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56
頌銀安撫她們,“不要緊的,接生的都經(jīng)由內(nèi)務(wù)府千挑萬選,靠得住。太太和舅太太只要瞧好了貴人,等小主子落地趕緊接手抱過來就成?!?/br> 郭太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心里有點兒怕,皇上會來嗎?” 頌銀慢慢搖了搖頭,“來不了,宮里有規(guī)矩,皇上在養(yǎng)心殿等消息,回頭由太監(jiān)往御前報?!?/br> 進門瞧郭主兒,她躺在那里,眼睛明亮,“我要生了。” 頌銀嗯了聲,“有點兒疼,您堅持住,熬過去就好了?!?/br> “我能生個公主嗎?”她還惦記著慧妃的女兒,因見過一回,一門心思想要個那樣的漂亮孩子,將來好打扮她。 頌銀說:“這得看老天爺?shù)囊馑?,要是老天爺想讓小主子有一番成就,恐怕不能是女孩兒了。其實阿哥也很好,聰明能干,大點兒就能保護額涅了?!?/br> 她卻憂心,“萬一像西門大官人似的,那可怎么辦?” 頌銀愣了下,發(fā)現(xiàn)不該給她看那種書,看得一腦子亂七八糟。不過還真說不準,皇帝這愛男人的毛病不知會不會遺傳給孩子……但現(xiàn)在終不是擔憂這些的時候,先讓孩子落地是首要。她一味的寬慰她,“那話本子怎么當真呢,都是寫了供人取消的玩意兒,您且放寬心吧!咱們眼下要著急的不是這個,是先把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來,余下的往后再說。好好帶他,別讓他像您似的瞎看閑書,就成了?!?/br> 郭貴人受了冤屈,“那些閑書還不是你帶給我的嘛?!?/br> 她喏喏應(yīng)著:“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不讓您看這個了,您先靜下心來生孩子吧!” 陣痛突來,她皺眉吸了口冷氣,“不成,等往后你要淘換更多給我。我在宮里寂寞,有了那些話本子才好打發(fā)時間。”兩手拽著紅綢,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說……給一個不怎么認識的人生孩子,我這是圖什么?” 圖什么,真說不上來,這就是宮里女人的宿命。一般進了宮,不都這么活著嗎? 她蹲踞著替她擦了擦汗,“別想那么多啦,就想著您的公主吧!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和她見面啦。” 她閉著眼睛點點頭,“我不害怕,我有勁兒,一定能把她生出來?!?/br> 頌銀退出來,見各處已經(jīng)有禁軍防守,往門上一看,容實就在那里,壓著腰刀,鮮紅的組纓垂掛在胸前,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神色凝重,對她輕輕頷首,她心里安定下來,知道他都布防好了。郭貴人這胎不管是男是女,至少能保他安然無恙。 她轉(zhuǎn)身命人往閣里送炭盆,因炭燃得烈,產(chǎn)房窗戶得開一條縫用來換氣。她站在窗下指派太監(jiān)站班,“盯緊了,出半點差錯大家都活不成。一伙里彼此也得留神,誰要是有可疑,外頭侍衛(wèi)處的人等著請君入甕?!?/br> 眾人齊聲應(yīng)嗻,她這話不光是說給外頭聽的,也是說給里頭伺候的人聽的。各自留個心眼,就算混雜了豫親王的人,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再往門上瞧,他已經(jīng)不在了,想是往南邊請旨去了。 頌銀在檐下站著,心里油煎似的。她阿瑪匆匆趕來,各處都打點好了,專門來聽信兒的。朝閣門上瞧了眼,“怎么樣了?” 她說:“才著床的,且早著呢!”聽見屋里哀哀一聲悲鳴,心頭緊了一下。朔風漸起,她跺了跺腳,覺得身上的血都凍住了,舒展不開。 述明走近一些,輕聲道:“養(yǎng)心殿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要照我的意思,這會兒應(yīng)該宣內(nèi)閣大臣進宮候旨了,可那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頌銀感到驚訝,“容大學士也沒來?” “不得旨意,誰能進來?”述明搖了搖頭,“萬歲爺許是病糊涂了,這程子養(yǎng)心殿反倒束手束腳的,也不知是個什么打算?!?/br> 皇帝不下令,只怕容實也施展不開手腳。她忽然感到惶駭,“阿瑪,萬歲爺是不是已經(jīng)……” 述明瞠著兩眼喃喃:“不會吧……難不成秘不發(fā)喪……就等著郭主兒這胎?” 沒什么是不可能的,御前的事兒他們都隔著一層,這會兒大概只有陸潤知道情況了。 風大,把他們頭頂上暖帽的紅纓吹得東倒西歪,頌銀對插著袖子呆呆望閣門,里面?zhèn)鞒龉F人的慘叫,一聲一聲的,那么瘆人。似乎是不大順遂,兩個時辰過去了,一直沒有好消息。眼看天擦黑了,小太監(jiān)撐著頂桿兒來掛燈,雪變得更大了,從一片溫暖的光里劃過去,紛紛擾擾,扯絮似的。 里邊一撥人忙著,他們在外團團轉(zhuǎn)。這個孩子的降生已經(jīng)不單是迎接新生命那么簡單了,他身上承載了他們這些人的希望,皇上迫切需要一個阿哥,他們也迫切需要。擁立一個小皇帝,總比和那位豫親王斗智斗勇來得簡單。 忽然哐地一聲響,把人嚇一跳。抬眼看,對面抄手游廊里的小太監(jiān)往殿里運熱水,一個疏忽打翻了銅盆,像一記霹靂似的,砸在人太陽xue上。 述明嘶地吸了口氣,不好罵娘,咬牙道:“殺才,忙什么?腚上皮癢癢?” 頌銀回頭看,已經(jīng)好一會兒沒聽見郭貴人的聲音了,不知里頭情況怎么樣。正憂心,猛然傳出孩子的哭聲,石破天驚。頌銀忙擠身進去,幾個奶媽子正給孩子擦洗包裹。她看了郭貴人一眼,只是乏累些,沒有什么大礙。過去問是男是女,奶媽子說:“小總管往御前回話吧,是位阿哥爺?!?/br> 無論是不是阿哥,都得說是阿哥。她心里有數(shù),但必須看個明白。孩子包在襁褓里,嬤兒把一角揭開讓她過目,兩條孱弱小腿間掛著一把小茶壺,和女孩兒不同,那就說明一定是男孩了。她心頭大喜,囑咐郭太太和舅奶奶寸步不離地看顧著,“我這就去回話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萬歲爺。” 她從殿里出來,告訴她阿瑪一聲,“是位阿哥,我上養(yǎng)心殿去一趟?!?/br> 述明哦了聲,“宗人府在內(nèi)左門上候著消息呢,我去打發(fā)他們。你先走,報個喜,看皇上有什么示下。” 宗人府在豫親王手里,闔宮生老病死那里都要記檔。宮里孩子落地,不論男女首先要通報的就是他們,所以豫親王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知道是位阿哥,他必定會坐立不安。這個時候是緊要關(guān)頭,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絕不會讓個吃奶的孩子占了先機。 她挑著一盞羊角燈上了夾道。雪又大又密,顧不上打傘,一簇一簇落進領(lǐng)口,只管縮著脖兒往前。夜里門禁下鑰,但有老例兒,宮妃產(chǎn)子預(yù)留一條通道直達養(yǎng)心殿。她從交泰殿穿過去,進了遵義門,皇帝已經(jīng)不能坐了,歇在燕禧堂里。她興匆匆入穿堂,水晶燈下站著一個人,背身而立,那身形筆直,如同翠竹一樣。 她腳下略緩,他轉(zhuǎn)過身來,瘦削的側(cè)臉,看著有些憔悴,“生了?” 頌銀嗯了聲,“是位阿哥,母子均安。我來回主子一聲,叫他高興高興?!?/br> 他點了點頭,“是位阿哥……” 她跟他往后,奇怪殿里人比平時稀落了。她心里納罕,沒好問出口,打簾進去,寢殿里熏香那么濃,簡直濃得嗆人。她掖了掖鼻子,轉(zhuǎn)過落地罩看床上,皇帝仰身臥著,死寂的一張臉,瘦得兩頰深陷。曾經(jīng)那么風光無限的年輕君王,不過半年多時間就成了這樣,頌銀鼻子一酸,輕聲叫他,“萬歲爺……” 他聽見了,微微轉(zhuǎn)過一點頭,眼睛里殘存著希冀的光,啞聲問:“怎么樣?” 頌銀換了個輕快的口吻,笑著說:“給主子爺?shù)老怖?,郭貴人給您添了一位阿哥。奴才看見了,阿哥爺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扎舞著手腳給皇阿瑪請安吶?!?/br> 皇帝臉上露出笑意來,因為興奮,頰上紅暈更甚。一口氣在嗓子眼里隆隆翻滾,仿佛拼盡了命,顫聲喊著:“庭讓……庭讓……” 陸潤微呵腰,卻不上前,停在兩步遠的地方聽令。只見床上那明黃的身影回光返照似的半坐起來,然而又不像坐,仿佛一根撅彎了的燒火棍,拗出一個奇怪的姿勢,急切伸出手,“詔書……下詔……” 陸潤略遲疑了下,微側(cè)著頭,眉眼兒純潔又困頓,“您說……什么詔書?” 皇帝愣住了,臉上表情變得怪異,從頓悟到絕望,每一幀都是放大的。 頌銀毛骨悚然,唯恐他要不成事了,近前怎么連一個臨危受命的人都沒有?她想問陸潤,忽而驚覺了什么,有些事不愿意相信,不相信卻又不成。她隱約有了失敗的預(yù)感,他們算來算去的,有什么用,終究還是算漏了。 龍床上的人開始劇烈咳嗽,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染紅了床前的玉堂富貴地毯。然后人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墜落下來,半個身子在床上,半個身子垂掛在床沿,兩臂伸展著悠悠擺動,再也沒有聲息了。 ☆、第56章 “皇上!”她慌起來,打算上去查看,被他一把拽住了。他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回頭道,“你不瞧瞧萬歲爺怎么樣了?” 他說:“癆瘵死的人不干凈,最后一口氣有毒,你別過去?!?/br> 他連看都還沒看就下定論,會未卜先知嗎?張口閉口死啊死的,更是大不敬。頌銀奇異地打量他,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知道事情不簡單,甚至復(fù)雜得超出她的想象。豫親王從來都是令人厭棄的存在,他做什么出格的事她都不會感到驚訝,唯獨這陸潤,她不敢相信他是這樣的人。 他也許是心虛了,避開她的目光,偏頭叫人傳太醫(yī)來。太醫(yī)膝行上前查驗,探了皇帝頸間脈動又看瞳仁,很快退后幾步向龍床上叩首,扒著磚縫哀哭起來:“皇上……龍御歸天了?!?/br> 頌銀晃了晃,仿佛一桶涼水當頭潑下來,潑得她回不過神。她咚地一聲跪下了,打著顫說:“要傳話給外頭……該籌辦起來了?!?/br> 她的慌張失措對比出他的冷靜和機敏,他回身吩咐:“把正門和偏門都關(guān)起來,不許走漏半點風聲?!睆?fù)看她一眼,摘了頂戴上的紅纓,沉聲道,“佟大人稍安勿躁,待天明,再出養(yǎng)心殿吧!” 她鈍鈍望他,“陸潤……” 他拉她起來,抬手一揮,殿外的太監(jiān)進來歸置皇帝,四肢都擺放端正,覆上黃綾被,一塊白絲絹蓋住了龍顏。 頌銀簡直欲哭無淚,剛剛還沉浸在阿哥降生的喜悅里,轉(zhuǎn)眼皇帝就駕崩了。她要上外頭報信,陸潤卻不打算讓她離開,至少黎明前的這三個時辰是不能走的。她心里急得火燒一樣,容實還不知道情況,看來這皇位是一定會落進六爺手里的了,他這時候得罪他,接下來怎么收場呢? 陸潤也不言語,比了比手,請她出門,她站在檐下愣神,剛才的一切像夢,可怕到極點。這么一大幫子人何去何從,已經(jīng)沒有方向了。她定眼看他,“大行皇上欽點顧命大臣沒有?” 他搖了搖頭,“沒有?!?/br> “遺詔呢?你說有遺詔的?!?/br> 他抬起眼,一雙沉沉的眼眸,死灰一樣,“沒有遺詔,什么都沒有。大行皇上駕崩前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所以連臨終遺言都沒留。” 沒有……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能耐叫人佩服。怎么沒有?明明剛才還能開口的,最后那一口氣堪堪吊著,是被他氣死的。她不明白,為什么他能隱藏得那么深。如果他們原本還能和豫親王抗衡,陸潤的倒戈卻是起決定性因素的。他是皇帝愛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結(jié)果在緊要關(guān)頭捅了他一刀。他封鎖養(yǎng)心殿的消息,即便皇帝要宣人覲見,他不替他傳話,一切都是枉然。想起這些真為那位孤家寡人悲哀,至親至近的人,沒有一個和他一條心,個個都在算計他。他的人生除了那冷冰冰的皇位,還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