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24
陸潤因為自身的原因,太監(jiān)總比尋常人更敏感。她略有異象他就察覺了,謹(jǐn)慎地低頭看看自己,“佟大人怎么了?不認(rèn)得我了?” 頌銀很自然地微笑,“抬頭不見低頭見,怎么能不認(rèn)識。話說回來,每回我來陸總管都在,天天當(dāng)值,比我辛苦?!?/br> 他臉上淡淡的,“咱們只伺候萬歲爺,您要管著整個紫禁城上萬口人,咱們的辛苦能和您比?”言罷一笑,“我聽說您和容大人走得近,想是那天主子的話起了效果?!?/br> 她說是啊,“要單是六爺牽線,我還真沒打算往心里去??扇f歲爺有了示下,我還這么裝聾作啞,主子跟前不好交代。眼下先和容實走動走動,至于成不成的,看緣分吧!” 他點了點頭,“人心最重要,佟大人機(jī)敏,不會看走眼的?!?/br> 頌銀又和他寒暄兩句,見天色不早了,回去換了身衣裳準(zhǔn)備出宮。 容實今晚當(dāng)值,她臨走往東看了眼,那么大的一片區(qū)域都要他負(fù)責(zé),他并不是一直在乾清宮,所以看不見也正常。她有時候想,兩口子都在宮里當(dāng)值,其實真不好??v然相距不遠(yuǎn),也是聚少離多,這地方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回家碰頭,萬一休沐錯開了,一個下值一個上夜,那整年恐怕也見不上幾回。所以她還是應(yīng)該找個作息正常的,起碼不需要整宿值夜。她回家的時候男人在,自己忙,指著另一個人有空閑,照顧家里,帶帶孩子什么的,容實顯然不合適。 不合適……她抬起頭眺望遠(yuǎn)處,在暮色里輕輕吁了口氣,合適的人又在哪里呢? 小轎停在筒子河旁,她坐進(jìn)去,天將黑不黑的時候蚊蟲嗡嗡在耳邊回旋,她拿扇子扇著,揮之不去。索性把簾子卷上,跑動起來轎廂里有風(fēng)穿過,反倒不用喂蚊子了。 到了家,嬤兒們在門上迎她,進(jìn)垂花門以為要開飯了,結(jié)果這么晚了,花廳里空無一人,一家子都在老太太房里,聽二太太搖山振岳般的哭訴。 頌銀進(jìn)去先見過長輩,納福說我下值啦。老太太示意二太太住嘴,先要同孫女說兩句話,問:“今兒順不順利?主子一切都好?” 頌銀道是,“都好著呢!”一面說著,轉(zhuǎn)過頭看二太太,“二嬸子怎么了?常格媳婦又鬧了?” 二太太不經(jīng)問,提起傷心事,又掖著帕子嗚嗚哭起來,“二嬸子命不好,遇見這么個魔星……” 頌銀看老太太,老太太皺著眉頭說:“常格媳婦愈發(fā)的不成話了,回娘家的時候非把孩子帶走,見這里人不理會了,心里不自在,把孩子送到常格衙門去了。吃奶的娃娃,一件換洗衣裳沒有,也沒個奶媽子,扔下就走了,心真夠硬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常格一個爺們兒不會看顧,急得和孩子一塊兒哭。哪家娶的媳婦這么大主意,只有我們佟家!傳出去是個笑柄,叫別人怎么看?”真是給氣著了,老太太撫著胸口直喘氣。頌銀忙幫著順氣,才聽她又說,“不要了,就說我的意思,叫常格寫休書,請她娘家來人,把她的嫁妝全拉回去。著人看著,多一根線也不許帶走,要是再撒潑就告官,請順天府來斷案?!?/br> 把孩子送給常格,這事確實是過了。常格在懷來,距離北京兩三百里路,不送佟府偏要舍近求遠(yuǎn),可見是有意刁難常格。頌銀聽得來氣,心疼孩子也心疼常格。這么遠(yuǎn)的路,又是大熱的天,難為誰也不能難為奶娃娃。做娘的真有這么狠心的,那么皇太后的所作所為就不足為奇了。 二太太這時候反倒不哭了,抽抽搭搭說:“這么丟人的事兒,鬧出來怕不好看?!?/br> 老太太一聽把炕桌拍得通通響,“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好看,早干嘛去了?就是你窩囊,半點婆婆的威儀都沒有,才慣得她爬到頭頂上來。這么一大家子,哪一房像你們似的雞犬不寧?婆婆不像個婆婆,媳婦又是個上眼藥、穿小鞋的積年,怎么不鬧笑話讓人瞧?這會子還不一氣兒辦了,等弄出人命官司來才踏實?你是要叫人笑一時,還是要叫人笑一世?” 二太太像淋了雨的泥胎,期期艾艾說:“我是心疼那些錢吶,娶這個媳婦兒真耗費了不老少,如今人財兩空,怎么甘愿?!?/br> “舍不得錢財,叫她套一輩子不成?是錢要緊,是命要緊?她年輕輕兒的有這份心力,我單是聽著就受不住?!崩咸珦]了揮手,“你們兩口子要忍得了,且在你們門子里解決,別鬧到我這兒來,我煩聽!瞧瞧這滿屋子女孩兒,都沒出閣,叫你媳婦弄得惶惶的,給她臉了!” 二太太被一頓數(shù)落,心里也憋著氣,橫下心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辦。我也看開了,橫豎落了個孫子,不算虧?!?/br> 一場婚姻,一拍兩散,誰也不是贏家。老太太抱怨著:“賽家那姑奶奶是泥鰍托生的,這么愛攪渾水。咱們佟家的日子她過不慣,請她上別家受用?!鞭D(zhuǎn)頭吩咐三老爺,“你再給尋摸個好親家,咱們常格人才好,又有出息,回頭另續(xù)一房,叫她哭去吧!” 三老爺是玩家,遛鳥、養(yǎng)金魚,四九城的名門遍布他的足跡。他朋友多,路子也野,要找個把親家不在話下,現(xiàn)說現(xiàn)就有,豎著大拇哥搖了搖,“二嫂子,你門兒里能清理干凈,我立馬給常格說一家。正紅旗他他拉氏,山西布政使善泰家的小姐,識文斷墨,長得比賽家姑奶奶漂亮多了?!?/br> 二太太來勁了,前頭怕常格婚姻失敗,走上邪路子。既然馬上能有人填補(bǔ),那再好不過了。 老太太深深嘆了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也就是唱高調(diào),哪個當(dāng)?shù)鶍尩哪苋鍪植还??好了,既然事兒都說定了,吃飯吧,不能為個外人虧待了自己的肚子?!?/br> 一行人往花廳去,老太太攜著頌銀問:“原說今兒要上夜的,怎么又回來了?” 頌銀伺候她坐下,應(yīng)道:“豫親王傳話給阿瑪,說明兒他府上有堂會,要我過去幫著料理?!?/br> 老太太嗯了一聲,“怎么個意思?堂會怎么還要你幫襯,他王府沒人了?” 頌銀心說自己也納悶?zāi)?,只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宮里發(fā)生的事,怕她擔(dān)心。橫豎這回叫上她,應(yīng)該沒什么好事兒,她自己要警醒。再不濟(jì)帶上什么防防身,應(yīng)該不要緊的。 她寬慰老太太,“人家是旗主子,叫了就得去。想是豫親王府沒有當(dāng)家福晉,來了客人侍妾不方便出面。我既然在內(nèi)務(wù)府,幫著料理也沒什么。我自己會留神的,老太太放心?!?/br> “去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赡愕降资莻€女孩兒,隨意登別人的門不方便。”說起這個又想到容家,嘟嘟囔囔抱怨著,“上回錢糧胡同偏讓你留宿我就不高興,我雖喜歡容實,奈何他家老太太是個鬼見愁。一大把年紀(jì)了,也沒個成算。你住在他們家,他們是沒什么,兒子不怕壞名聲。你呢,姑娘家的多吃虧呀?!?/br> 頌銀笑了笑,“那回真是病得不成,不怪容老太太,人家是好心?!?/br> 既然她不計較,老太太也就不說什么了,轉(zhuǎn)而問:“你和容實是不是有什么說頭了?” 旁邊的讓玉聽見了,橫插一嘴說:“瞧好了,別讓人騙了。那人是個什么德行,你還不知道!” 她說完就被老太太一頓呵斥,“小孩兒家的,懂個什么?管好你自己就是造化了。” 頌銀很難把自己的境況說清楚,便含糊道:“也沒怎么,就是一塊兒下值,我犯了病,他救了我一把?!?/br> 老太太笑了,燈下的皺紋里都裝著滿意,“這挺好,一點兒一點兒來吧,越處越親近。容家稀罕你,我看得出來,既這么,咱們要更矜重,不能讓人看輕了。至于豫親王那里,你阿瑪上回和我提過,說他有意讓你跟他?這個得好好想想,照我的意思是公侯王府,能不進(jìn)就不進(jìn)。豫親王將來不知是個什么成就,萬一……你困在后宮,一輩子就毀了。我們佟家不指望出貴妃、出皇后,只要個個嫁得妥帖,日子受用,就成了?!?/br> 她應(yīng)個是,“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您別擔(dān)心我?!?/br> 一家子又熱熱鬧鬧吃喝上了,老太太不知道她心里的事,她也不能胡亂找人傾吐。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dāng),就往東角樓寬街去了。補(bǔ)兒胡同因和豫親王府都在鑲黃旗,因此離得并不遠(yuǎn),出胡同口斜插過去,兩盞茶時候就到了。 這天下雨,一早起來就陰雨綿綿。她坐在轎子里打簾看,巴望著堂會就此取消,可惜沒有。到了王府前,正中間三扇大門開著,太監(jiān)和戈什哈絡(luò)繹往來,只不見豫親王。 門房很快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主子叫候著您,奴才們等您半天啦?!?/br> 她是女官,身上有官銜,所受的待遇自然和一般旗奴不一樣。門房前面引路,她問:“王爺人呢?” 門房說:“后邊釣魚呢,說等佟大人來了請到園子里去。” 她回頭看了那六個小戲兒一眼,“跟著來吧?!?/br> ☆、第27章 豫親王是和碩親王,宗室黃帶子中最高的一等。他的府邸是先帝在時賞賜的,地方很大,把鑲黃旗的東北角都占完了。府后頭有個池子,原先不在王府范圍內(nèi),后來太后發(fā)話,說王府格局不好,處在火位上,該引水平衡。于是豫親王上疏奏請,皇帝礙于面子點了頭,其后池子便圈進(jìn)了圍墻里,成了王府花園的一部分。 皇城根下的都知道,富戶可以疊假山,可以開挖魚池,但沒誰把天然小湖泊圈成自留地的。頌銀是頭一回見識王府,王府的規(guī)格之高,也令人乍舌。黑柱灰墻,上覆綠琉璃瓦,檐下是五踩斗栱、和璽彩畫。她見到的不過是后寢殿,據(jù)說正殿設(shè)寶座,更加雄偉氣派。她在宮里遇上豫親王時,對他一直只有個大概的認(rèn)識,就知道這人是他們的旗主子,身份尊貴。但到了宅邸才真正明白,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雨勢纏綿,奇怪夏天居然也會有這樣的天氣,沒有電閃雷鳴,就那樣不大不小地下著。她跟隨門房進(jìn)花園,這里一樹紫薇,那里一叢扶桑,這個花園是生機(jī)勃勃的,打點得十分繁茂。沿著堤岸走,岸邊的蘭花葉子打濕了她的裙角。抬頭看,遠(yuǎn)處有個人站著,一手打傘一手垂釣,辦堂會的當(dāng)天還有空在這兒消遣,難怪用得上她。 她回頭張望,幾個小戲兒列著隊,規(guī)規(guī)矩矩跟在她身后。她領(lǐng)她們上前,釣魚的人偏過頭來看,白凈的臉上眼眸深沉,沒有說話,唇角緊抿。 釣魚忌諱邊上有動靜,會嚇得魚不肯上鉤的。頌銀小心翼翼蹲了個安,只動嘴不出聲兒,“給主子請安啦。” 豫親王看明白了,點了點頭。 她往后指了指,“我?guī)Я肆鶄€小戲兒來,是我三叔上回買的,嗓子不錯,能唱?;仡^讓她們唱一出,給爺助興。” 這回說得有點長,他沒弄懂,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口型,“什么?” 頌銀又重復(fù)了一遍,把六個女孩兒拉過來,比劃著說:“這個……小戲兒,給爺解悶?!?/br> 這豫親王不知道真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裝傻,只管搖頭。頌銀沒辦法了,站在那里發(fā)愣。結(jié)果他把一個耳朵遞了過來,她趕緊又說:“我門家買的幾個女孩子,會唱戲,唱得可好了。我阿瑪叮囑我,主子辦堂會不能空手來,要把她們帶來,請主子過目。主子回頭聽聽,要覺得還行就留下吧!市井里出來的孩子,能進(jìn)王府是她們的福氣?!?/br> 這回他聽全了,視線在那幾個女戲子中間游走。一個一個地看過來,身段不錯,臉盤兒也長得標(biāo)致。再看二銀一眼,她雖卑躬屈膝著,氣度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女孩家貴重的就是這個,這是嬌養(yǎng)和賤養(yǎng)的區(qū)別,深入骨髓里,然后在歲月中慢慢揮發(fā)的的一種態(tài)度,會伴隨一生。 小家子氣不惹人喜愛,因為越無能,越愛斤斤計較。頌銀這樣的呢,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辦得好,這才是本事。他對她確實刮目相看,反正見了她,心情會變得好一點。雖然她對他這個主子表面恭順,背地里恨得牙有八丈長。 他別開了臉,“用不著,我府里不缺人伺候?!?/br> 頌銀眨了眨眼睛,“不是伺候的,是讓她們唱戲給您聽的。” 他輕輕一笑,戲子除了會唱戲,最重要的一點,也是女人。述明的用意他知道,古來戲子就是供人玩樂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對男人的了解還不夠深入。 至于頌銀這里呢,其實她什么都懂,但必要的時候就得裝一裝。太精通世故了不好,會把自己的后路給絕了,反倒是不怎么開竅的樣子,人家對你的容忍性也會大一點。 她留神避諱,所以笑得很純真。他也沒有點破,含糊著,讓門房把人帶下去了。 他繼續(xù)釣魚,頌銀看了看他身后的銀盆,盆里裝水,養(yǎng)了兩尾小鯽魚,是他之前的成果。她是來支應(yīng)堂會的,可他不發(fā)話,也沒人領(lǐng)她上戲臺去,她只有在這里干等著。 細(xì)雨沙沙,落在湖面上,激起萬千漣漪。天悶熱極了,魚會浮上來換氣。她踮足看,水面上出現(xiàn)了兩攤黑腦袋和魚嘴,為數(shù)還不少??啥脊忸欀瓪饬?,還有興致咬鉤嗎?她覺得納悶,摸了摸鼻子,忽然打了個噴嚏,回神一看,把滿湖的魚都給嚇跑了。 湖面上轉(zhuǎn)眼空空如也,豫親王氣惱地調(diào)過視線瞪她,她哎呀了聲,“一個沒忍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