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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_分節(jié)閱讀_7

    內(nèi)務(wù)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從容不迫,有時她也惆悵,讓玉和桐卿在家養(yǎng)貓逗狗的時候,她沒那個閑暇,整天都得在衙門里忙。現(xiàn)如今沒有成家是這樣,等將來有了家業(yè)也還是這樣。所以有人登門提親,從來沒她的份,別人也忌諱,姑娘家整天和爺們兒混在一起當(dāng)差,婦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別說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規(guī)矩了。她的銜兒不像夫貴妻榮的誥命,占個名頭空吃一份餉銀。她是實打?qū)嵉呐?,手里有?quán),男人們來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舊不夠格。就比如今天豫親王對她衣著的評價,“女穿男裝,亂了章程”。

    她低頭看看,她的曳撒其實和男人的不一樣。她是雀鳥蓮枝團花,還有成簇的牡丹妝點,哪個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說到底叫他們不痛快的是她的職務(wù),千百年來女人都被男人壓著一頭,他們覺得女人就該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見識短有見識短的好處,爺們納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聲。像她這樣拋頭露面的,不好駕馭。就算是個旗人姑奶奶,也還是受人嫌棄,被認(rèn)為邪行。

    正傷嗟呢,里頭有人出來傳話,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養(yǎng)心殿總管陸潤。他是皇上跟前說得上話的人,雖然是個內(nèi)臣,卻很受待見。頌銀對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覺得他比譚瑞正氣得多,將來掌印傳到他手上,宮里應(yīng)該是另一番新氣象。

    陸潤是瘦長個兒,凈身的緣故,比一般人更白凈,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氣很好,溫和有禮,但不顯得過分謙卑。他的禮數(shù)是種恰到好處的自矜,自矜里深藏著他的驕傲。據(jù)說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因為祖上獲罪抄家一貧如洗,迫不得已才凈身入宮的。所以他和別的內(nèi)侍不同,他讀過氣自華,就是那種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規(guī)律,散朝后通常是南書房、軍機處、養(yǎng)心殿。頌銀遞牌子大多在養(yǎng)心殿,所以和陸潤有過幾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種不急不慢的溫存,見了熟人未語先笑是他的習(xí)慣,今天也是一樣,掖著兩手微微躬身,“皇上傳佟大人覲見?!?/br>
    頌銀頷首致謝,不需多言,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著,不過將至正殿前他回了回頭,輕聲道:“萬歲爺不太高興,佟大人留神?!?/br>
    她聽后略一怔,心里有了提防,悄悄對他打了個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兩尾錦鯉,她欠身請安,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手里魚食顛來倒去地盤弄,忽然想起什么來,狠狠一把全撒進(jìn)了青花魚缸里。

    頌銀心頭通通跳起來,如果不是朝中遇著了煩心事,那就是豫親王先前和她說話傳到御前了。她斂神站著,緊緊扣住畫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陸潤,他幾不可見地?fù)u了搖頭,示意她靜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邊臉頰,他和豫親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間風(fēng)采神似,略比他長了幾歲,更顯得沉穩(wěn)端方。頌銀匆匆一瞥,不敢再窺龍顏,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半晌方聽見他淡淡的聲氣,“工部遞了折子上來,說上年太廟慶成燈有損毀,需領(lǐng)銀三百兩以做籌置,這事你們內(nèi)務(wù)府知不知道?”

    頌銀松了口氣,呵腰道是,“這事臣聽家父說起過,往年也是這樣慣例,先預(yù)支,看實際花費再來結(jié)算?!?/br>
    皇帝哼笑了聲,“朕問過,說損毀并不嚴(yán)重,只是略作粘補罷了,哪里用得了這么多!預(yù)支?支完了當(dāng)真有退還嗎?東一塊玻璃西一根鉚釘,沒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們內(nèi)務(wù)府當(dāng)?shù)氖请薜募?,要為朕解憂,朕不怕被人說成吝嗇皇帝。傳旨下去,往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領(lǐng)。一架小小的慶成燈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橋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們掏空。”

    頌銀嚇得腿軟,打算跪下聽訓(xùn)時,皇帝已經(jīng)把這通火發(fā)完了。她心頭悸栗栗的,雖知道往常也是這樣,皇帝的性子比較急躁,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畢竟是掌著生殺大權(quán)的人,伴君如伴虎,這世上誰也經(jīng)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連連道是,“以后若再有支取,先報內(nèi)務(wù)府核實,再呈萬歲爺御覽。”

    皇帝嗯了聲,“你來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開,取出紙樣請皇帝過目,“這是如意館根據(jù)禮部要求繪制的重彩工筆,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愿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隨意看了眼道:“禮制上不出差錯就是了?!毖粤T又轉(zhuǎn)到魚缸前,著太監(jiān)拿繃了紗的漏勺來,唯恐魚撐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魚食重新?lián)屏顺鰜?。頌銀以為他沒話交代了,略站一會兒準(zhǔn)備告退,沒成想他轉(zhuǎn)過身來,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豫親王先前同你說了什么?”

    頌銀早就料到消息會傳進(jìn)來,她也想過,豫親王提及后宮妃嬪生產(chǎn)的事不能據(jù)實回稟皇帝。這就是夾在中間的難處,兩邊都是主子,兩邊都要效忠,最難為的是都有生殺大權(quán),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她定了定神,換了個委屈又不能發(fā)作的語調(diào)說:“六爺看臣像眼中釘,先前教訓(xùn)我不該穿曳撒,說我女穿男裝壞規(guī)矩。后來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兒,六爺才無話可說?!?/br>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過六爺?”

    頌銀把金墨葬禮上出的岔子說了一遍,訕訕道:“臣那時候糊涂,臣死罪?!?/br>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爺有些太較真了。不過朕也想過,佟佳氏掌管內(nèi)務(wù)府八十多年,你是頭一代女總管。女人將來總要許人家的,生個兒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脈,要是生個女兒,幾代之后哪里能算佟家人了?”

    頌銀覺得這位九五之尊也挺有意思,閑下來還替臣子cao心這個。她笑了笑,“家父說了,到時候可在族中挑個成器的過繼,不能讓佟家的基業(yè)旁落?!?/br>
    皇帝點了點頭,沒有再說其他。頌銀以為這個話題開了頭,總不免要說到鑲黃旗,說到佟佳氏的歸屬問題,誰知并沒有。這就說明皇帝對她還持觀望態(tài)度,她遠(yuǎn)沒到讓他信任的程度。

    她退出養(yǎng)心殿,靜靜站了一會兒,不攪進(jìn)渾水里,就不必立刻表明立場,能松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樣式定下了,當(dāng)即刻送造辦處織造,然而剛出養(yǎng)心門便聽見身后傳來喊聲。她頓足回望,是惠嬪宮里的兩個宮女,到她面前蹲身納福,“給佟大人請安了。我們主子念著佟大人,打發(fā)我們來請佟大人過永和宮敘話?!?/br>
    頌銀哦了聲,轉(zhuǎn)頭吩咐蘇拉把圖樣送到造辦處,自己隨她們進(jìn)了東一長街②。

    惠嬪是永和宮主位,底下兩個貴人一個答應(yīng),分住兩邊的配殿。她是個愛清靜的人,寢宮設(shè)在同順齋,頌銀來了直入后殿,一點都不見外。當(dāng)然她們的關(guān)系絕不是向豫親王解釋的那樣輕描淡寫,頌銀和惠嬪小時候有過來往,當(dāng)初惠嬪的阿瑪封了京官,在補兒胡同落過一個月的腳,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著。佟家花園后邊有個小角門,可以自由來去,兩個人經(jīng)常穿門而過,短短一月時間就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后來鈕祜祿家的產(chǎn)業(yè)置好就搬走了,雖然在同一座城里,因為離得有點遠(yuǎn),再沒見過。沒想到十年之后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親厚,就如親姐妹似的。

    頌銀借著職務(wù)的便利常會來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對她格外優(yōu)恤些。妃嬪的月例開銷是有定規(guī)的,她圣眷正隆,自然不會少了恩典,頌銀別的地方幫不上忙,比如多給兩支羊油蠟,多稱兩斤紅籮炭,這還是可以的。

    惠嬪信任她,心里有事愿意和她討主意,今天特意請她,也決不會是隨便聊聊天的。果然她一來,惠嬪就把人都打發(fā)了出去,然后拉著她的手悄聲咬耳朵:“銀子,你替我想個法兒配兩劑藥,我要催生?!?/br>
    作者有話要說: ?、傥饕婚L街:乾清宮建筑群和西六宮之間的通道,南起內(nèi)右門,北終長康右門。

    ②東一長街:與西一長街平行的一條夾道,南起內(nèi)左門,北終長康左門。

    ☆、第 9 章

    頌銀嚇了一跳,“你想干什么呀?”

    惠嬪有點猶豫,斟酌了半晌道:“現(xiàn)下宮里兩個人有身子,我和禧貴人臨盆差不了幾天,兩邊都較著勁呢。要都是公主,橫豎也沒話說,萬一都是兒子,誰長誰幼,里頭有大學(xué)問。我是想,既然到了這份上,越性兒要拼一把,所以請你來,和你合計合計?!?/br>
    頌銀沒想到這回要說的是這件事,皇后無所出,歷來冊立儲君信奉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頌銀行走宮廷,這個道理自然是懂的,惠嬪精打細(xì)算,她也能夠理解,可是要想辦法讓孩子早落地,這似乎有些冒風(fēng)險。

    她眨著眼睛,一時很覺得犯難,“照敬事房的記檔來看,確實挨得夠近的,我自己不太懂這個,只知道太醫(yī)說的要等瓜熟蒂落,你這么催熟,萬一孩子不足月,將來要后悔的?!?/br>
    惠嬪卻橫了心似的,“你在內(nèi)務(wù)府做官,咱們宮里是怎么個情境兒,你還不知道?萬歲爺三宮六院那么多人,哪個不是眼巴巴兒等著他臨幸?他眼下是偏疼我些,但花無百日紅,誰知道什么時候厭了倦了,就撂開手不管了。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兒子,我要是有造化一舉得男,位置就穩(wěn)固了。不指著往上升,至少不愁一睜眼來旨意,說哪哪兒犯了宮規(guī),貶個常在、答應(yīng)什么的?!彼龂@了口氣,“你是不能體會我的心,自打有了孕,我連覺都睡不好,總怕被人算計,吃喝都加著小心,連走路都要計較先邁哪條腿。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好容易到了緊要關(guān)頭,就差那么一點兒,不爭取一回,看著他摔在丹陛上么?我只有你一個知心人兒,什么都不瞞著你。那些太醫(yī)不好收買,吃不準(zhǔn)他們和誰一條心,萬一捅到太后那里,事兒就麻煩了。你幫我一回,不枉費我們姐妹的情義。等哥兒大了知道好歹,我讓他報答你?!?/br>
    道理她都懂,可這是滅門的大罪,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拿主意的。頌銀看了她一眼,“你太讓我為難了。論交情,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佟家上下八十幾口人吶,要是出了紕漏,我擔(dān)待不起。我知道你是迫于無奈,人往高處走,都一樣的,只是你想過沒有,榮華富貴要有命消受才好。孩子不足月,你硬把他扒出來,傷了他的根基怎么辦?我得勸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害人害己。”

    惠嬪本來全指望她了,可她不接著,再好的算盤都是白打。她氣鼓鼓瞪著她,“你就瞧著禧貴人爬到我頭頂上來?她要懷個公主就算了,如果是兒子,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個月的,那我不是冤死了?”

    “哪兒能呢,日子明擺著,她要是動手腳,誰也不是傻子。到時候查下來,她不廢也得廢了。你就踏踏實實的吧,作養(yǎng)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強。”

    她只管開解她,實際的問題壓根兒沒解決?;輯宀煌纯?,“膽小怕事,還和小時候一樣!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么意思?有的孩子利索,到時候就出來了,有的孩子慢性子,他琢磨著不著急,再住兩天,這一拖就是云泥之別。就算各自聽天由命,誰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你到底向不向著我?難道我得了藥還把你供出來,出了事兒我們鈕祜祿氏不遭殃?你能不能放膽兒干一回?我們哥兒將來克成大統(tǒng),你就是第一功臣,我讓他給你配兩個女婿?!?/br>
    原先還說得挺正經(jīng),后來惠嬪撒起孩子氣來,她就沒轍了。什么兩個女婿,她聽了直笑,“我也在家翻牌子,今兒你明兒他?你就沒個正形兒!你聽我說,我是心疼你,生孩子多大的事兒啊,不能鬧著玩。你又是頭一胎,冒那么大的風(fēng)險值得嗎?”

    她卻言之鑿鑿,“值得,只要我兒子能當(dāng)皇帝,我死了也甘愿?!?/br>
    頌銀啐她,“你就眼熱牌位上的太后稱號?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兒了?”

    惠嬪點了點頭,“我阿瑪?shù)睦m(xù)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她眼睛長在頭頂上,到現(xiàn)在都瞧不上我。我就想爭口氣,將來叫她跪我。”

    頌銀忽然覺得她可憐又可哀,為了這么個不相干的人和自己過不去。

    兩個人臨窗坐著,菱花窗外春/色宜人,風(fēng)吹廊下竹簾,斷斷續(xù)續(xù)的光從簾子間隙擠進(jìn)來,鋪成斑駁的虎紋毯。頌銀轉(zhuǎn)頭看她,她大腹便便,撐著下巴,真是沒作養(yǎng)好,臉還是小小的。不過姿容倒是絕未退色,弱眼橫波,韻味婉轉(zhuǎn)。

    她嘆了口氣,“還是三思吧,那種催生的藥靠不住,怕會對阿哥不利。”

    惠嬪卻說不會,“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晉,上月進(jìn)宮給太后請安,順道來瞧了我,和我說起《新方八陣》里的兩個方子,一個叫脫花煎,一個叫滑胎煎,催生妙且穩(wěn)?!?/br>
    頌銀心頭一跳,“直君王福晉說的方子?”

    惠嬪道是,“你以為只有宮里才用這種法子?宅門府門里妻妾爭寵生兒子,勾心斗角絕不比宮里差。為什么她們能知道?都是過來人!我這兒繃著,禧貴人又不是死的,難保沒人在她跟前出主意。”說罷拖著長音哀嘆,“倒霉催的,誰叫時候挨得這么近呢?;噬弦彩堑?,天天兒翻牌子,也不歇著點兒……”

    頌銀紅了臉,“我還沒嫁人呢,你別在我跟前口沒遮攔!”

    惠嬪哈哈大笑,“臊什么,你看敬事房記檔的時候還少嗎?說真的,你該找個男人了,今年十八了,歲數(shù)越上去往后越艱難?!?/br>
    頌銀說:“我也想啊,可漢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

    “那個容家二爺呢?你阿瑪給你把道兒都鋪好了,你還愁什么?”

    頌銀只是笑,那個裝鬼打墻的容實?得了吧!

    惠嬪那里還惦記那兩個藥方,“老姑奶奶沒和我細(xì)說,你上外頭替我查查。別推脫了,一定要辦,而且得快,我等不了多長時候?!?/br>
    可這件事究竟是幫還是不幫,實在難以定奪。畢竟人命關(guān)天,稍有差錯會禍及滿門。但反過來考慮,真扶植起了惠嬪的兒子,佟佳氏會迎來新一輪的輝煌。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是時候重新鞏固了。

    她細(xì)掂量后方道:“我暫且不能答應(yīng)你,得回去問我阿瑪?shù)囊馑?。這件事牽連太廣,我不敢拿主意?!?/br>
    惠嬪一疊聲說成,拉她起來,打發(fā)她這就去,“趕緊的,我等著你的好信兒?!?/br>
    頌銀就這么被推出了同順齋,站在檐下又氣又好笑,囑咐她,“吃些東西好好歇個午覺,身子是自己的,別糟踐……回頭我再來瞧你。”

    惠嬪在里頭揮手,示意她快去辦。她沒法兒,匆匆回了內(nèi)務(wù)府。

    可巧,她阿瑪并不在衙門,說是江南抵京的貢緞出了岔子,著急去處理了。她在案前坐下,內(nèi)務(wù)府永遠(yuǎn)有辦不完的差事,剛清算了庫里的湖筆和錦扇,門上又有人來呈報今年人參的賣價。她接過陳條,聽筆帖式①念經(jīng)似的誦讀:“頭等普通參,每斤八十二兩二錢;上等普通參,每斤四十八兩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