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被毀了，誰人狠得下心阿丑猜得到，這人從前雖那般對過他，而今見他如此，阿丑也有些不忍。

    地上的人閉著眼，沒再呻吟，那氣息細(xì)若游絲，阿丑以為他挨不住了，沒想那血臉上閉著的眼倏然睜開，那里面有血光怨恨，夾著無聲的凄厲喊聲。

    “你！”阿丑被驚倒，怔怔地對視著那雙眼，那人動(dòng)了污血染紅的嘴唇，似乎在說什么，卻又是無聲的。

    地上的人想動(dòng)，可連抬手的力道都沒有，輕微顫動(dòng)手指，朝著阿丑指著。阿丑移步過去，拉著他的手，濕濕的血水沾滿手心，滑膩黏稠。

    那血手拼勁了所有力道，死死抓著阿丑的手，血色的唇張開，細(xì)小的聲音傳進(jìn)阿丑耳里，“你………你害我至此………我若不死………定要你的命………”

    阿丑不顧什么，甩開了他的手，一時(shí)用了些力，那人翻側(cè)了身子，本是后背朝天的，現(xiàn)在是仰躺著。胸前襤褸的衣衫敞開，稚嫩的胸膛上傷痕累累，果然沒一塊好皮了。那身下血rou模糊的一片，像是少了什么東西，阿丑瞪大眼看去，那男人該有的活物沒了，齊嶄嶄的被去掉了。

    阿丑閉了雙眼，脫下衣物搭蓋在那渾身是血的身子上，隨后退離他，呆呆地坐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

    他怎會(huì)料到，夫人下得去狠手，本以為夫人不過是打打這蘭倌出出氣，沒想夫人竟然狠毒至此。

    蘭倌平日里譏諷羞辱他，又打罵過他幾日，阿丑不喜歡他，也沒怨恨他至此。若要阿丑整治這蘭倌，硬要傷了蘭倌，阿丑也不過是打他一頓，必不會(huì)下手如此殘忍。

    過來半刻鐘，阿丑再探他的氣息時(shí)，已沒了半絲活氣。

    阿丑心下涼寒，呆坐著，一直坐到天明，外面有人聲而至。柴房的門被打開，阿丑直直地盯著進(jìn)來的人。

    “去瞧瞧他還有無活氣，沒了就仍亂葬崗，還活著就丟進(jìn)勾欄院?！笨偣苊鏌o表情，像看著個(gè)死物一般，瞄了一眼地上靜靜不動(dòng)的血人。

    阿丑也轉(zhuǎn)了頭，望著地上的血人，眼睛里是茫然的。

    那人被折磨至此，昨夜被拖到柴房不過一刻鐘就沒了，成了一具尸體。

    阿丑同一具尸體在柴房呆了一夜，本應(yīng)是害怕的，只是阿丑忽然間記不起害怕是什么了，就這樣呆坐到天明。

    三日后，阿丑被放出來，劉嬸又哭紅了眼，做了好些吃的端在阿丑面前?？砂⒊笠渤圆幌率裁?，眼前總是有血紅的一片，那人最后的話語一直徘徊他耳邊。

    “你便是吃些吧！那蘭倌是別人動(dòng)手弄沒的，與你可沒什么相干，要說害死他的，莫不是他自個(gè)兒。”劉嬸端著粥，小勺小勺地喂著阿丑，阿丑動(dòng)了動(dòng)干裂的嘴唇，喝了一些。

    在柴房里關(guān)了三日，米粒未進(jìn)，連水也沒能喝一口，人怎受得?。?/br>
    “他死了，大少爺………”劉嬸剛說一半就停了話，放了碗，起身對著進(jìn)了屋的大少爺?shù)溃骸按笊贍?！?/br>
    “劉嬸！你先下去?！贝笊贍斠蚕萸鍦p了不少，人人當(dāng)他是為蘭倌那事傷了心，傷了身。

    “大少爺……這……”劉嬸當(dāng)然不想走了，她就怕大少爺對阿丑做出什么事來。

    “我還能吃了他？”大少爺笑了笑，輕輕說著。

    劉嬸也沒法子，擔(dān)憂地看了才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蘭倌死了也沒什么，就是本少爺還沒膩了他，卻被你這丑奴給攪了黃?！贝笊贍斪叩酱策?，對著阿丑笑道。

    “他死了……少爺不悔嗎？”阿丑第一次對大少爺不敬，連眼神都是冷的，大少爺?shù)故强吹靡徽?，下一刻伸出手緊捏住阿丑的脖頸。

    “不過是個(gè)人人都可以騎的爛貨，連花樓的女人都不如，你要本少爺當(dāng)他是何物？”眼前是大少爺那張俊美風(fēng)流的臉，阿丑現(xiàn)下只覺得這張臉難看到了極點(diǎn)，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最丑的，大少爺比他丑多了。

    大少爺緊扣住阿丑的脖頸，阿丑呼吸不暢，臉憋得通紅，那半邊紫紅的胎記顏色加深，可見大少爺用了多大的力道，而阿丑又有多痛苦了。

    “攪了本少爺?shù)氖?，有讓你還的時(shí)候。”大少爺放開阿丑，從袖里拿出卷起的紙筒，攤開來了，也不顧正在咳嗽的阿丑順氣，扯過阿丑的手就要他摁上手印。

    阿丑看著指上印著紅艷艷的色澤，努力往后縮，一定不能讓手指落在紙上，可他終究敵不過大少爺?shù)牧Φ?，紅紅的指印落在白白的紙上，甚是鮮明。

    “若不是為了哄他高興，本少爺不須用此手段逼你?！贝笊贍斒蘸门?，慢聲道。

    阿丑眼里有著恨意，頭一次對大少爺有了恨意，就算以往大少爺打他罵他羞辱他，他也沒想過恨誰。只當(dāng)自己是奴，該為主子打罰的。

    “好幾年他都不理我這個(gè)大哥，這回也是順了他的意………”

    大少爺說什么，說的是誰，阿丑皆沒聽進(jìn)去，只知他出不了夏府了，要做一輩子的奴，永無自由之身。

    第十九章

    初夏到來，天漸漸炎熱起來，不如春日那般涼爽。

    阿丑劈完柴就回了住處，想打桶井水來沖沖涼，剛干完活，累乏得緊，全身的都是熱黏的汗水。

    井水冰涼解暑，在炎熱之季用來沖涼洗身最為舒爽不過了，打了兩桶水上來沖洗了身子，阿丑才覺得沒那么燥熱了，全身涼涼冰冰的。

    放下水桶，阿丑拿了搭在井口邊的衣物，正穿了長褲，身后就傳來一陣腳步聲。沒等阿丑回身過去，來人已到了他身后，喊了他一聲。

    阿丑一時(shí)愣住了，從來這樣叫他的只有三少爺了，莫不是三少爺真的回來了么？

    阿丑回過身，差點(diǎn)撞上眼前的少年，這少年只比阿丑挨了一個(gè)頭，那光潔的額頭正貼近阿丑的嘴唇。阿丑垂下眼，一見這情形，連忙退開幾步。

    “小哥哥不認(rèn)得梓晏了？”少年的笑如春風(fēng)一般柔和，那一雙眼彎彎如月，里面閃著瑩潤色澤，水靈水靈的。

    八年沒見，少年的容貌變了不少，只依稀看出些幼時(shí)的輪廓。阿丑回想了一下八年前的三少爺，八年前的三少爺是何樣的呢？三少爺那時(shí)候身子扶弱，時(shí)常病了。所以三少爺?shù)臍馍恢辈皇呛芎茫樖前尊?，但沒什么血色，唇是好看的，就是不紅潤。只是三少爺常睜著那水水的眼睛對他笑，他只有那刻會(huì)覺得三少爺是有氣色的。

    眼前的少年睜著水色的眼睛望著阿丑，那白玉般的臉上笑容不變，挺翹的鼻上滲出點(diǎn)點(diǎn)汗珠，想來是走急了，天又熱才出的汗。仔細(xì)看看，那耳邊也有幾率發(fā)濕了，少年似不在意炎熱，只抬著頭對著他身前的人笑著，紅艷艷的唇勾起，甚是好看。

    三少爺比從前有生氣了，人也精神了，那唇紅紅的，像花一樣?jì)善G著。

    恍然間，阿丑才想起自己沒穿衣裳，冰涼的水珠還順著胸膛滴落，滑過精壯的腰身，浸透了長褲，濕濕的一片。

    阿丑忙轉(zhuǎn)過身，隨便擦了擦身子，立馬套上衣裳，才回身去看三少爺。

    三少爺還是笑吟吟地望著他，伸出了細(xì)長的手臂，拉了他的手，輕聲說道：“今日剛回來，拜見過爹娘，連大哥也沒見，就來尋你了?！?/br>
    這只細(xì)長的手是好看的，手背白皙滑膩，指骨纖柔秀氣，看似無力，阿丑卻曉得這只手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制住他的。因這只手的掌心并不柔弱軟滑，反而多了薄薄的繭子，阿丑記得那日大少爺逼他摁手印，緊捉住他的手，那大少爺?shù)氖直闶钦菩挠欣O子的。

    三少爺外出學(xué)武，已八年了，如今是個(gè)會(huì)武的少年，哪里是他這整日干活使的蠻力所比得的。然而就算如此，阿丑還是掙脫了三少爺?shù)氖?，恭敬地尊稱他面前的少年為三少爺。

    三少爺微微怔愕，隨后又伸了手，捉住阿丑的手腕，緊緊捏著。那面上笑意不減，眼里清澈一片，只手臂使了幾分力。

    阿丑感到手腕生疼，硬是抽不出手腕，只得小聲道：“少爺有事吩咐，只管命小的去做，小的不敢不從?！?/br>
    阿丑幼時(shí)不敢同三少爺親近，不是只怕大少爺?shù)拇蛄P，也多了些別的。主仆有別，他怎敢同主子如此親近？他是奴，不能不知自己的身份，干好他該干的活，是他做奴的本分，其他的他是不能也不敢想的。

    而今已八年沒見過三少爺，對三少爺?shù)挠洃浲Ａ粼谀暧讜r(shí)，對于眼前的少年，他是生疏的。

    三少爺沒有松手，笑言道：“早飯還沒用過，你到廚房去端來，我就在這處吃了?！?/br>
    阿丑仰頭看天，午時(shí)已過，三少爺竟沒吃了早飯么？

    三少爺松了手，就坐了樹蔭下的大石塊上，似乎在等著阿丑去給他端飯來。阿丑站了一會(huì)兒，想說什么又不知要說什么，隨后轉(zhuǎn)身到廚房去給三少爺端飯去了。

    樹蔭下的青澀少年闔了眼，靜靜地乘涼，腦子里想著的是阿丑剛剛沒穿衣裳的身子。他記得走的前一晚，還和阿丑一同沐浴來著，那時(shí)候的阿丑是瘦小的，身上只剩著皮骨了，沒什么rou長著。摸著那細(xì)細(xì)的肋骨，一條一條的都數(shù)得清了，他記得阿丑的肩頭也瘦弱得很，最硌手了，全是骨頭撐著的。

    現(xiàn)在的阿丑長得好看多了，身形高大，四肢修長，瞧著就是健壯有朝氣的，沒有幼時(shí)一點(diǎn)干瘦弱小。少年想到這，心中是高興的，至少這八年來，阿丑沒有長不好。

    那時(shí)總管領(lǐng)阿丑來他跟前，他不曉得阿丑的臉上是胎記，只當(dāng)是污穢沾了臉，只想替他擦掉，沒想什么是美丑。

    后來曉得阿丑臉上的臟東西是擦不掉的，他對阿丑也生不出厭惡之感，只想親近他，同他在一處玩，也不知是為何，就是看著阿丑安靜得很，想和他說說話。

    他離家那年已有四歲，記憶是有的了，只是在外面這幾年有時(shí)會(huì)記不起阿丑長何樣。但是那一塊紫紅的胎記一直在他腦子里，倒是沒變過，連形狀他都記得清楚。

    這幾年他寫家信回來，有一次問起阿丑，只是大哥的回信里沒提阿丑一字，自那日起，他再?zèng)]寫信給大哥，大哥來信他也沒回過。

    他有幼時(shí)的記憶，卻不知再見阿丑又是怎樣的，現(xiàn)在不必想了，還是同幼時(shí)一樣，忍不住同阿丑說話，看看他說話時(shí)的模樣，呆呆的，沉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