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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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夫人又如何?難道不是婦人?!”巢弘大聲道:“屠城乃將軍和眾位副將一起商議的結(jié)果,如今軍令已下,她說不殺就不殺,那我們剛剛商量的算什么玩意?我們死去的弟兄難道就白白死了?這仗究竟是她打還是我們將軍打?!” 柴震面色發(fā)白,悄悄往旁挪了兩步,不敢再發(fā)一語。 秦秾華面無異色,充耳不聞,繼續(xù)道:“若是將軍在此屠城,便會壞了將軍和真武軍一直以來積累的義名。官吏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寧可死戰(zhàn)也不投降,百姓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不會真心歸順。為一時之快屠城,后患無窮,還請將軍收回軍令——” “你說收回就收回,你把我們將軍的話當(dāng)什么了?”巢弘怒聲道。 “韓非子有言,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賢圣莫能聽?!?/br> 秦秾華強忍腹中翻涌和眼前暈眩,竭力使自己一言一語都清晰傳遍這片土地。 她要說服的不只是眼前的少年,還有這數(shù)十萬真武軍,這黑壓壓一片等著刀刃染血的復(fù)仇者。 “……將軍若能聽進(jìn)諫言,收回成命,正說明將軍是非常之人。屆時,將軍的賢名必將千古流芳,民心必將歸順,賢人也會如潮涌來。如此,何事不成?請將軍莫要因為眼前利益,忘了長久將來——” 眼前少年緊抿嘴唇,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那只伸出的手,終于落了下去。 秦秾華低頭,彎腰,雙膝向下跪去。 她沒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撈了起來。 秦曜淵抱著她,面色鐵青走向主帳。 “將軍!”巢弘氣急敗壞地喊道。 他頭也不回。 秦曜淵把她放到主帳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撐著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來,緊接著又要給他跪下。 他一把將她提起,雙臂如鐵箍一般環(huán)繞著她,防止著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見,他又高了,秦秾華如今要仰頭才能對上他被怒火燒得發(fā)紅的眼睛。 少年的青澀已經(jīng)快要從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窩深邃,一雙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殘酷的美麗。 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覺陌生。 伏羅十八歲的時候,屠了第一個城,留下第一處尸山血海。 秦秾華沒有見過真正的伏羅,可是她有一種預(yù)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個讓人望風(fēng)而逃的伏羅。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攥著她一起墜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殺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帶,露出毫無防備的前胸,又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塞進(jìn)她手中。 “我寧愿你直接殺了我——”他氣得聲音發(fā)顫:“也不要用作踐自己的方法來捅我的心!” 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可是已經(jīng)夠了。 她緊皺的眉心,源源不斷的淚水,還有那雙哭泣時習(xí)慣性閉上的眼睛,不斷顫抖的睫毛——她就像一個溺水瀕死的人,雖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她的無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將他的五臟六腑絞得稀爛。 “阿姊……你聽我說,我沒有沖動行事?!彼忉專砬蟮乜粗难劬Γ骸疤粗菟朗仄邆€月,真武軍損失七萬余人,我屠檀州,是為殺雞儆猴,否則此例一開,之后的瀛洲等地必會堅守不降,一旦拉長攻城時間,就有可能等來大夏主力壓境,到了那時候,真武軍再想拿回其余幾州就難了?!?/br>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個嚇破了膽的俘虜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結(jié)局傳進(jìn)還未收復(fù)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會分化,即便官吏有心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會為真武軍打開城門?!?/br> “阿姊,我并非是圖眼前一時之快?!彼f:“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么?” 眼淚淌過秦秾華的面頰,燙得她渾身顫抖。 她在想,伏羅屠城無數(shù),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樣? 他前期殺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無一人敢出面對壘,無一弓敢發(fā)一矢的鋪墊。 天下百姓,識字者寥寥無幾,他不喊口號,不發(fā)檄文,只用熾熱的鮮血,就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個大字深深地烙在每個人的心中。 他是亂世的梟雄,只能做詭智的暴君。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伏羅,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教他王道,那么是否今天一幕,會有所不同? 不……不會。 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伏羅,她絕不會容忍他活過一月。 秦秾華終于睜眼,從淚光后看著她的少年:“你說非是圖一時之快,那你想過金雷十三州光復(fù)之后的以后嗎?” “我——” 秦秾華打斷他:“你想過,回京之后的以后嗎?你想過,大道登極之后的以后嗎?” “……” “民為貴,君為輕。是故得民心者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為諸侯,得諸侯之心者為大夫?!彼粗蛔忠活D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戾不為君。” “將軍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嗎?一個屠過城的皇帝,會有元元之民敢于歸順嗎?會有憂國憂民的賢士愿意效忠嗎?”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沖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燒殺□□的惡棍還是保家衛(wèi)國的士兵?他們借著聲張正義的名義,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殺人越貨的草寇打個“替天行道”的旗子,難道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忠義之士了?” 秦秾華蒼白的臉上淚光閃爍,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讓她搖搖欲墜。 她泣聲道: “這樣的軍隊,會是王師嗎?率領(lǐng)如此軍隊的統(tǒng)帥,會是撥亂反正的天下之主嗎?” 帳內(nèi)雅雀無聲,許久后,傳來少年的聲音。 “……我想過?!?/br> 秦曜淵看著她朦朧的淚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個暴君……天下人才會需要你?!?/br> “你為善,我為惡……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為若沒有你,我就是脫韁的野馬,出籠的野獸……”他說:“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少年的話,讓她僵在原地,淚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無窮無盡的羞愧淹沒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縱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聲傳遍玉京,本質(zhì)上和他說的沒有區(qū)別。 只是她給自己找了一塊遮羞布,美名其曰時機(jī)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實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即便是她親手教他讀書寫字,即便是他們共度了數(shù)年光陰,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她還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懷疑,親手給他創(chuàng)造了弱點。 他愿意為她出生入死,她卻始終提防著他的反戈一擊,她手里隨時握著匕首,只要他一有異動,這把匕首就會刺進(jìn)她親手創(chuàng)造的弱點。 她有錯嗎? 她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總是感到羞愧,傷害一顆赤誠而炙熱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責(zé)自己,或許還能叫她好過幾分,可是他從來不曾流露一絲怨言—— 他始終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華泣不成聲,全靠少年支撐她的重量才能勉強站立。 人屠伏羅附著在少年身上的陰影遠(yuǎn)去了,他又變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儀之人。 他對她,從來沒有變。 無論今生還是前世。 “可是你想過沒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帳內(nèi)空氣驟冷,針落有聲。 環(huán)在她腰上的雙手猛地縮緊了,勒得她喘不過氣,箍得她無處逃離。 然而,耳畔響起的聲音卻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帶著一抹悲傷,輕聲說: “阿姊對我很好……對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對自己卻很殘忍。我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為阿姊當(dāng)個傻子,心甘情愿,因為我知道……阿姊雖重天下而輕我,卻重我而輕自己,我沒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著她,抬手拭去她臉上淚光。 “莫傷心了,阿姊若是對這檀州百姓心生惻隱,我不殺便是。我連性命都可以交給阿姊,難道還會因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線的,阿姊要什么,我給你撿,阿姊想殺誰,我?guī)湍銡?,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點——別忘了?!?/br>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雙手奉上。但阿姊若要傷我的寶貝,我就只能傷阿姊的寶貝?!?/br>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鄙倌甑拖骂^,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從沒對你說過假話,這次也是一樣?!?/br> “……阿姊,為我活下去罷?!?/br> 第116章 檀州城逃脫了被屠的命運。 三十萬原本死到臨頭的百姓在屠城前一刻被人救了回來。 不但救了回來, 救他們的那人還在三十萬百姓里找出了十幾個在守城中反水, 給真武軍提供了幫助的人,將其立為良民典型, 給了田地銀兩還不夠, 甚至還授了爵。 田地銀兩不稀奇,可是授爵——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悔青了腸子的人不在少數(shù), 若是能夠重回真武軍攻城那一夜,說不得帶路黨會百倍增加。 救人和授爵的都是將軍夫人, 出言留下檀州刺史一命的也是將軍夫人。 在檀州城百姓眼中, 將他們從懸崖邊上救回來的將軍夫人簡直就是菩薩下凡, 更別提這位將軍夫人第二天一早便開了糧倉放糧——雖然只有去義學(xué)聽了課的才能領(lǐng)上一碗。 即便是真武軍的反對者, 也不得不承認(rèn),真武軍接管檀州后,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有安生日子不過,誰會去造反? 除了最初幾日有人尋釁滋事外,檀州基本恢復(fù)了平常的日子。 ……敢不恢復(fù)平常日子嗎? 那位要屠城的殺神,現(xiàn)在就在檀州刺史府住著呢!經(jīng)過檀州一戰(zhàn),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將軍夫人是真仁慈, 將軍是真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