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音未開口，只傾身上前，從貓兒那雪白的背毛中，輕輕撿出一根長(zhǎng)長(zhǎng)的黑發(fā)。

    “謝靈徵在哪兒？”他問店家。

    店家拼命搖頭，連話都不敢說半句。

    蕭無音嘆道：“靈徵在哪兒？我不會(huì)傷他?！?/br>
    店家仍然一言不發(fā)，連兔子尾巴都驚了出來，背脊貼上櫥柜，撞下一壇酒來。

    蕭無音不解：“你不怕死么？”

    店家驚叫了一聲抱住腦袋。

    瀛臺(tái)仙君卻并非逼問脅迫，他只是有惑，為何街上所有人畏他如此，卻無一人愿告知他謝靈徵的下落。

    未得答復(fù)，他轉(zhuǎn)身出了酒館，回到雪海淤泥中，緩慢又滯澀地沿著長(zhǎng)街繼而往前走，只覺往來間皆有謝靈徵的氣息，又皆無他的身形，謝靈徵仿佛融入進(jìn)泥下道，成為與之難以分割的一員。往昔桃花劍客在天界時(shí)，諸仙常斥他目光放肆無禮，而歸于泥下，他只是個(gè)“眼睛明亮的哥哥”，他在這里不受得半點(diǎn)委屈，被人珍視如明珠。

    蕭無音看著掌心那縷黑發(fā)，無意識(shí)間，緩緩將其纏繞于指根，形成一圓箍著他的環(huán)。

    泥下道眾鬼很快又得到了白羅剎發(fā)瘋的消息，白羅剎淌著泥漿水走了一路又一路，變成“半黑半白”羅剎，挨家挨戶地問一個(gè)叫做“謝靈徵”的人，無人應(yīng)答，他也不曾發(fā)怒，只是悄然離去，一圈繞下來后，興許還是方才的神情，一模一樣地問：“可曾見過謝靈徵？”

    神仙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卻似是執(zhí)著入魔、癡妄入骨，但鬼界的鬼不是神仙，無人對(duì)他抱有憐意，亦無人想免去他的苦楚，因而眾人冷眼看他、畏縮應(yīng)他，任他去尋一個(gè)早已遠(yuǎn)去的人。

    第二日朝霞滿天時(shí)，紅帳香后的賣酒翁終于開了口，對(duì)蕭無音說：“他許是往飛龍川上去了。”

    昨日此時(shí)他方說過同樣的話，只是瀛臺(tái)仙君趕往飛龍川后，卻是落得一場(chǎng)空。

    蕭無音道：“我不久前從那里經(jīng)過，未曾見到。”

    “飛龍川源自高處，飲酒觀霞，頗有一番意趣?！本莆涛丛ь^，自斟自飲，復(fù)又道，“他許是往飛龍川去了?！?/br>
    蕭無音聽得這一句，心頭微顫，他思及往日里謝靈徵曾與他稱道之景，霎時(shí)覺得豁然開朗，忽點(diǎn)頭道了聲謝，一拂袖捏了個(gè)避水訣，如云絮一般飄然去了。

    酒翁驚得將酒灑了一桌子，回味了半天都不敢確定是真的聽見了仙君一聲謝，還是自己年邁耳花產(chǎn)生的幻覺。

    酣飲終日夜，明燈繼朝霞。

    飛龍川近日有了水，發(fā)源處自成一條小瀑，謝靈徵坐在瀑前一處青石上，雪衣明眸映著五彩霞光，身上仿佛著了一層絲縷羽衣。他的烏發(fā)高捆成一束，發(fā)辮與額前的青絲隨風(fēng)而舞，有些潦倒，又分外精神。

    他身邊未攜酒，身上卻有酒意，模樣不似醉態(tài)，舉足卻有風(fēng)姿。

    “神仙?！彼麤_著飄搖而來那抹白影笑道，“你這就追了上來，是想討要昨日里的賠罪么？”

    蕭無音如雪片般輕飄飄落在他一旁，低聲道：“我來還你一件東西。”

    “朝霞給你擋著啦。”謝靈徵起身換了個(gè)位置，未曾看他，只是遠(yuǎn)眺著朝霞，搖頭道，“我四肢俱全，神思清明，身上什么也不缺，倒是背后背了把贅物。神仙，你不必還我什么，倒是我該將這東西還了你去?！闭f罷他取下斬雪，遙遙往蕭無音的方向一拋。

    蕭無音接了劍，道：“你忘卻的事物，合該想起來。”

    謝靈徵卻灑脫一笑：“前塵已了，因緣已斷，妄自強(qiáng)求，實(shí)非善舉。我素喜登高眺遠(yuǎn)，不愿追溯往昔，那些事情，苦也好，樂也罷，撐篙一去任他流水長(zhǎng)短，忘記了便忘記了?！?/br>
    蕭無音怔然不言，手中的發(fā)絲卻松了去，飄搖而落，泯于塵埃。

    朝霞漸退，日出云間，昏紅轉(zhuǎn)為燦金，青年人眉眼間更多了幾分神采飛揚(yáng)，讓人移不開目。

    謝靈徵往飛龍川走了兩步，回身朗聲道：“我欲逆水而行，旅途漫長(zhǎng)，唯恐寂寞，神仙若是不嫌我寡味，與我同行做伴，你看如何？”

    蕭無音滯然許久，方以氣音一般的低聲啞然應(yīng)道：“好?！?/br>
    謝靈徵迎晨光而去，他拾級(jí)相隨，身形一半落于朝曦光耀間，一半隱于嶙峋石影。

    他的心輕易就被這邀約填滿，但懷中之瓶卻萬分熾燙，燙得要將他灼傷。

    第21章 逆水行

    飛龍川之瀑自天而降，謝靈徵逐舟其上，掐訣念咒，舟竟緩緩逆流而行。

    謝靈徵笑道：“我手腳無力，本愁著該如何攀援而上，恰好近幾日雨雪不斷，飛龍瀑有了水，我往各家各戶去問去尋，終是借得這‘逆行舟’，逆水而上，想來是頗有妙趣。”

    蕭無音問：“你要去上邊做什么？”

    “除斬雪咒痕，了故人遺愿?！敝x靈徵縱身躍上小舟，側(cè)身坐了，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神情無奈也好笑，“說來也怪，我腦子里似是有一個(gè)聲音敦促與我，一日不去，便一日難受，許是前生留下的執(zhí)念未了罷?！?/br>
    蕭無音垂目沉思片刻，問：“你打算如何除去咒痕？”

    謝靈徵道：“斬雪乃仙劍，我曾往仙界求道未果，許是能憶起一二仙咒以用，且那蚺姑娘說我是至污至穢之身，可與斬雪之潔相應(yīng)抗衡。恰逢飛龍飲水，可行舟而上，此番我若不去，怕是會(huì)后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