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合上書，動作輕柔地放到案上，抬了抬手，“這是朕發(fā)妻相贈，她要朕練習(xí)騎射時戴著。以往總是擔(dān)心被閑雜人等亂碰，便從不佩戴?！?/br>
    皇后不由笑起來，“是該如此?！?/br>
    皇上問道：“外面鬧得厲害，你怎么來了這里？”

    皇后凝視著他面容，沒有想象中的病容，只是略略蒼白一些。原本以為鬧一場，他身子骨本就不濟，熬不過這個冬日。此刻看起來，他怕是還有些年頭要活，說不定，活得比她還久。她仍是笑，“外面亂，是因為皇上不見蹤跡。臣妾來這里，自然是來請皇上出去做主?！?/br>
    皇上溫聲道：“如此看來，你還沒到發(fā)瘋的地步。比朕預(yù)料得來早了一些?！?/br>
    “哦？皇上這話臣妾倒是聽不懂了，臣妾為何要發(fā)瘋呢？”

    “先前便是沒發(fā)瘋，也已沒了章法，否則，怎么做得出投毒放火的傻事?！被噬厦嫔弦唤z笑容都沒有了，顯得有些失望，“朕還是高看了你。”

    “皇上這樣的說辭，足夠臣妾死上百千次?！被屎髮λ麚P了揚眉，“不如將臣妾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皇上有點兒意外，“在這兒？”

    皇后的笑容隱退，面色宛若冰凝，“是臣妾失言了，臣妾怎么能妄想臟了這地方。”

    皇上滿意的一頷首，“明白就好?！?/br>
    皇后眼中閃過寒芒。

    皇上唇角上翹，延逸出笑容，“也未到朕除掉你的時候。朕不急，你又急什么？殺一個人就能得清靜的話，朕怕是已早死了多少回?！?/br>
    “皇上說的是，都要好生活著，靜看云起云落。”讓一個人死于非命很簡單，讓一個人背后的勢力隨之土崩瓦解卻是不可能的，甚至于，會適得其反。

    所以，她命人投毒、放火只是想激怒他，使得他病情加重。真想要他的命，何須這般費周折。

    “你本意不是這打算?！被噬蠌娜萋渥?，“你想激怒朕，讓朕廢掉你，這樣一來，你與睿王的黨羽便會以為朕和太子要大開殺戒，從而鐵了心興兵造反。而反過來，朕與太子若是忍氣吞聲，你便能心安幾分，還會妄想熬到成為皇太后的那一日?？墒虑樵趺磿挥羞@兩條路供朕抉擇？”

    “妄想成為皇太后？”皇后品著這句話，頓了頓明白過來，“皇上至今日，幡然醒悟，不會再讓繼承大統(tǒng)的子嗣受你當(dāng)年的苦。既然如此，因何還不下旨廢掉臣妾？”

    “不過一句話的事，急什么。”皇上微笑，“日后朕也不會將你打入冷宮。你好生籌謀，沒人要殺你，只看你有沒有活下去的本事?！?/br>
    皇后著實意外，嘴角翕翕。

    皇上心情不錯，竟對她解釋道：“這樣的局面，除去激進、忍耐，還有對峙。時候一到，短兵相接，勝負立現(xiàn)?！?/br>
    “這應(yīng)該是襲朗或蔣修染的主意?！被屎笾S刺一笑，“你們父子二人，得了兩個名將輔佐，才敢鋌而走險?！?/br>
    “鋌而走險？”皇上目露譏嘲，“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朕念在一場緣分給你們幾分體面。放眼天下，有誰能敵得過我朝這兩名悍將聯(lián)手作戰(zhàn)？朕不想殃及百姓，也不想他們再因朝廷開殺戮，僅此而已。朕的意思是勸你智取，而非引發(fā)戰(zhàn)事。”

    “皇上果然是心懷天下心存悲憫的仁君?！被屎笳Z氣譏誚，說起了反話。

    “過譽了?！被噬蠑[一擺手，“退下?！?/br>
    皇后行禮退下。皇上住到了這里，又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靜園怕是遍地殺機，她不敢激怒他，不敢違逆他的意思，怕自己再也走不出去。

    出門后，她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帶上門，回身時瞥見一道身影，愣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襲朗。

    襲朗從廂房走出，身后跟著的啞奴捧著一摞卷宗。他并未穿官服，而是宮中侍衛(wèi)打扮?？戳怂谎?，也沒行禮，緩步離開，過了一會兒，身形沒入竹林翠綠間。

    她若有所悟，面色又蒼白了幾分，回身沖進室內(nèi)，問皇上：“襲少鋒怎么會在這兒？！”

    皇上已在閉目養(yǎng)神，“自太后仙逝之后，朕常夜不安寢，擔(dān)心一覺睡去再也無法醒來，近日尤甚，便在手里加了一支暗衛(wèi)，少鋒是統(tǒng)領(lǐng)。他從來不會辜負朕的期望，兩相兼顧得甚好。朕十日前聽了他的建議，搬到了這里，每夜睡得甚是安穩(wěn)?！?/br>
    十日前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搬過來了，她一點兒都不知道。之前還以為，他是在昨日才避到了這里……

    甚至于，她都不知道他手里多了一支暗衛(wèi)。

    襲朗果真是辦事得力之人。

    她冷笑起來，“天下與你的咽喉，都由襲少鋒扣著，你就不怕他哪一日起了反心？要是那樣可好了，這天下就要更名改姓了?！?/br>
    皇上輕輕地笑起來，是真的心情不錯的樣子，語調(diào)舒緩地道：“他才沒那份閑心，你當(dāng)誰都稀罕這天下？朕常在佛祖面前禱告：來生便是生為螻蟻，都不要生于帝王家。太子也不見得稀罕，但他一定要爭，否則他就要死。朕一度不喜他，就是因為他有時爭不過手足。他是元皇后的血脈，不該這樣沒出息?！彼犻_眼，看著皇后，“勛貴世家，只要能夠沿襲繁華，可比天家更自在。只要不是君逼臣反，只要稍有點兒腦子的人，都看不上那張龍椅。做這皇帝有何好處？要每日聽朝臣爭吵，要收留一群不想要的女人，甚至還要這群女人給自己生一堆多余的孩子。不這樣做不行，不這樣言官能磨煩你一輩子?！?/br>
    皇后踉蹌后退。被他末尾幾句話刺得心頭滴血。

    她是他不想要的女人，她的兒子是多余的孩子。

    半生夫妻，他對她，不過是這樣的態(tài)度。

    她不能留在這兒受氣了。

    她不能殺他，他也不會殺她，為的都是避免硬碰硬引發(fā)腥風(fēng)血雨。

    這樣一個沒心肝的人，她決不能為了撼動他手里的皇權(quán)而賠上自己的性命。她要活到他落敗那一日，笑著踐踏他的尊嚴(yán)。

    她轉(zhuǎn)身，步履虛浮地離開了靜園。中途便得到消息，太子已去迎駕。

    流言將會不攻自破，人心亂不了了。

    父子兩個有襲朗、蔣修染幫襯，靜靜地看戲，等著她尷尬，等著她神色灰敗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忙碌多日一無所獲，可不就如小丑一般么？

    她呢？她手里的人，不論心智、狠辣、謀算，怕是都找不到能與襲、蔣二人平分秋色的人。

    要如何，才能讓這兩人為她所用？

    這才是她最該想到對策的事情，不然不論文斗武斗，都會輸?shù)脧氐住?/br>
    **

    香芷旋在府里聽得消息一時一變，得到最終結(jié)果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

    第二日一大早，皇上升座金鑾殿，只是讓百官見一見他，知道他無恙，另外稱自己還需靜養(yǎng)，養(yǎng)心殿走水一事也要徹查，朝政就全部交由太子處理。等到諸事有了結(jié)果，他會上朝親自下旨，屆時定當(dāng)賞罰分明。

    回到宮里，皇上命內(nèi)侍去勸皇后：住得不順心就搬出去算了，這樣各自行事也方便，更不需擔(dān)心誰一時頭腦發(fā)熱安排人暗殺彼此的親信甚至親人。

    皇后一聽暗殺二字已是心驚rou跳，生怕皇上命襲朗帶人殺了睿王。由此便是明知落入了皇上的圈套，還是同意搬離宮中，去了離睿王府較近的一所皇家別院，名為要為皇上祈福，潛心齋戒禮佛。

    自然，落到后宮和部分朝臣眼中，便是皇后謀害皇上未成，心虛驚恐之下離宮避難去了。

    皇后想見的到，來日若是她與睿王的黨羽落敗，若是西夏當(dāng)真不能出兵協(xié)助，她被廢之時，罪名就是今時謀害皇上未成。別的罪名不會昭告天下，因為那是給天家抹黑的罪名，如何都不能說。

    香芷旋仔細地梳理了這些事，知道自己日后要更加謹慎地照顧家人，出門時更需小心。不能幫襲朗什么，起碼別給他添亂。

    閉門謝客是不行的，憑什么要人以為襲家變成了膽小怕事之輩？如今襲府的門風(fēng)，要隨著襲朗的做派樹立，到何時都不能張揚，更不能畏縮。

    與此同時，香芷旋惦記的是襲肜秋闈中考得如何。

    往年秋闈在八月舉行，同月或九月初放榜。而今年是朝廷的多事之秋，生員如期參加考試了，卻是遲遲沒有放榜——因著之前考場舞弊案的影響，相關(guān)監(jiān)考官員慎之又慎，先查清考生的底細，再看答卷，末了還要仔細對比答卷有無作弊現(xiàn)象。這樣一來，所需要的時間就增加了幾倍。

    直到九月二十八，人們才等來了桂榜。

    香芷旋派了一名小丫鬟去西府等待消息。

    襲肜能夠今年下場，是襲朗與蔣修染都幫忙打點過的——要先成為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才能下場參加秋闈。是為此，二老夫人特別擔(dān)心他名落孫山，辜負了兩個人的相助。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要是因為落第再不肯管，也不是做不出的。

    結(jié)果喜聞樂見，襲肜中了第十名，沒辜負幾年來潛心苦讀。

    香芷旋聞訊后，與寧氏前去西府道喜，就見二老夫人已是喜極而泣，婆媳兩個忙又是打趣又是開解。

    二老夫人喃喃的道：“總算是熬出點兒盼頭來了?！?/br>
    寧氏最是明白這種心境，無言地握了握二老夫人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