，商量著去幫忙砍柴，顯然并沒有任何不適。

    顧玉成終于放松下來，暗自唾棄自己一番，加了衣服就去隔壁找王婉貞和顧玉榮，一看顧玉榮已經(jīng)打著小呼嚕睡著了，王婉貞守著她在縫衣服。

    “阿成，你怎么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蓖跬褙懶÷暤?，“是不是著涼了？我去給你熬碗姜湯來?！?/br>
    顧玉成搖搖頭，道：“沒事，就是吃著寺里的飯菜不習(xí)慣，想去車上拿干糧?！?/br>
    王婉貞笑道：“娘帶了的，早上阿榮嚷著要吃rou餅，我就帶了幾張，正好咱們一起吃，就不必勞煩寺里的娘子了?！?/br>
    連王婉貞這種足不出戶的都知道寺里有娘子……顧玉成再遭一擊，急忙岔開話題說起明天的行程。

    母子二人聊了一會兒，等顧玉榮醒來后，就一塊兒喝了姜湯又在爐子上熱了rou餅吃。

    飯后，顧玉成叮囑了王婉貞和顧玉榮不要隨意出門，有什么事先去隔壁房間找他，就回了客房和衣躺下，在大牛的鼾聲中默默反思。

    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他今天才算明白其中滋味兒。清平縣附近只有道觀，偶有小廟也不成氣候，他就只去過沖虛觀，竟從未了解過寺廟情形，差點鬧出大笑話。

    唉，他的老師就是因為不滿僧道盛行被貶謫，他怎么就能這般……缺心眼呢？

    翌日，顧玉成頂著兩個黑眼圈，帶家人一起拜佛。

    借著在各個殿里捐香油錢的機會，他還在大大小小的佛像身上敲了敲，走路的步子也時輕時重，終于確定這里沒有什么地道和空心佛像，然后才在知客僧怪異的眼神里，道了聲佛號迅速離開。

    官道只是較為結(jié)實的黃土路，雨后很難走，好在并沒有到把車子陷進去的程度，三十多里后就漸漸走出泥濘路段，加快了速度。

    這般走走停停，十二天后終于到達(dá)福寧城，又花了幾天安頓下來。

    結(jié)清工錢送走大牛和二牛，站在新租的院子里，顧玉成長長伸了個懶腰。

    趕考真的太難了！

    他們?nèi)孪卵霭l(fā)，在路上就走了快一個月，馬不停蹄找到地方安頓下來，時間就進了五月。天氣已徹底轉(zhuǎn)暖，隨處可見花紅柳綠，鳥雀鳴啼。

    這次時間倉促，沒有找到很合適的一進院兒，就租了個兩進的院子。雖然貴了些，但地方寬敞，院子里還有兩顆棗樹，長得有些年頭了，很是粗壯。

    簡單歸置好家當(dāng)后，顧玉成就用繩子在棗樹間捆了個秋千，自己坐上去試了試，然后招呼顧玉榮過來玩。

    早在清平縣的時候，顧玉榮就見過別人家的小孩蕩秋千，很是羨慕，但那時候家里沒有樹，她就沒吭聲，每日里或投壺或認(rèn)字，玩得不亦樂乎。

    現(xiàn)在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秋千，顧玉榮高興得在院子里歡呼著跑了一圈，然后才過去蕩秋千，沒一會兒就把搬新家的不適應(yīng)拋得一干二凈。

    王婉貞則在準(zhǔn)備貢品和香燭。雖然行程順利，但到底離家千里，又恰逢五月初一，她就想燒香拜佛，求個平安。

    祭拜過四方神佛后，一家人歇了兩天，從長途奔波的疲憊中緩過來，就開始一如往常地過日子。

    顧玉成給仍在京城的顧儀寫了信報訊，然后重新立了個倒計時，掛在布置好的書房里。

    鄉(xiāng)試一般在八月底或九月初，算起來只剩一百多天，必須要用功讀書，才能增大中試幾率。而且鄉(xiāng)試是每場連考三天，堪稱科舉中的最大難關(guān)，鍛煉強度也要增大，不能因為身體原因撐不過去。

    這般規(guī)劃之后，顧玉成對飲食和鍛煉更加注意。也不知是養(yǎng)生作息起了效果，還是終于到了福寧城心頭放松，總之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他做了個美滋滋的夢，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難題解決了。

    顧玉成大松一口氣，懷著隱秘而欣喜的心情悄悄洗了衣服，就開始給《問仙圖》寫結(jié)局。

    這稿子已經(jīng)寫到九十四卷，大大超出一般話本的長度，也破了欣榮書坊的記錄。顧玉成不想大注水，便準(zhǔn)備在一百卷前正式完結(jié)，也省得以后惦記。

    他花了幾天時間，將路上構(gòu)思的內(nèi)容落到紙面，一氣寫到孟青云乘著問仙圖飛升成仙，天降甘霖，有仙子在云中接引。而孟青云踏上天階，垂眸低望，無人知他在看什么。

    只有數(shù)柄金色小劍投向修真界，倏然消逝，不知為何人所得。

    寫完后，顧玉成將厚厚的《問仙圖》手稿托給鏢局，花了二兩銀子請人送到京師的欣榮書坊。畢竟那邊有分號，比往清平縣送稿劃算許多。

    與此同時，一封來自京師的回信也到了他手中。

    隨信而來的，還有顧儀的兩個包裹。

    第41章 鄉(xiāng)試之前

    這兩個包裹挺大, 也挺重。

    一個是歷年會試題目，另一個還是會試題目。

    顧玉成剛打開就呆住了, 屏住呼吸小心翻看, 發(fā)現(xiàn)這倆包裹里竟集合了一甲子的會試題, 詩書禮易春秋的都有。

    集齊五經(jīng)會試題, 也不知老師費了多少功夫……顧玉成大為感動，恨不得給顧儀送個“萬世師表”的牌匾。

    誰說顧儀不會教學(xué)生來著？就沖這兩包裹的真題, 也必是那些人不肯好好學(xué)習(xí)！

    顧玉成心頭感動，連來信中只寥寥百來字的勸勉都不介意，飽蘸濃墨給老師回了封充滿感情的長信, 保證會刻苦攻讀，絕不辜負(fù)老師期望。

    為了讓顧儀放心, 還隨信附送了最近的文章, 足足兩沓，向?qū)W之心非常誠懇。

    有了真題，顧玉成就開始模擬考。

    為更接近鄉(xiāng)試的環(huán)境, 他還用木板在院子里搭了個簡易號房, 左右前后俱是三尺寬，待在里面將能轉(zhuǎn)身, 然后放置桌椅做題。

    試了兩次發(fā)現(xiàn)不大牢靠, 干脆雇人用磚砌了個同樣的號房，抵著墻搭兩塊木板，白天當(dāng)桌椅寫字，晚上當(dāng)床板睡覺。

    只待一天, 顧玉成就覺出了這種號房的威力。

    和木板房相比，磚頭壘的考房更加狹小逼仄。在這種環(huán)境里高強度用腦，作不了三篇文章就能讓人頭昏腦漲，恨不得溜出來透透氣。

    要真進了場，得連考三天，還有府軍衛(wèi)士一對一盯著，心理壓力更大。

    顧玉成暗自咋舌，心說難怪鄉(xiāng)試才是最難過的一關(guān)。院試和會試雖也是考三場，考棚同樣沒好到哪兒去，但每場只考一天，中間還能喘口氣兒。

    鄉(xiāng)試的三場卻是每場三天，這三天里，考生吃客拉撒睡都在這么個小小的號房里，其中艱難可想而知。

    而且鄉(xiāng)試題量更大，首場就要做三道四書題和四道五經(jīng)題。為了方便修改且不污卷面，必須先在草稿紙上寫一遍，再謄抄到卷子上，不計思考時間，純文字都有一萬多。

    科舉考試歷時雖長，但出題的范圍有限，都是四書五經(jīng)，跳不出這個框架。能挺過截搭題考中秀才的，經(jīng)義都沒問題，作文也有些章法，但每次大比之年，鄉(xiāng)試時都有考生提前被抬出來。

    估計跟這種考試模式脫不了干系。

    顧玉成感慨一番，開始循序漸進地模擬考。

    模擬考是應(yīng)試教育一大利器，不知被多少人詬病，但能風(fēng)行幾十年而不衰，自然有它的好處。顧玉成一心想要取中，自然不能放著利器不用。

    他守著兩大摞真題，每天雷打不動作七篇文章，不管好壞，必須要寫出來。一開始還比較費勁，后來做習(xí)慣了速度逐漸提升，甚至能趕在天黑前做完一整套題。

    速度上去后，顧玉成就開始每隔兩天去號房里做題，累了在里面活動活動，連飯都是王婉貞給放到木板上吃的，晚上還特意在板子上睡過半宿。

    在這種高強度的模擬考訓(xùn)練下，顧玉成的備考清單也逐漸增加，包括擦號房的五塊抹布、擋風(fēng)的門簾、萬一下雨漏水能鋪到頂上的油氈、擋風(fēng)擋雨的油紙傘、熱飯的小火爐和木炭等。

    王婉貞還給他做了兩個方方正正的布袋，比著布袋裁好油紙，帶進考棚后就能把這三樣疊到一塊兒，做個防水的袋子，睡覺或吃飯時把考卷放進去，免得破損污毀。

    至于在號房里睡覺的問題，顧玉成決定多帶兩床被子克服一下，爭取第一天做完題目，至少打完腹稿，然后第三天提早交卷離場。

    都說“三場看首場，首場看首篇”，再怎么模擬，他也不能窩在三尺木板上睡兩天還精神奕奕，不如直接放棄，主攻第一天。只要首篇文章入了考官的眼，大概率就能取中。

    一旦取中，不管是頭名解元，還是最后一名吊車尾，都是實打?qū)嵉呐e人老爺，具備參加會試的資格。對顧玉成這個實用主義者而言，已然是達(dá)到目的了。

    顧玉成在家中模擬強化的同時，京師里的顧儀正在奮筆疾書，寫完又把字紙扔到火盆里燒掉，惆悵嘆氣。

    他就不該回來！

    顧家是京師高門，五代書香門第，走出去的都是端方君子。唯有顧儀，聲名遠(yuǎn)揚卻放浪不羈，好不容易做了官還給辭了，從此更是一年年不著家。

    早年間顧儀母親時常裝病騙他回來，后來被鬧得裝不下去，母子倆彼此清清靜靜過了好幾年，沒想到去年忽然修書一封說是病得起不來身，召他回來。

    顧儀自己人到中年都偶有小恙，何況是他母親？收到家信就直奔京師，進門卻見老母親笑盈盈地拄著拐杖。

    她老人家卷土重來了。

    顧儀當(dāng)場被氣個半死，恨不得掉頭就走，到底是看著老母親滿頭華發(fā)狠不下心，順了她的意在家中住下。

    本想住個一兩月就再次云游，哪知合陽公主這女人消息靈通，臉皮又厚，一天天的上門糾纏，又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糊弄住他母親，現(xiàn)在這家中，他竟是一個同盟都沒有！

    還有京師這些俗人，忒是無知，竟然背地里開局，賭他的學(xué)生能不能取中，簡直不知所謂。

    他顧儀的學(xué)生，能連個進士都考不中嗎？考不中的都是些沒用心學(xué)的朽木！

    顧儀看著火苗將字紙吞沒，憤憤舉起酒壺，悶頭喝下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