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25
他把釣魚竿扔在了一旁,“你是故意的吧?” 她很無辜地搖頭,“奴才哪兒敢呢,好像有個蠓蟲飛到我鼻子眼兒里去了?!?/br> “你鼻子眼兒真夠大的?!彼恿颂O(jiān)遞過來的巾櫛擦擦手,不客氣地堵了她的嘴。 頌銀是無所謂的,她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罪也賠得三心二意。很快轉過話鋒來,說:“客人應該要到了,我還不知道戲臺子在哪兒呢。請了什么角兒啊,座次怎么安排呀,都得先過去瞧一眼才好動手。您打發(fā)人帶我過去吧,我怕回頭調(diào)度不起來,掃了主子的臉?!?/br> 他卻說不急,“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br> 她應了個嗻,“聽主子訓斥?!?/br> 他沒有立刻說,撐著傘上了小徑,頌銀在后面跟著。他微微回頭,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和容實處得還好?” 頌銀說是,“挺好的,很投緣,他是個爽快人?!?/br> 他沉默下來,慢慢行至一處院落,往那垂花門上指了指,“那是安置兩位格格的地方?!?/br> 頌銀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記得他有了子女。再一想他所謂的格格,原來是指連名分都沒有的妾,大約只比通房好一點兒罷了。住在那精美別致的院落里,像豢養(yǎng)的金絲雀似的,想起來了去逗弄逗弄,想不起來十天半個月連面都不見一回。 她哦了聲,實在不明白他告訴她這個干什么,“那我進去給兩位格格請個安?”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有官銜,哪里用得著和誰都請安! “我?guī)銇磉@里,不是為了看你有多知禮?!彼^續(xù)前行,邊走邊道,“佟容兩家四年前就結親了,你們也常有往來,想必容府都熟門熟路了吧?我這里也該走走,好歹你是我旗下人,如今府里缺個內(nèi)當家人,還勞你多支應?!?/br> 頌銀聽后心頭一跳,這是什么意思?她掌著內(nèi)務府不算,還要到王府來當管家嗎?這怎么成,她連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原來他是憋著這個壞呢,因為她和容家走得近,他不痛快,決定讓她熟悉他的屋子、他的園子,這樣就不會落于容實之后了。真奇怪,他上心了不成?怎么有股子較勁的味道?既然如此還讓她拉攏容實,可見在他的心里皇位比什么都重要。 她是個清醒的人,不會因為這位王爺偶爾孩子氣的攀比就覺得他可愛可親。相反的,更要告誡自己對他敬而遠之??墒钦f話不能不留情面,她只能試著婉拒,“宮里的差事太多了,天天忙得摸不著耳朵,對于主子府里,我怕是有心無力。主子關心奴才,只管給我做媒,竟把自己給忘了。您今年二十四了吧,怎么不成家呢?有了福晉您就沒有后顧自憂了,不比現(xiàn)在輕省嗎?” 這些話對他沒什么觸動,他溫吞一笑,“娶了福晉就該生兒子了,皇上還沒有阿哥,我怎么敢有?” 頌銀怔住了,他話里的隱喻很多,究竟是不敢越過次序,還是擔心皇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恐怕兩者兼而有之吧! 她不方便接這個話,也是敷衍著笑了笑,“我只知道當差,對這些都不懂?!?/br> 他轉過眼來看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我前兒聽了個傳聞,據(jù)說你在容家留宿了?” 頌銀略窒了下,“有這事兒,”原打算解釋前因后果的,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他停下步子,皺起了眉頭,“佟家也算是世家,規(guī)矩這樣松散么?好好的女孩兒,還沒成家就在外留宿,是什么道理?” 她裝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來,“是主子要我拉攏容實的,我聽主子的令兒,賣力討好容家,有錯兒么?” 豫親王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我讓你拉攏他,可沒讓你留宿在他家。主子的話只記得前半句,后半句早忘到后腦勺去了,這就該打!” 頌銀心里都知道,他所謂的后半句自然是要將她收房,可他沒問過她的意思,至少問她愿不愿意。雖說旗主子能決定你的生死,但對頌銀來說婚姻比性命更重要,她不能那么輕易屈服,所以她還得抗爭。 她斟酌了下,“主子的話我不敢忘,只是容二爺精得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再說主子厚愛,我也不能接著。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是個包衣,咱們之間隔得太遠了。奴才只知道一條,盡心給主子當差。主子吩咐的話,赴湯蹈火也要辦成,請主子明鑒?!?/br> 她拿話噎他,她一向善于應對,否則也不能在內(nèi)務府混上這么長時間了。對付這樣的人不能急進,就要軟刀子割rou。他緩緩嘆了口氣,“好得很,爺沒看錯你。今兒上我王府來,事先回稟過萬歲爺嗎?” 頌銀道是,“我得告假,勢必要回皇上一聲的?!?/br> “萬歲爺有什么說法?” 她說沒有,“我也納悶,原以為萬歲爺會吩咐點兒什么的,沒想到他聽了只管點頭,一句話都沒交代。” 他蹙眉低下了頭,什么也不交代,反倒是他的高明之處了。這位皇兄的皇位得來是靠運氣,但十年來穩(wěn)坐釣魚臺,不能說他沒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不過自己眼下倒真是一點不著急,江山傳承得靠子孫,皇帝無子,急的恐怕是眾臣工。滿朝文武盼皇嗣盼得兩眼發(fā)綠,看來他是時候該娶一房福晉了,一旦他有了兒子,討得太后歡心不說,人心自然向他這里靠攏。到時候太和殿上的孤家寡人空占著一把龍椅,又有什么意義! 他的手指輕撫扇柄上的葫蘆紋雕花,眼波流光似的轉過來,“二銀……” 頌銀啊了聲,雖然對他稀奇古怪的稱呼不太滿意,但作為一個俯首聽命的好奴才,絕不會對此表示任何疑議。她腳后跟一并,垂手道:“主子吩咐。” “今年二月才剛選秀,你掌著內(nèi)務府,知道還有哪幾家的沒有充皇上后宮?!彼麩o情無緒地問她,“你瞧哪家的適合當福晉?” 頌銀立刻搜腸刮肚想起來,“今年留牌的有六十五人,二十人晉了位分,另有三十五人派在各處做女官。就奴才所知,兵部侍郎恭泰之女富察氏、熱河總管尚琇之女董氏,都是人才樣貌一等一的好人選。主子也可問問老佛爺,請老佛爺差馮壽山打聽,畢竟司禮監(jiān)的和宮女走得近些,像平時為人等等,還是要就近問明了才能知道。” 他靜靜聽著,觀她神色,有點失望,“我要娶福晉,你一點沒什么感覺?” 頌銀心里歡呼,我都快樂死了!臉上還得裝矜持,抿唇笑道:“奴才自然是替主子高興,這是好事兒呀,太后老佛爺必定也慰心的?!?/br> 她嘴里說得含蓄,眼里跳躍的光卻把她的內(nèi)心展露無遺。他陰惻惻撩起唇角,“別高興得太早,你的位分我先給你記著,咱們定個兩年之約,兩年之內(nèi)不許你婚嫁,待你年滿二十,我請旨迎你進門?!?/br> 頌銀的心都沉進鹵水里了,他這是什么意思?一邊準備取福晉,一邊還想著抓她進門當小老婆?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人生,為什么要毀在他手里? 她支吾了下,“主子,我和容實……” “不算數(shù)。”他斬釘截鐵道,“別忘了自己的初衷就好?!?/br> 她有什么初衷?她的初衷是蒙事兒,糊弄他也糊弄皇上??伤即蛩闳⑵奚恿诉€在算計她,難道她長得像個妾嗎?她苦了臉,“主子,我原想多替您辦幾件事兒,您讓我做嫡福晉的。現(xiàn)在您要討別人了,還是別拿我當回事了,讓我一個人飛吧!” 他嗤地一笑,“你想飛到哪兒去?就算任你撒歡,你能飛出爺?shù)氖终菩??還想當?shù)崭x,野心倒不小?!?/br> 她早就料準了,以她的包衣出身當不了正房,正好可以拿那個說事兒,既不得罪他,又是個以退為進的手段。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們佟家有祖訓,姑奶奶不給人當妾,我不敢違背。這事太/祖爺也是首肯的,所以才有佟家閨女不參選的恩旨。因為參選必當不了皇后,必要當妃嬪,還是小老婆……”她怯怯看他,“其實我給主子賣力也是一樣的,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紅顏易得,帳房難選。我情愿做帳房,為主子排憂解難,比躲在屋里給您暖被窩強。” 豫親王直皺眉,“這句老話從來沒聽過,又是你瞎編的吧?” 她囁嚅了下,“甭管是不是編的,總之話糙理不糙吧,主子說呢?” 他驀然冷了眉眼,“怎么決定我心里有數(shù),用不著你多嘴,辦好你份內(nèi)的活兒就是了,別的不要你管。”說罷抬手一拍,不遠處的太監(jiān)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袖子聽示下。他抬了抬下巴,“送小佟大人上戲園子,瞧時候賓客該來了?!?/br> 頌銀沒計奈何,唯有蹲福告退。一面跟著往跨院去,一面暗里腹誹,這種人是有君臨天下的氣度,不講理的勁頭比皇帝還足,他日要是龍飛御極,她肯定是沒日子過了。 不管怎么樣,目下得先打起精神來辦差事。北京人愛辦堂會,有大院子能搭戲臺的,都在自己家里辦。主家出資請名旦、名角兒來唱一場,未必要逢喜事,平常圖個熱鬧也愛召集。當然不僅僅是京戲,還有昆曲、雜耍等,反正怎么高興怎么來。并且光聽戲是遠遠不夠的,得辦宴,辦茶座,頌銀一上午盡忙這個了。 等到近晌午時客人陸續(xù)來了,有朝中的官員,也有城里叫得上號的人物,比方說琉璃廠內(nèi)畫的高手,還有古玩界給人鑒定真假的行家。 官員們見了她都認識,咋咋呼呼拱手,“喲,小佟總管在呢?!?/br> 她欠身回禮,“王爺差遣,給府里搭把手。” 旗人的住地是這樣劃分的,整個皇城,非常平均地切割成八份,八旗各占一塊地,地面上住的都在一個旗。佟佳氏是鑲黃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豫親王旗下,給主子效命不可推辭,因此也沒人和她打趣。在王府辦差比在宮里輕松,因為沒有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家常過日子是什么樣的,堂會上就是什么樣。客人里也有喜歡票戲的,聽到喜歡處技癢難耐,上臺獻一嗓子,通常能換來臺下叫好聲一片。豫親王是東道,那些愛起哄的都攛掇他,起先他還推諉,后來抵擋不過,去后臺扮上了。隔了一刻亮相,竟然是《長生殿》里的太真妃,銅錢頭下五官美艷,水袖舞得簌簌生風。戲里最難就是反串,頌銀在臺下看著,忍不住跟眾人叫了聲好。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了,那聲好被回廊上走來的人聽見了,十分不服氣地嘀咕:“先天不足,后天湊數(shù)。裝女人不嫌磕磣,有能耐扮鐘馗呀,看不把你打成屎殼郎!” ☆、第28章 戲臺上的人生和現(xiàn)實不一樣,頌銀可以不帶任何成見地去解讀那位多情又多舛的貴妃。 豫親王的姿容可以很輕松地駕馭這類絕色女子,他本身就長得好,敷上粉,擦上胭脂,眼波裊裊、身姿楚楚,除了這貴妃個兒太高以外,基本沒什么可詬病的。頌銀在臺下一角有自己單人的座兒,她兩眼望著臺上,一手支下巴,開始胡思亂想。要是容實扮上不知是個什么樣,應該會很驚艷。他的長相有男人的爽朗,兼具女人的秀致,還有那長而纖細的手指,挽出個“斗芳”來,大概真會迷煞人。 奇怪現(xiàn)在每每會想起他,以前那么討厭他,鬼打墻后他還拿掛鞭栓在狗尾巴上嚇唬過他,她對他的印象一度糟糕到極點。后來他救了她,在她危難中幫她求了情,她對他的感覺就不像以前那么壞了。做人嘛,不要太過睚眥必報,世仇都能化解呢,何況這點小小的過結!他待你和善,你要好好回敬人家,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其實他人真不錯,她撫了撫自己的臉,眼前浮起他賊兮兮的笑,自己也傻傻跟著笑起來。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然后一個身影挨過來,在她的條凳上落了座兒。她轉頭一看,正是他,一下子紅了臉,“你怎么來了?帖子上沒邀你。” “沒邀就不能來?我下值去找你,你阿瑪說你在豫王府幫忙,我瞧天色不早了,等這里散了好接你回家?!彼幻嬲f著,一面從桌上盒子里撿了瓜子兒磕著,兩只眼睛盯著天棚底下,別別扭扭地嘆氣,“六王爺太想不開了,這是何苦??!” 頌銀看了臺上一眼,“怎么了?唱得挺好的。” “好賴是位王爺嘛,扮女人不成個體統(tǒng)。他要是有這癖好,玩兒精了倒也湊合,可他這個不成?!彼麩o比挑剔地搖頭,“你瞧那兩步走,僵蟲兒似的。再瞧那粉,一張嘴直往下掉,隔這么老遠我都聞著餿味兒了!沒見過這么難看的反串!” 頌銀覺得好笑,原以為這天字第一號不拘小節(jié)的人忽然守規(guī)矩了,誰知不過是為埋汰豫親王。她沒想和他辯駁,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后半句話上了。他說來接她回家,有種平實家常的親切感。自打她不用芽兒扶轎起,天天見到的只有那兩個黝黑的轎夫,剛才猛看見他,竟還有點高興。她周旋了一整天的大宅子,對她來說依舊陌生。在這種疏離的環(huán)境里見到熟人,心里那份踏實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她不太喜歡豫親王,害怕堂會散后他還要尋她晦氣,正愁沒法脫身,容實的出現(xiàn)救她于水火了。這個看似靠不住的人,緊要關頭一點兒不含糊。他擔心天黑她一個人不安全,下了值不回家,拐到這里來接她,真是花心思了。她很覺得心安,叫了聲二哥,“還沒用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