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時候，宜王正吹著銀勺里的粥，然后溫和的喂到天佑帝口中，完全沒有半分誠惶誠恐的樣子，反而話家常一樣：“兒子知道這話大不敬，可是在兒子心里天家也是家，您是我父親，父子之間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br>
    宜王的安穩(wěn)平和不急不躁，讓天佑帝十分舒心，索性靠在錦被上等著兒子慢慢伺候。

    “唐大夫和木法藥師，還有鄭院使都說了，過了這個劫難，父親再有十年二十年也不奇怪，您何必著急？儲君是大事，后邊還有許多小皇弟沒長大，您英明一輩子，總不能最后一件事沒做好，將來去了天上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天佑帝咽下兒子喂的粥，舒心的靠在錦被上：“英明一輩子不敢說，可是朕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萬民，將來去了天上也沒什么汗顏的。行了，鄭院使也說了，朕年事已高應(yīng)該保養(yǎng)為宜，你去跟左丞相好好學(xué)學(xué)平衡之術(shù)。魏愛卿那里也不能少去，大虞官吏到底如何，他心里一本賬，如何用人排布他那手腕妙的很?！?/br>
    宜王狀似無奈放下銀勺：“父皇，您就不能讓兒子好好伺候伺候您？要不讓誠王兄……”

    天佑帝乜斜自己兒子：“剩下三個成年皇子就你合適，再推拒就矯情了啊。”

    宜王笑了笑，沒有一點被看破的窘迫：“兒子不瞞您，兒子也想和父皇一樣名垂千古，可是父皇現(xiàn)在病著，兒子一步也不想離開。”

    宜王看向天佑帝，眼里滿滿孺慕、依戀、真誠：“兒子就想好好伺候您，將來等兒子老了，兒子的孩兒也能這樣對孩兒?！?/br>
    “哎”天佑帝微微嘆息，天家最難享的就是天倫，“去吧，好好學(xué)，就是孝順父皇了，生在天家能有天倫是福分，不能有也要把天下萬民時刻記在心上?！?/br>
    “是”宜王恭順的起身，放下九龍紋瓷碗躬身告退。背對天佑帝的時候，宜王眼里多了幾分坦然和譏諷。果然魏文昭這手真真假假，和坦然誠懇，最能入皇上心窩。

    譏諷不過一瞬，宜王很快變成平和謙遜的模樣，走出門時，宜王碰見他的母親，新進(jìn)冊封的柳妃。

    柳妃是端著果碟過來的，母子兩相遇眼神一觸即開。他們眼中似乎有什么意味，又似乎什么意味都沒有，如風(fēng)過了無痕。

    柳妃笑眼盈盈，走近帝王之榻：“陛下，臣妾弄了果盤給您，您嘗嘗，有剛進(jìn)貢的荔枝?！?/br>
    ……

    映霞苑魏思成終于同意分房，原因是木法伯伯太厲害了，他也要去西域，要去西域就得獨立勇敢，就得學(xué)會自己睡！

    魏文昭眼睜睜看著，看著成兒衣裳、被褥搬到西廂，然后是他的衣裳被褥被一樣樣搬出去。

    毫無辦法，他已經(jīng)毫無辦法阻止褚青娘做任何事，皇帝信任看重褚青娘，兒子也不能再指望。

    在映霞苑主屋床上放了三年的被子，被小廝搬走，然后是衣柜中冬天的衣裳、秋天的衣裳、夏天的衣裳……

    一樣一樣取出來、疊起來、抱出去。

    這收拾的不是魏文昭的衣裳，是他的心肝脾肺，一樣樣從青娘這里摘除。

    魏文昭痛到麻木，轉(zhuǎn)身看褚青娘。褚青娘正在書桌后算賬，眼睛看著賬薄，素白的手和烏木算珠形成強(qiáng)烈對比。

    魏文昭看著，只這樣看著，就覺得心痛的不行，他明明這樣愛青娘，明明已經(jīng)愛的痛徹心扉，為什么青娘就是不肯回頭看看？

    魏文昭看了一會兒，抬起腳，一步步走向褚青娘，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腳步可以這樣沉重，仿佛壓著千斤。

    第80章

    “青娘”痛楚纏綿的兩個字, 從魏文昭有些干澀的薄唇中出來。

    褚青娘停下?lián)芘阒榈氖? 頓了頓抬起頭看向桌邊的魏文昭。褚青娘屋子所有家具，不是竹皮黃就是棗紅色，唯有她劈做書房這一塊，是漆黑家具。

    黑色的書桌，黑色的柜子，褚青娘一身水綠衣裙和白皙膚色, 被襯托的清冷、卻俏生生, 仿佛春天黑色泥土里開出雪白梨花的樹枝。

    清新氣息撲面而來。

    魏文昭看著，只覺得心里一寸寸疼痛, 他的疼痛猶如實質(zhì)般, 從眼里醞釀, 直白的展現(xiàn)在褚青娘面前。

    褚青娘眼睛微微動了動，看了下魏文昭的痛苦, 半晌氣息平和清冷問道：“怎么？”

    魏文昭仿佛被背負(fù)什么重壓，壓的站不穩(wěn)，身體晃了晃, 右手成拳抵在桌邊穩(wěn)住身體：“太子的事是你在后邊cao控？”

    褚青娘垂下一排長長睫毛, 籠住自己眼眸, 讓別人無法探尋自己心思。魏文昭眼睛一眨不眨看著褚青娘, 半晌卻見她嘴角莞爾抬起頭。

    褚青娘笑著看向魏文昭：“魏大人這話有意思，我不過一介商賈，哪有通天手眼，去參與皇家的事？”

    不肯說, 明明已經(jīng)做得這么明顯，還是不肯和自己說。魏文昭心氣郁結(jié)在胸口，不知道是疼痛、憋悶，還是別的什么。

    褚青娘靜靜看著魏文昭，看他半天不說話，只是沉痛哀傷的看著自己，于是低下頭繼續(xù)檢查賬目。

    算珠相碰的‘噠噠’聲，再次在屋里響起。魏文昭靜靜看著，看著褚青娘因為低頭而露出來脖頸，柔韌雪白美的動人心魂。

    賬冊被‘沙沙’翻過一頁，褚青娘繼續(xù)一行行查算，屋里很靜、除了算珠‘噠噠’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你在恨我對不對？”魏文昭忽然開口，“不，你不是恨我，你是在遷怒我，你把對孩子們的拋棄，遷怒到了我身上?！?/br>
    書房里恬淡平和的氣息驟而凝滯，褚青娘沒有抬頭，可是她停下了所有動作，周身氣息變得寒冷。仔細(xì)看，能看到她垂下的睫羽，掩蓋著眸中嚴(yán)寒，腮幫微微動，那是暗自咬牙的后果。

    這一點微弱的動作，也許別人不會注意，可魏文昭固守了褚青娘整整四年，她的每一個微小動作都印在心中。

    看著褚青娘暗自咬牙，魏文昭滿心酸澀，沉沉苦笑道：“可是這件事真的怪我嗎？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從沒想過讓你離開?！?/br>
    魏文昭強(qiáng)撐著最后的自尊，眼里的沉痛哀傷凝聚一團(tuán)，就如最濃稠的黑色膏露，讓人不忍目睹：“青娘，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愛你。”

    褚青娘不說話，低眼不知看著賬冊，還是漆黑的桌面。

    魏文昭哀哀看著她：“青娘！”

    褚青娘胸口微微起伏幾息，忽而，她推開賬冊算盤，蔥白的手交握在桌面，抬頭看向站在桌邊的魏文昭。

    清冷的聲音如同珠玉濺在白瓷盤：“你還記不記得，回來京城前一晚，你跟我講劉秀的故事?！?/br>
    魏文昭當(dāng)然記得：“是，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以天下偉業(yè)為要務(wù)，陰麗華和劉秀夫妻一體，最終成為史上有名賢后。”

    褚青娘清冷哼笑：“那郭圣通呢？”

    “郭家有襄助之恩，郭圣通被廢，郭家兄弟皆為列侯，兒子全部封王。光武帝封還封她為沛王太后，遷出皇宮和兒子同居封地，沒有受過一天委屈，有什么不對嗎？”

    褚青娘玩味的聽著魏文昭辯解，停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抹譏笑：“真那么好嗎？郭圣通四十六歲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劉秀活了六十二，比她大的陰麗華活了六十?！?/br>
    不是心氣郁結(jié)，怎么可能這么早早亡故。

    魏文昭不屑：“史書記載，沛太后因病而逝，人吃五谷生百病這是天命，就算是她心情郁結(jié)，那也是她自己想不開，光武帝待她、待郭家絕對優(yōu)厚?！?/br>
    褚青娘抬頭，一雙鳳眼黑白分明的看向魏文昭：“優(yōu)厚？劉秀在河南打天下，郭圣通懷有身孕，可是一心愛丈夫的她，不顧自己有孕騎著烈馬相隨?！?/br>
    “后來劉秀稱帝，陰麗華有孕，劉秀卻不敢將她放在宮中，帶著出征。劉秀二月到懷縣，四月到鄴，五月到元氏，從鄴到元氏五百里走了二十三天，陰麗華停在元氏待產(chǎn)，劉秀從元氏到盧奴九十里用了不到一天?！?/br>
    褚青娘冷悠悠笑看魏文昭：“那時候是建武初年，天下戰(zhàn)亂頻繁民不聊生，一斤黃金只能買五升豆子。劉秀為了一個女子生產(chǎn)安危，全不顧天下黎民死活，那樣行軍要耗費(fèi)多少軍糧？時時刻刻會餓死多少百姓？”

    真為了天下，會這樣不顧百姓死活？

    魏文昭抿嘴不語，他沒注意過這些。

    褚青娘冷笑：“說什么一代賢主，不過是為自己私心罷了，史書記載他如何賢明善待郭家，可郭圣通呢？三十多歲被拋棄，四十多歲身亡。當(dāng)她在洛陽行宮，數(shù)著丈夫行軍日子時，那樣緩慢小心翼翼，她是不是記起自己有孕，卻騎著烈馬日夜廝殺？”

    誰能知道那時候的郭圣通，是什么心情。

    “魏文昭，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話語，來掩飾內(nèi)心的自私，就像劉秀不過是為了自己雄心壯志，如果真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什么不管自己兒子是不是賢德，就封王封地？郭家不管賢劣都封侯？不過是為了平衡朝堂權(quán)利，為了彌補(bǔ)全力襄助的郭家，為了自己留下賢名，哪里是為了天下百姓？”

    魏文昭手指顫了顫，他沒想到過這些。

    褚青娘一口郁氣出去，交握的手換了下上下，繼續(xù)說道：“你問我知不知道你心悅我？”

    魏文昭疲憊的桃花眼，多了幾分星光，期盼的看向褚青娘。

    “我知道”

    褚青娘的‘我知道’三個字仿佛春雨拂過，滋潤久旱的大地，魏文昭眼中幾乎含淚，心中幽深的絕望有一點點復(fù)蘇。

    魏文昭動情道：“青娘……”

    褚青娘卻沒什么變化：“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愛我，你愛我，可那又怎樣？”

    桃花還來不及在春風(fēng)中綻開，就枯萎在枝頭，魏文昭只覺心里又是一痛，仿佛被人血淋淋插進(jìn)一把匕首：“我愛你，從沒有變過，這還不夠嗎？”

    “你愛我……”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眼中明明滅滅，卻死活不肯熄滅的微弱星光。

    “你愛我，卻從不尊重我，你想讓我做外室我就得做外室；你想我回來做妾，我就得回來做妾；你想我有孕我就得有孕？”

    褚青娘眼中也有了悲傷，她看著魏文昭，說：“魏文昭為什么你可以追求你想要的，我卻不行？我不想做外室，我不想和另一個女人共享丈夫，我不想和你再糾纏?！?/br>
    淚水一點點彌漫上褚青娘眼睛：“魏文昭，我不想和你再糾纏。”

    魏文昭不是每見過褚青娘哭，當(dāng)姑娘時受了小委屈，就會找他哭要他哄要他安慰；生穎兒時又痛又怕拉著他哭；懷安時向他示弱，眼里淚花似有似無。

    可從沒哪次像這次這樣，讓他心疼。那淚水只是薄薄一層霧，潮潮的，可是魏文昭的心卻一點點碎裂，裂出血縫嫩rou。

    他終于知道褚青娘此生再不會回頭。

    魏文昭一步一步，走在六月過分刺眼的太陽之下，十二分明亮的太陽，照著魏文昭慘白的臉色，他行走在太陽之下，仿佛一個移動的冰窖。

    一步步走在顏色鮮艷的花園，魏文昭卻似乎行走在寒冬臘月的雪原，耳邊回蕩著他和褚青娘最后的對話。那時候他已經(jīng)拋下男人所有的尊嚴(yán)，幾乎是哀求。

    “青娘，為什么你可以一次次原諒別人，卻不能原諒我一次？”比如呂文佩，她就原諒過很多次，幫過很多次。

    褚青娘看著虛空一點，停了一會兒回到：“大概因為愛過吧?！?/br>
    愛過所以不能原諒，原來心疼永遠(yuǎn)沒有最痛，只有更疼！魏文昭胸口隱隱仿佛被一只手捏住，疼的難受卻無力掙脫。

    ‘大概因為愛過吧?！?/br>
    魏奇在書房門口憂慮的等著，看見魏文昭渾身枯寒進(jìn)來，連忙迎上去：“老爺！”

    雙手扶住魏文昭胳膊，幾乎透著衣裳能感覺到他的冰冷，尤其臉色慘白嚇人，一雙艷色薄唇幾乎失盡血色。渾身唯一有顏色的，唯有一雙黑慘慘失神眼睛。

    魏文昭被魏奇扶著走進(jìn)書房，再忍耐不住胸口難受，一個踉蹌?chuàng)涞阶郎?，右手緊緊捂住胸口。

    “老爺！老爺！”魏奇急的額頭冒汗，圍著魏文昭轉(zhuǎn)圈，“奴才早說過……”早說過讓您別招惹褚娘子！

    可是魏文昭這幅樣子，魏奇怎說得出口，只能改成：“老爺心口疼，不如奴才去請?zhí)t(yī)來為您把脈？”

    魏文昭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著桌面，強(qiáng)自忍耐著搖了搖頭：“下去吧，我沒事。”

    “老爺！”魏奇快哭了，慘白到有些發(fā)青的魏文昭，實在讓他難過。

    “下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br>
    “老爺……”魏奇雙眼含痛。

    魏文昭撐起身子放下手，站直：“連你也不聽我的了？”

    怎么可能，魏奇就是死，也不會違逆魏文昭。就算有千百個不放心，魏奇還是默默拱手退出去，出去時，還替魏文昭拉上書房門，他自己緊緊守在書房外。

    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他一個人，魏文昭失魂落魄站著環(huán)顧，三四年不用的桌子、柜子、羅漢榻，還有床榻以及……心中一陣刺痛，魏文昭別過眼。

    床榻上放著，他在映霞苑用了數(shù)年的被褥。

    別過的眼神掃到墻上，墻上斗大兩幅楷書‘耐心’‘體貼’，因為裱糊的年代有點遠(yuǎn)，卷軸舍色紙面微微泛黃。

    魏文昭挪步走過去，抬起手輕輕撫上‘耐心’二字。原來再多耐心都沒用，原來在自己決定攀附呂家時，就永遠(yuǎn)失去了青娘。

    心又是一陣窒息的疼痛，魏文昭強(qiáng)自忍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