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長白山運來的？”頌銀指著中間空缺的一項，“二等參五十八兩二錢，普通參三十二兩二錢，蘆須七兩……中間的次參呢？怎么沒有？還有份量，我記得開春報的普通參是三百七十一斤五兩四錢，這里怎么少了三斤七兩六錢？”

    筆帖式傻了眼，四個月前的數(shù)字還能記得這么清，是神仙不成？也是有點不服氣，笑了笑道:“卑職是照著題本②上謄抄下的，不會有錯兒?！?/br>
    頌銀一向看不慣這些油子們辦事敷衍的態(tài)度，皺了眉頭道:“既是謄抄，出了錯可是要問罪的。你再去核對，份量湊不齊，銀子就有出入，里頭的虧空找誰填？”她把陳條扔了回去，“我要上文淵閣一趟，大總管回來替我傳個話，說我有事回稟，請他略等我一會兒?！?/br>
    那筆帖式應(yīng)了個嗻，目送她出了內(nèi)務(wù)府大門，賭著一口氣重新找題本。翻到人參價單那一檔，定著兩眼刷選普通參，仔細(xì)對照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和上等普通參搞混了。于是摸著腦門嘿了聲，“這么個主兒，往后日子可不好過了?！?/br>
    那頭頌銀慢悠悠朝文淵閣走，文淵閣在文華殿之后，和內(nèi)務(wù)府隔著個太和殿。從右翼門進(jìn)，左翼門出，往前幾十步就是文淵閣后角門。她想著惠嬪說的《新方八陣》，那個什么脫花煎不知是哪幾味藥組成的，得先看過了，心里好有數(shù)。因為方子不尋常，不敢隨便問人，萬一阿瑪決定相幫，多個人知道多份風(fēng)險。文淵閣是紫禁城里最大的藏書閣，上那兒找肯定都有。

    她身上擔(dān)著職務(wù)，不像宮女太監(jiān)不許滿世界亂溜達(dá)。太/祖開國時期就有口諭，凡大臣官員之中有嗜好古書，勤于學(xué)習(xí)者，可以到閣中閱覽書籍，因此她進(jìn)文淵閣師出有名。

    文淵閣是個面闊六間，上下三層的獨棟，青磚砌之，覆以黑琉璃瓦，據(jù)說是仿寧波天一閣的形制。這是個文人匯聚的地方，翰林院在此，上頭還有位文淵閣大學(xué)士。她進(jìn)門得先找中堂，獲了準(zhǔn)，由蘇拉引領(lǐng)著上頂層?；始业牟貢?，數(shù)量驚人，當(dāng)然歸置也得當(dāng)，分門別類很易查找。她問明了醫(yī)書的藏架在哪兒，就把蘇拉支開了，找到那本《新方八陣》，婦人規(guī)里確實有脫花煎的記載——

    當(dāng)歸八錢，rou桂三錢，川芎二錢，牛膝二錢，車前子一錢半。加水兩鐘，煎八分熱服，服后飲酒數(shù)杯亦妙……

    頌銀吸了口氣，只覺醫(yī)書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時又有些茫然。茲事體大，不敢僅憑記憶，就掏出墨錠記在小紙片上，揣進(jìn)了袖籠里。

    從文淵閣出來，依舊進(jìn)左翼門，橫穿太和殿前廣場。那片場地是整個紫禁城最開闊的地方，得走上一陣兒。頌銀心里計較著成敗得失，只顧低頭往前，并沒有在意前邊。將要到右翼門時抬頭，才發(fā)現(xiàn)門禁上有人在巡查。為首的穿月白色飛魚服，鸞帶上壓著繡春刀，滿身繁復(fù)的刺繡在陽光下金芒四射。回頭一顧，四年前的美貌依舊，不過眼梢鋒棱圓滑了許多，開始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俟P帖式：意為辦理文件、文書的人。 清各部院、內(nèi)行衙署均有設(shè)置，主要掌管翻譯滿漢奏章文書、記錄檔案文書等事宜。

    ②題本：明 清時的一種奏章。

    ☆、第章

    他一見她就笑了，雪白的一口大牙，對比著身后紅墻，那么討人嫌。

    “小總管忙呢？上哪兒去了？”他把手里的冊子扔給身后的侍衛(wèi)，先前一板一眼著，見了她不知怎么的，搖身一變，又成了四九城里最不著調(diào)的旗籍大爺。

    頌銀還是一貫的瞧不上他，其實之前也有遇見的時候，不過沒等接近，她就遠(yuǎn)遠(yuǎn)閃開了，基本不怎么照面。成見這種東西，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觀，她對他的鄙夷深埋在骨子里，提起他，長長嗐一聲，“那人”！金墨和容緒結(jié)親的當(dāng)夜他就折騰什么鬼打墻，帶著她們在安定門大街上繞了一盞茶?，F(xiàn)在就算升了護(hù)軍統(tǒng)領(lǐng)，瞧瞧他的臉，仍舊不像正經(jīng)人。

    但煩歸煩，維持表面的和平還是有必要的。她擠出個笑容來，“容大人巡查呢？我上文淵閣去了，查個古籍檔?！?/br>
    容實哦了一聲，“花名牌呢？交門禁查驗過沒有？”

    頌銀有些反感，她這張臉走遍了紫禁城，闔宮上下都是知道的。況且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值，衙門本來就在宮里，哪里用得上名刺！她轉(zhuǎn)過頭，輕輕一哂，“未入后左后右門，也要驗牌子？”

    他眉毛往上抬了抬，“右翼門等級也不低。奉上諭，凡內(nèi)閣、內(nèi)務(wù)府各官役，進(jìn)出皆要護(hù)軍驗明放行。況且腰牌三年更換一次，小總管的時候也差不多了吧？”

    其實這道旨意確切來說并不是頒給官員的，內(nèi)務(wù)府有派遣到各處的人手，比方書吏、蘇拉、茶役、廚役什么的，這群人是需要隨時出示火烙腰牌的。可什么叫刁難？就是無風(fēng)三尺浪，雞蛋里挑骨頭，他要是非查不可，她也只得遵行。

    她把牌子掏出來，不情不愿得很，“還沒到三年呢，容大人看好了?！?/br>
    容實接過來仔細(xì)打量，邊看邊乜眼，拉著長音念白：“佟佳頌銀……”

    頌銀狠狠瞪他，“容大人看完了就讓我過去吧，內(nèi)務(wù)府差事多，耽擱不得。”

    他唔了聲，“不忙，我記得咱們兩家還連著親呢，好歹是自己人嘛，難得見上一面，說會兒話多好?！?/br>
    頌銀很不耐煩，誰有功夫和他閑扯，惠嬪的事催得急，她要趕緊討阿瑪?shù)氖鞠?，晚了真被禧貴人搶先，惠主兒不恨死她才怪！

    她伸手奪那腰牌，“我不得閑，等閑了和容大人暢談。”

    容實的個子很高，揚(yáng)起手來她就是蹦也夠不著。她真有點生氣了，她還擔(dān)著銜兒呢，堂堂的朝廷官員被他逗著玩兒嗎？她跳了兩下，他就像個痞子，臉上得意洋洋的，“我還沒驗完呢，你急什么？”

    頌銀的好耐性已經(jīng)被他磨光了，天漸熱，晌午的時候太陽直照著，曳撒雖換了單的，但前胸后背的刺繡格外厚實，生給悶出一層汗來。她咂嘴跺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瞧我個兒矮嗎？好好的統(tǒng)領(lǐng)，弄得這么討人厭呢！”

    他揚(yáng)唇一笑，“你不是早就不待見我了嗎，討人厭也不是新聞了。我好幾回在乾清宮前的天街上碰到你，你見了鬼似的躲著我干什么？怎么說都是熟人，又同朝為官，這么見外有意思嗎？”

    “下回吧，下回見了打招呼?！表炪y嘴上讓步，心里咒了他八百遍。他還說要驗，她一時性急，脫口道，“驗個屁，不認(rèn)識我是怎么的！”

    這回他愣了，以為自己聽錯了，怔著眼看她。

    這位佟二姑娘，大大的眼睛紅嘴唇，那張糯米揉成的臉是最好的畫布，該有的顏色都能在上面暈染得生動周全。就是脾氣不太好，眼皮子一翻不認(rèn)人。他起先沒把她放在眼里，自從知道佟家要借著陰親絆住活人，就不怎么看得上這一家子包衣。后來發(fā)覺她的態(tài)度好像和自己差不多，毫不巴結(jié)，相看兩相厭，他就開始不太舒稱了。容家是漢軍旗的高官，她還挑上眼了？他想過拿自己的魅力征服她，誰知道她連一個機(jī)會都不給他，看見他，能躲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他的一口氣憋在心里難以舒發(fā)，于是梁子就結(jié)大了。

    男人家，越挫越勇，今天好不容易逮著個機(jī)會，不能讓她這么輕易過關(guān)。

    “當(dāng)著皇差，吃著皇糧，你說這個？叫皇上聽見可失儀，要挨板子的！”他笑得很歡實，什么二品大員啊，早忘到后腦勺去了，“論理咱們應(yīng)該兄妹相稱，你不叫我二哥，還對我吹胡子瞪眼？”

    頌銀就沒見過這么沒臉沒皮的人，恨不得一拳揍瞎他。她懶得啰嗦，也不死心，還揚(yáng)手去夠，誰知一來二去，袖子里的藥方甩脫了，飄飄蕩蕩落下來，他，一下就接住了。

    “當(dāng)歸、rou桂……”他起先還笑著，慢慢笑容凝固在了唇角。略一頓，見她慌神，把紙重新疊起來交還她，復(fù)一撇嘴，“女人補(bǔ)身子的藥，我不稀罕看?！?/br>
    頌銀頭皮有點發(fā)麻，這個落了人眼可了不得，不過瞧他的樣子，八成沒明白到底是什么藥方。她很快把紙握進(jìn)掌心，想起孫太監(jiān)給的鼻煙，掏出煙壺塞進(jìn)他手里，順便把她的花名牌換回來，掖在了腰上，“這個給您玩兒，我值上忙得很，恕不奉陪了?！币贿呎f一邊繞開他，縮著脖子出了右翼門。

    容實低頭看手里的煙壺，先前她一直焐在懷里的，琉璃上還帶著她的溫度。他笑了笑，“二meimei，過兩天我們老太太做壽，你來啊?！?/br>
    頌銀腳下沒停，嘴里嘀咕著罵他，“老婆子架勢，二把刀，討厭鬼！”進(jìn)了內(nèi)務(wù)府還不痛快，往那里一坐，臉拉得灶王奶奶似的。

    述明捧著賬冊子過來，瞥了她一眼，“這是怎么了？誰欠了你的印子錢，到期沒還？”

    她還為剛才的事七上八下著，她阿瑪打趣，她也不怎么好回話，只說：“今晚上姚世續(xù)值夜，回頭我和您一塊兒走?！?/br>
    述明沒言聲，但知道必定有事，捧著賬冊又轉(zhuǎn)開了。

    宮里戌正下鑰，天都黑透了，必須趕在閉鎖宮門前交差事離宮。西華門外的下馬碑前停著佟家的代步，幾個長隨早就候著了，見主子出來，忙牽馬備轎。頌銀是姑娘，有她自己的玲瓏小轎，芽兒在邊上扶轎桿，看見她別的事不干，頭一樁就是翻荷包，找出個蜜餞填進(jìn)她嘴里。

    頌銀甜得發(fā)齁，她其實不愛吃這個，芽兒老打著她的旗號收羅府里甜食，給她喂上一個，自己能吃二十個，全中飽私囊了。再要塞來第二個，她忙擺手，“你吃吧，往后領(lǐng)了也不必給我，自己吃了就完了?！?/br>
    芽兒嘿嘿地笑，“那多不好意思的……二姑娘，今兒遇著好事兒沒有？”

    “哪有那么多好事兒！”糟心事倒有一堆。她扒著轎窗往前看，她阿瑪?shù)鹬鵁煑U在前邊騎馬，她屈肘擱在窗口上，把臉埋進(jìn)了臂彎里。

    到家換衣服準(zhǔn)備吃飯，一大家子人亂糟糟的，又無從開口，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老太太瞧見了，轉(zhuǎn)頭溫聲問她，“值上遇著難題了？”

    她啊了聲，說沒什么，“有點累，沒別的，一切都好，阿奶放心。”

    老太太點點頭，“你阿瑪帶著你，內(nèi)務(wù)府有靠山，我倒是不cao心的。就是常在內(nèi)廷走動，那些主兒跟前要留神，不能過近，也不能慢待，記著了？”

    她應(yīng)個是，給老太太舀了紫參野雞湯，伺候老太太吃喝。

    大太太席上又說起了容家，“今兒接了帖子，二十二是他們家老太太七十大壽，要設(shè)宴，請咱們過去。這兩年沒怎么走動，就上回姑爺忌日坐了半天，容太太特派了老媽子過來，說親戚不走就涼了，還是惦記著，想請老太太過府?dāng)?。我這兒備了壽禮，讓廚子加緊做兩籠壽桃，回頭一并送去。我瞧眼下春暖花開，出去走走也好，問老太太的意思，過容家坐坐，看老太太愿不愿意？”

    老太太擱下湯匙，“年紀(jì)大了不愿意挪窩，可既然是她家老太太做壽，上門請了，不去顯得咱們不知禮?！鞭D(zhuǎn)頭又問頌銀，“二啊，宮里見著容實沒有？聽說他今年升了護(hù)軍統(tǒng)領(lǐng)，正二品的銜兒，和你阿瑪不相上下了。容蘊(yùn)藻養(yǎng)的兒子倒不賴，大姑爺要活著，想來也有一番作為。”

    頌銀想起容實就皺眉頭，“今兒見了，在太和殿那片查門禁，耀武揚(yáng)威的，攔了我的去路?！?/br>
    讓玉一聽來勁了，“還過不去呢？”

    老太太卻笑，“年輕輕的孩子，氣都盛，你謙讓著點兒，親戚里道的?！?/br>
    頌銀只能答應(yīng)，飯局散了，只聽老太太在那兒和太太們贊嘆，“那孩子，長得倒真好，觀音跟前童子似的，今年二十二了……”她站起來，阿瑪那桌也完了，過去叫了聲，“我有件極要緊的事兒，要請阿瑪示下?！?/br>
    這一下午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知道遇見事了。管家提了紅子①來，他瞧一眼，擺了擺手，起身帶她去書房，把邊上人都支開了。

    “吞吞吐吐半天，到底什么事兒？”

    “衙門人多眼雜，我沒和阿瑪回稟。今兒呈完了上用的紙樣，惠主兒打發(fā)人來叫我，進(jìn)同順齋，說了一車的話……”她往外看了眼，壓聲說，“惠主兒托我給她配催生的藥，說是直君王福晉出的主意，叫脫花煎，能讓孩子早產(chǎn)?！?/br>
    述明正喝茶，聽了這話，茶杯蓋子捏在指尖，定了半天神，“催生？”

    頌銀說是，“和禧貴人較著勁，比誰先生阿哥?！?/br>
    述明長長吸了口氣，“這是死罪啊！”

    頌銀看他的樣子，心頭也發(fā)涼。她何嘗不知道呢，所以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要請阿瑪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