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huán)_分節(jié)閱讀_12
華燈下,李培南聽到非衣直接道出了父王的隱秘,包括那些秘而不宣的野心,就笑了笑,打破滿屋的冷清:“這話可不能當(dāng)著父王的面說。” 非衣答:“那是自然?!?/br> 李培南狀似無意說道:“看來這個閔安本事不小,一晚上沒過,竟讓兩個人來我這里舉薦他的名字?!?/br> 非衣不關(guān)心另一個人是誰,只說道:“我來這里不是閔安的意思?!?/br> 李培南答:“我知道,除了父王和小雪,沒人能請得動你。” 非衣淡淡道:“世子隨口對我說上一句,我也會馬不停蹄地給世子辦好差事?!?/br> 李培南站起身:“這話我先記著。你去偏廳吃晚膳,不用再上來了。我親自會會閔安?!?/br> 非衣知道李培南起身送客的意思了,也知道他所說的“會會”就是考驗閔安,心想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一半,也就沒再說什么,直接出了門。 李培南負手踱開兩步,轉(zhuǎn)到書架之后,回頭對屏風(fēng)后侍立的厲群說道:“王爺安插在此地的眼線是誰?” 厲群用心想了想,回道:“清泉縣的樁子一直沒被點開過,如果不是公子這會兒一提,我險些都忘了。按理來推,那應(yīng)該還是王爺十一年前派下來的老人,一個叫做李非格的司吏。” 十一年前華朝先皇囫圇判了知府閔昌的彈劾案,引起朝政及官場的動蕩。當(dāng)時還在揚州歸隱的李景卓用錢銀買通吏部,安插進了九名親信,將他們散到九個重要的州縣中。這批人的位置或大或小,能溝通上下官衙事務(wù),起到收集消息、監(jiān)察官員的作用。最終的消息會匯集成一本冊子,送到李景卓手里。八年過去,有兩名親信告老還鄉(xiāng),正式推卸了李景卓的任務(wù);還有三名親信被先皇罷官,回家種藥草去了;再后來的三年先皇駕崩,李景卓復(fù)出為王,掌管了朝政,將自己改封到物產(chǎn)富饒地勢廣闊的楚州,又將余下的三名親信調(diào)到楚州來,一一封賞了五品或是從五品的官職。唯一一處沒有調(diào)動的親信就是李非格,因為他本來就在楚州境內(nèi),且多年過去“不思上進”,只從一個小吏,稱之為司吏的職位。 李培南提拔的親信卻是在父親李景卓之后的,他回來才兩年,也就提拔了兩個,一是荊門左輕權(quán),二是昌平府蕭知情,其余的大批人都留在了西疆,多屬武將出身,善于沖鋒陷陣。李培南需要文官輔政,聽到非衣今晚殷勤提到閔安的名字,在抑制住了內(nèi)心的不喜之后,他還是決定要會會閔安,隨后再決意閔安的去留。 “你去將李非格請來,隱秘些?!崩钆嗄舷铝嗣?。 厲群一見自家的公子忙了一天連晚膳都顧不上吃,就要專程提見李非格,處置一堆雜事,忙開口體恤說道:“公子喝口熱湯也不遲,我去請李先生來,還要一會兒。” 李培南擺擺手:“既然想賣二公子一個面子,就要早些把事情處置完。” 厲群躬身退出去,親自點了一輛青布小轎,趁黑將李非格請進了行館二樓。李非格長期做書吏,養(yǎng)了一副清酸的脾氣,見到李培南就行了個禮,然后攏著袖子一言不發(fā)地站著。 李培南請李非格坐下喝茶,直接問道:“先生認為閔安這人怎樣?” 李非格聽到這句話心里有底兒了,因為他正是將吳仁案子私下說給閔安聽的那個司吏。他在衙門捱了十一年,不結(jié)交人,不得罪人,對閔安也是如此。他能提前知會閔安一聲吳仁犯了案,主要是因為清泉縣的長官王懷禮瞧不起文人,聽信小妾的枕頭風(fēng),前不久將所有幕僚都逐出了府,對書吏也經(jīng)常是頤指氣使的,由此才得罪了這位司吏大人。 李非格咳嗽了聲,說道:“我先說小相公的兩點壞處,世子揀一只耳朵來聽聽。小相公一張嘴能說死人,只要有縫兒,他就能鉆進去,說得你不得不信,還以為他是萬般的好意。再就是他愛隨著性子做事,聚眾賭博、拉結(jié)衙役、輕浮人家小娘子、放山炮轟猴子、轉(zhuǎn)嫁猴患給鄰地……一些告上來的暗狀多少都與他有干系?!?/br> 李培南聽到這里皺了皺眉:“隨性難以成事?!?/br> 李非格頓了頓,又慢吞吞說道:“小相公只是性子隨意了些,幫長官處置事務(wù)的底子還是有的。楚州大大小小一共一百一十座縣衙,哪座縣衙不是聘請六七個幕僚,分管刑名、錢谷、書啟、賬房四大塊的,唯獨黃石郡三年來只請了小相公一人,將審判、稅收、治安、風(fēng)化、教俗理得一絲不差,光看這一點,小相公也比整個楚州幕僚班子強上一截?!?/br> 李培南聽了這句墊底的話,放下心來,朝厲群看了一眼。厲群會意,將李非格送走,又派人去驛館叫來閔安,自己專程等在了門樓底,對閔安說:“等會見到了世子,說話謹慎些,千萬不可隨意。” 閔安忙低頭應(yīng)道:“知道了,多謝侍衛(wèi)大哥提點?!彼仍诹梭A館里,擔(dān)心著師父的案子,突然聽到侍衛(wèi)通傳世子要見他,就馬上欣喜地趕出門來。他還以為是自己的一番話奏效了,讓王懷禮請動了一副冷臉的世子爺。 然而見到李培南之前,閔安又費了一番周折。他還是穿著昨天花翠給他拾掇的長袍及罩衫,全身上下汗津津的,夾雜著各種煙火氣。他不以為意,底下穿堂里的小丫鬟們卻捂著嘴直笑,避得有點遠,讓他猛然醒悟了過來,他該是有多臟,遠隔百里還給花翠丟了臉,一直丟到行館來了。 閔安懊惱不已,覺得不能唐突這么美麗的小姑娘們,忙躲在了柱子后,有丫鬟請他去梳洗時,他就臉紅道謝。 洗澡是在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房間里,用水十分講究,先用皂莢蒸煮之后,加入藥用的花瓣,方便客人進行泡浴。閔安遣走眾人,坐在熱湯里浸泡一刻,覺得滿身的毛孔都開了,才抓起一旁的花皂球上上下下擦拭了一遍。不多時,水里浮起了一層污垢,他的身上染上了一層花香。 閔安洗得全身舒暢,束好胸甲,取來衣架上的新衣穿上。世子府備用的中衣用白綾裁成,料子薄軟,貼身溢出一絲熏制好的丁子香。外袍是淡雅的水藍色,箭袖窄腰,衣襟領(lǐng)口及腰帶繡飾著同色花草,將閔安襯出了兩分清貴氣來。他穿戴好衣衫,走出門,如同一枝香氣暗浮的雪蘭,相貌簡直是變了樣。 厲群遠遠睇了一眼,心想這個模樣能見公子了,精巧衣裝下的人果然有靈氣一些。他在遠處做了個請上樓的動作,丫鬟拉住閔安袖子輕輕笑:“別急,見我們公子前,小相公還少不得一道工序。” 那道工序就是熏香。 閔安本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香了,比他這一輩子炮制的香氣還要多,可他隨著丫鬟走進暖閣時,才知道自己想得差遠了。 閣子里四角各立黃金漆桿的金鳳銜水香爐,正緩緩?fù)滤拖銡?。最為巧妙的是每隔一刻時辰,就有丫鬟分撒香湯,用正中央的鏤刻花葉熏筒加熱,使香湯和四周的香氣印染,形成一道道水霧噴散出來。閔安被推進門,站在氣霧里熏染一會兒,衣衫上就帶著郁郁香芬。他接過丫鬟遞來的蓮柄香斗,持在手里熏染袖口,忍不住低頭聞了聞。鼻子底最先能辨別出沉水、白檀、薰陸的味道,隨著熱氣的彌散,又轉(zhuǎn)化成青桂皮、白漸香的果香,最后沉淀下來時,還能隱隱嗅到一股麝香和安息香的氣味。 ☆、第18章 請來一尊神鎮(zhèn)場子 主樓樓底一字排開錦袍侍衛(wèi),手握軍刀,相貌一如既往的不怒而威。 閔安穿著考究的衣衫,帶著滿身香氣走到二樓書房,一進門就挨著桌案腳跪下了,給主座里的李培南恭敬磕了個頭:“閔安見過世子,祝世子萬福金安?!?/br> 李培南放下李非格帶來的案狀抄本,抬頭向閔安看了一眼。閔安始終恭順垂著頭,只露出半張白皙的臉、兩道黑鴉鴉的眼睫,著裝變得輕麗干凈多了,整個人也似從清泉里撈出來一樣,透出一股水靈氣。 李培南不叫閔安起身,問他:“吳仁的案子你想怎么審?” 閔安忙答:“王大人需公開審理此案,原告、被告、證人、狀詞、勘查單子都要到場,左右吏史記錄,不能有一絲差誤。馬家勢大,我怕王大人還彈壓不了,想斗膽請出世子前去鎮(zhèn)場?!?/br> “依了你?!?/br> 閔安又咚地磕了個頭:“謝世子?!?/br> 李培南拿起狀詞一旁的戶籍手冊查看,沒再說話。他不說話,閔安就不敢動彈,仍然保持著跪地謙恭的模樣。書房里帷簾上各吊著一粒鉸金香囊球,遇著一絲晚風(fēng)了,緩緩打著轉(zhuǎn)兒。從它的四個分簇的青雀滴嘴里冒出一股熟悉的草葉香氣,落在李培南的椅背上,房里那么靜,閔安捕捉到這股香味時,可是切切實實的。 但他不敢抬頭。順著他的眼簾朝前看,只能看見一點點李培南的長袍衣擺,繡著一截峻冷的竹子,氣韻像極了它的主人。 李培南看完馬滅愚家戶籍冊子,端坐一刻,看著跪地的閔安。他越是不開口,居高臨下打量閔安,周遭的空氣就越是冷凝起來,壓得閔安脊背漸漸變彎。閔安把手團在袖子里,蹭去了掌心的冷汗。 許久,李培南才開口說道:“王懷禮本是不愿意審查馬滅愚的案子,傍晚去而復(fù)返,專程來為你說話,可見我離開之后,你想出辦法對付好了王懷禮。既然你挑出了事端,那就給我好好表現(xiàn),重新審查你師父的案子。你師父若是有冤情,我替他平反;你師父真的犯了事,你也提頭來見?!?/br> 閔安伏地一拜:“謝世子,一定不讓世子失望。” “退吧。” 閔安躬身后退,退到門口,才轉(zhuǎn)身過去下樓。他摸摸后背,已經(jīng)汗?jié)窳艘黄?/br> 第二天起,李培南果然帶著侍衛(wèi)隊進駐到了清泉縣衙里。為避嫌,仵作身份的吳仁不能出場驗尸,閔安提出了復(fù)查尸體的申狀,清泉縣仵作應(yīng)差。馬家人極力反對驗尸,昨天在街上呼喝家仆追打閔安的柳玲瓏也在,她是給臥床不起的馬滅愚沖喜才嫁給了馬滅愚做小妾,身上穿得素凈,樣式卻是京城時興的。閔安看她外罩煙羅衫,內(nèi)穿繡著茶花紋樣的底白緞衣,心想這也是一個講究的主兒,大把的銀子都花在了衣衫上。 柳玲瓏鬧得最厲害,堵在馬家主宅門口,在梁上懸了根白綾,沖著王懷禮喊敢踏過門檻就死給他看。王懷禮喝令隨行衙役搶進門抓住柳玲瓏,柳玲瓏當(dāng)真把脖子放進白綾里兩眼一閉。 閔安站在縣衙出動的一群人后面,仔細觀察著馬家人的動靜。院子里吵吵嚷嚷,鬧得不可開交,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車馬喧嘩聲,一隊錦衣侍衛(wèi)快步跑上臺階,占據(jù)了大門,候著禮服加身的李培南走了進來。 院子里立刻安靜了下來。這下連伸手去扶柳玲瓏雙腿,想把她解下來的馬家家仆都要跪地行禮,顧不上還踮著腳扒拉在凳面上的柳玲瓏。 李培南穿著深紫長袍站在主宅門前街磚上,冷冷說道:“去燒一爐炭火來?!?/br> 通曉主人心意的厲群喚人搬來一個大銅爐,在里面堆好了木柴,并點上了火。 李培南看著柳玲瓏說:“等你死了,這爐子就可以燒制你的尸骨灰,撒作花肥?!彼崎_衣擺坐在厲群搬來的椅子里,并飲上了一杯茶。 厲群喝道:“柳夫人還等什么?王大人還要趕著斷處馬老爺?shù)陌缸訁龋 ?/br> 杵在凳上的柳玲瓏將嘴唇咬出了血,默默退到一旁,躲在了馬家人身后。 王懷禮連忙呼喝縣衙一班人進門,轉(zhuǎn)身再向李培南請禮。李培南擺手:“帶閔安進去。”閔安走到李培南座前行了一禮,也跟著進了門。他作為責(zé)令人留在了主舍院落里。清泉縣仵作帶著工具箱進屋舍檢驗馬滅愚的尸體,有一會兒才退出來向王懷禮通報死尸外表無異傷,王懷禮問死因,李培南這時負手走進了院子大門。仵作看到李培南也進來了,躊躇一下才敢說道:“稟世子及大人,小人還是認為馬老爺屬于自身傷亡,非他因致死。” 這種論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吳仁大神舞行為不當(dāng)才導(dǎo)致馬家老爺莫名死亡的傳聞上去,閔安一聽,急得額頭冒出了一點汗。 李培南看了閔安一眼,突然問:“你想說些什么?” 閔安走出來朝眾人施了個禮:“馬老爺?shù)呐P室主屋被關(guān)得密不透風(fēng),光線又昏暗,我怕驗傷會有錯漏?!?/br> 仵作哼了一聲,見李培南在場又不好發(fā)作。 李培南干脆又坐進了厲群安置好的椅子里,拈起茶碗蓋刮了刮杯沿,說道:“那你去勘驗吧?!?/br> 由李培南鎮(zhèn)場的效果確是不一般,仵作與王懷禮退讓到一旁,一眾衙役馬上就布置好了驗尸場地。院子中央圍了一道紗帳,竹竿頭綁著兩把黃油紙傘遮光,馬滅愚的尸身被抬出來,擱置在了草席上。 閔安焚香向尸身拜了三拜,說道:“晚輩想驗出馬老爺真正死因,以祭馬老爺在天之靈,如有冒犯,請多多恕罪。” 閔安先干檢一遍尸身,尸身外表呈黃褐色,rou少干枯,與正常死亡狀況一樣。他將馬滅愚扶起,仔細看了腦后,又扒開馬滅愚頭發(fā)看頂心,不見細小傷口形成的外傷。他再檢查了眼睛、口舌、鼻孔等全身上下門戶處,也不見異傷。他備好擁罨的遮尸布,請厲群將院外那爐炭火移到了草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