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因新趁著抬手作揖時，嘴里冷哼了一下，并未答話。

    就在李景卓抬腳要朝頂樓走時，各層禮堂突然又傳來驚呼聲。他連忙派人查看，不多時就有消息回傳上來：繼幼帝離奇崩殂后，又有數(shù)十名貴族親眷倒地不起，不待御醫(yī)下藥醫(yī)治，競相斷送了性命。

    李景卓聽得大怒：“究竟是何種緣由，惹得一個個親貴薨歿，養(yǎng)個太醫(yī)院是干什么用的！”

    可是即使砍了御醫(yī)們的腦袋，也無法扭轉(zhuǎn)摘星樓內(nèi)連連暴斃的局面。李培南請父王上去陪護祁連太后，喚騎兵制服一眾御醫(yī)，將他們架到樓外看管，由此也救了他們一命。

    祁連太后哀傷痛哭許久，最后不能自持，見李景卓走來，竟一把拉住他的紫金袍下擺，哭暈在他眼前。李景卓扶起她的身子，喂過水聞過嗅鹽，將她喚醒。隨后，祁連太后便軟怏怏地坐在鳳座里，臉上兀自帶著淚痕，一張麗容慘淡得失去了顏色。李景卓陪護一旁，走又走不得，留下來又覺不妥，只能依照規(guī)矩問了一句：“太后想如何發(fā)落后面的事宜？”

    幼帝尸身尚不能收斂，又是駕崩在祭禮上，香火還沒熄滅，就要被白燭頂替，將禮堂置辦成奠堂。

    若在往日，祁連太后勢必應(yīng)上一聲：“一切聽從皇叔的主張?！笨墒墙裉旎蕛核赖悯柢E，層層樓宇又被世子府騎兵把守，若她一個不小心，從明早起，華朝的乾坤說不定要翻個天，落在李培南手里。

    祁連太后立刻坐正身子，用絹帕抹去淚痕，啞著嗓子說：“請出太上皇詔書?！币幻麅?nèi)侍低頭躬身捧出一個黑金龍紋錦盒，將它恭敬盛放在涼榻枕頭旁，再磕頭三拜退下。

    李景卓一見太上皇退位前的詔書又被祁連太后請了出來，拿來壓制他的勢頭，不由得頭痛。他平生所懼的只有父皇一人，迫于遠在海外的父皇的震懾力，又因要維系起皇家威儀，每當(dāng)祁連太后使出請詔書這一招時，他總是不得不低頭，向她退讓一步。

    祁連太后手撫錦盒細細說道：“皇叔入朝之前，曾對詔書起誓，今后輔助我們孤兒寡母處理朝政，必然不生二心。哀家信皇叔多年，也未見出什么紕漏，只是今天這禍害起得蹊蹺，不知哀家還能信皇叔一次么？”

    李景卓拱拱手，對詔書拜了一拜，以來表明決心。

    祁連太后起身盈盈還了一禮，移目看見皇兒孤弱身子平躺在涼榻上，眼中又有了淚痕?！凹热换适逡褢?yīng)允哀家，不如讓哀家做回主，了斷這樁禍?zhǔn)?。?/br>
    她所謂的了斷方法就是提升監(jiān)察御史彭因新做欽差，特判摘星樓案情，徹查事緣懲治兇手。李景卓雖被詔書壓制住了勢頭，可是心里清楚著，若他放手讓彭因新斷案，指不定又會引禍上身，彭因新挨了他一耳光不說，只要有機會，那人鐵定將矛頭對準(zhǔn)王府，攪亂時局成一鍋粥。以他清泉縣衙畢斯一案所見，彭因新沒別的本事，栽贓陷害的本領(lǐng)卻是一流的。

    李景卓朝李培南使了個眼色，李培南本是負手站在一旁無動于衷的樣子，見父王示意得急，他想了想，才挪出步子來向祁連太后舉薦了閔安，要求與御史臺聯(lián)手判案。

    彭因新冷笑，列數(shù)閔安身負命案罪狀，尤其指明閔安罪大惡極，連連刺傷郡公主、殺害柳家娘子及蕭家二小姐等兇行，言稱不得起用狼子野心之人。

    李培南素來只用冷硬手段對付彭因新，此時在祁連太后跟前，卻不能隨心意去整治人了。彭因新就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躲在太后鳳座之旁，只憑尖利嘴牙擠兌閔安，直吵得祁連太后不住皺眉。她揉了揉太陽xue，抬頭看向李培南說：“世子舉薦的人，身上還未洗脫嫌疑，難以取信于在場官吏，不如另換一個?！?/br>
    可是除了故去的蕭知情，世子府已無屬臣會斷案。李培南本來不愿將閔安推到皇家面前，更不愿此時的他背負著嫌疑污名出來受到旁人指摘，所以先前才置身事外，不參與父王與太后的朝政斗爭?？涩F(xiàn)在聽到彭因新一口咬定閔安就是連環(huán)三兇案的元兇，李培南突然覺察到，讓閔安判處摘星樓案件，以此來證明他的能力，遏制彭因新的囂張氣焰，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他寫下保狀，排開昌平府衙插手案情，著力提點出閔安先前斷案的功績，將保狀交到了祁連太后手上。

    在祁連太后跟前，李景卓也不能再扇一耳光來解決事端，只能隨了李培南的意愿，力薦閔安作監(jiān)察官同判案。

    祁連太后騎虎難下，最后說道：“先喚人過來讓哀家瞧瞧，聽他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有他是清白了，才能決斷皇兒的事務(wù)。”她拒稱皇兒崩殂，只說事務(wù)，實則是勉力抑制住心痛之情，在一眾顯貴、官員面前做出表率，特意留下來鎮(zhèn)場的。

    不多久，閔安被左輕權(quán)飛騎請到了摘星樓，李培南等在了底樓，走過去與他低聲交談一番，向他通傳太后的懿旨。閔安一邊聽著，一邊說了說對連環(huán)三兇案的釋疑，還提到了五梅栽贓陷害之事。李培南全力支持他的決定，拍了拍他的頭：“好好表現(xiàn)，給我長回臉?！?/br>
    閔安連連遇見變故，多次經(jīng)由李培南之手化險為夷，此刻對李培南存了知恩圖報之心，因此并不反感他的靠近。李培南知道事情緊急，帶著他一步步走向了頂層。

    閔安垂目斂容，意態(tài)極為恭謹(jǐn)，向列座各位皇親及官員行禮。祁連太后抬眼看去，看到了一身清貴裝扮的少年郎，氣度顏容不凡，隱隱帶有世家子弟風(fēng)范，心中首先存了一番好印象。

    閔安穿著雪袍絹衣來的，外面還罩了一件灰貂絨夾襖，將身子拔得如同一株秀頎楠木，輕盈立在禮堂里，頓時牽住了眾多視線。他越是沉斂，只將白皙的臉低著，越是博取了祁連太后的好感。祁連太后緩和了一下語氣，顯得沒有那般的咄咄逼人，才問道：“小相公背負三樁命案之事，可有說辭？”

    閔安深作揖，落落回道：“世子已替小人主張，稱重香爐灰做證物，辨明小人當(dāng)時吸食了同等分量的迷香，無法出手迫害島久公主，由此洗清了小人第一樁兇案嫌疑?！?/br>
    彭因新是監(jiān)察御史出身，審過不少案子，聽到閔安的說辭，知道他其實是站不住腳的，不由得冷哼了一聲。李培南在旁看了他一眼，他連忙攏袖坐正身子，再不左顧右盼。

    祁連太后輕輕道：“哦？竟是如此容易辨明嫌疑么?！崩钆嗄蟼髁顦峭馐塘⒌牟礁眯谭克纠粲P見，司吏忙不迭地小跑進來，將堪錄證詞的文書遞上來，送呈到祁連太后手上。祁連太后草草看過一遍文書，又找不出破綻，擺了擺手，就此默認了第一樁命案與閔安無關(guān)的結(jié)局。

    她這一擺手，就是承認案子不需發(fā)到宮中三司部再審，若是日后再被司曹提起，誰又能承擔(dān)起糾辦太后之錯的罵名。

    司吏大舒一口氣，李培南也樂意見到這種結(jié)果，趕緊擺袖喚退了司吏。

    沉寂的氛圍中，閔安即將面對第二樁命案，柳玲瓏之死。祁連太后細細看著閔安，說道：“瞧著小相公的眉眼極干凈，想必也做不來殺人之事罷？”

    閔安施禮回道：“小人推斷，公主遇刺一事實由柳家娘子所為。她連夜逃出府去，依照常理，必定是要離開昌平隱沒起身形?？墒撬龖K死在馬道上，反而整治成被小人所殺的樣子，請?zhí)笙胂?，這中間是否生了變故？”

    彭因新急道：“還不是你跟過去殺了那名娘子！這時在太后面前推三阻四的，繞著什么話兒！”

    閔安朝彭因新作揖：“大人有所不知，小人與柳家娘子一樣，也是遭人迫害的?！?/br>
    彭因新冷笑不已，李培南伸手在他座椅扶手上輕輕一摸，他就察覺到一股鈍力沿著木椅傳了過來，連忙又閉上了嘴。

    滿場寂靜中，祁連太后最終問道：“誰人迫害你，可知根底么？”

    “溫什公子?！?/br>
    祁連太后聽見自家外甥名姓，臉色不由得變了：“休要胡言亂語，溫什怎會來害你！”

    閔安既然敢報出溫什的名號，可見是有所準(zhǔn)備隨后的質(zhì)難。他并非是不知道栽贓陷害的元兇另有他人，只是目前五梅還沒尋到，他又不能拿出鐵證來洗脫自己的嫌疑，所以打算用污蔑一法應(yīng)對太后的發(fā)問。

    閔安確是在污蔑溫什，因為溫什錯手殺死蕭知情，已經(jīng)逃得不見蹤影，若是將污名轉(zhuǎn)嫁到溫什身上，他料定溫什也不會站出來反駁，由此更中他的心懷。即使溫什聽到他的污蔑忍不住露了面，他幫助朝廷揪出逃犯，也算是大功一件。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閔安多留了一個心眼，覺得僅憑五梅的眼識及膽量，不足以敢讓五梅生出毒計來禍害別人，他相信五梅背后一定還有指示行事的主人。他想揪出這個主人，在沒有套到五梅的供詞前，也不便將五梅拱手推到太后或是彭馬黨一脈眼前。

    閔安打定好了主意，磊磊落落報出溫什名字，并說道：“柳家娘子死在溫記農(nóng)莊前，那溫記剛好就是溫公子家的肆業(yè)，若不是他召喚柳家娘子前去，柳家娘子又何必棄了逃跑的大道，摸黑趕到農(nóng)莊前？小人也是被溫公子叫去的，湊巧趕在了柳家娘子之后，只是隨后被溫公子打暈，整治成殺人泄憤的模樣?！彼а劭吹脚硪蛐聫堊煲f什么，又趕急說道：“小人句句實言，請?zhí)竺麒b。”

    彭因新已將手臂撤離了扶手，仍能感覺到椅上傳來的鈍力，心里叫苦不已。迫于李培南暗地里的威逼，他沒有再開口說什么，哪怕“一派胡言”已經(jīng)到了嘴邊。

    祁連太后卻是不知道閔安的一派胡言，皺著眉，當(dāng)真在推敲他的說辭。她想了想，不由得問：“既然你說受溫什所害，那后面犯下的蕭家二小姐的案子，也與你無關(guān)了？”

    閔安恭恭敬敬施了一個大禮，應(yīng)道：“正是。”

    李培南看見閔安眉目澹淡，絲毫不起波瀾的樣子，驀地想起了父王故人李非格說的話，認同到，他果然是一張嘴能說死人，虧我還為他擔(dān)憂不少，以為他捱不過太后的審問。

    閔安一直躬身彎腰，不看座上的任何人，意態(tài)始終恭順。祁連太后沒聽到彭因新的質(zhì)疑，自己也沒了主意，最后乏力地說道：“溫什來不了堂前與你對質(zhì)，哀家姑且信你一回，讓你參與摘星樓的審查罷。等查清了事由，你還需去府衙向官吏申訴后面兩樁案子，讓官吏徹底查個清楚，聽明白了么？”

    “遵太后懿旨?！?/br>
    ☆、第100章 步步推敲

    李培南調(diào)派的騎兵隨后退出了摘星樓,十?dāng)?shù)具尸身擺放在頂樓禮堂中,祁連太后哀傷過度,幾度哭得昏厥過去。李培南走近父王身邊,對他說：“當(dāng)前照料太后為第一要務(wù)，辛苦父王了?！崩罹白柯牶竺嫔粣?卻又不能置祁連太后于不顧，在李培南的催促聲中,他請她先下樓回到王府歇息去了。

    太后這一走,彭因新的靠山就倒了一半,局面由李培南掌握,卻能給予閔安較多的便利。盡管出了如此大的命案，在李培南心里，不見得能引起多大的震蕩,他之所以親力親為cao持著后事，全系為了維護皇族顏面，后面他又叫來了閔安判案，自然要為閔安保駕護航。

    閔安雖說在祁連太后面前，憑借一副如簧巧舌免除了自身的嫌疑，但彭因新并不買賬。礙于李培南在場，他不好呼喝閔安避到一邊去，可是作為主審欽差，他卻有資格把持著案情的方方面面不去通傳，因此害得閔安不僅要重新尋線索，還必須想辦法與他爭一長短，且不能拂落他這個欽差大人的面子。

    彭因新在頂樓禮堂用屏風(fēng)設(shè)置了一處案席，端坐在后，傳喚各層證人證物到堂。他故意不給閔安留下場地，也不拿正眼看閔安，完全將閔安撇到一邊。李培南忙完軍隊調(diào)度，回頂樓一看光景，立刻明白了，走過去就待掀翻案桌，閔安一把拉住李培南的袖子，將他請到了僻靜處說道：“世子又想故技重施，像清泉縣衙一樣，攪亂案子的審查？”

    李培南哂道：“對付敵手，何需講究規(guī)矩。”他本想負手而立，發(fā)覺衣袖牽在了閔安手里，又站著不動作了。

    “在眾多官員眼前，世子還是收斂些為好。”閔安勸道，“何況我還要詢問彭大人往日案情，世子驚嚇了彭大人，我斷案也會受影響?！?/br>
    李培南垂袖應(yīng)道：“依了你?！彼热粦?yīng)了閔安的請求，隨后就意態(tài)閑適地跟在閔安身后，保持著得體的距離，為閔安鎮(zhèn)場。旁人一看見他，自然也利索地回答閔安的發(fā)問，少了許多的推擋之意。

    閔安問話、打聽案情曲折時就方便多了。

    先前查驗過尸身的御醫(yī)們均是眾口一詞，說幼帝及親貴頻發(fā)中毒跡象，待他們反復(fù)薨斃之人的進食、飲水，卻探查不到毒源。

    閔安聽得心奇，既是食水無毒，皇親顯貴怎會顯露出毒發(fā)的樣子，嘴角涎下的也不是黑血，而是白色沫子……想到這里，他突然心神一動。

    病人一旦口吐白沫，理應(yīng)是毒物與口水相結(jié)合，毒素頃刻攻入大腦的狀況，稍遲得不到救治，必然會失去性命。在這座樓里，又有什么毒物能頃刻攻擊人，并會滲落進人的口舌里呢？

    閔安環(huán)視四周，看到了裊裊煙霧升騰在帷簾后、鼎爐上，還未散去。他招手扇了扇風(fēng)，仔細嗅著煙霧里的味道，還猛然大吸了一口，自身卻未發(fā)生任何異狀。

    難道毒源不在煙霧里？

    閔安坐下來細細推敲著其中的道理，對周遭動靜一概不應(yīng)，李培南站在一旁，知他此時好清靜，擺手喚退了所有人，就連彭因新也被“請”了出去。

    低頭看著閔安的發(fā)頂一會兒，李培南問：“有眉目了么？”

    閔安答道：“恐怕還得請小雪姑娘來一趟?！?/br>
    李培南深信閔安的斷案本領(lǐng)，也不問緣由，徑直喚貼心侍衛(wèi)張放進來，對他囑咐幾句，張放得令后就動身趕往王府，去請祁連雪來頂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