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望煥確實(shí)激動壞了，一路幾乎跑回來，百合湯連喝兩碗才罷手。

    “主子，這下咱們京城第一炮穩(wěn)了！”仿佛褚家生意馬上就能揚(yáng)帆啟程，仿佛金光大道就在眼前，程望煥臉上朝氣蓬勃。

    “穆三叔早年在北境走馬幫，因?yàn)閯萘伪”簧撤讼唇?，我爹恰好路過救下他，并且和馬匪周旋討回三分之二貨物。”

    青娘笑微微聽著，救了破家之災(zāi)，這份恩情可不輕。

    “三叔說了，勝水程家雖然沒聽過，但我爹既然認(rèn)可他家，他家茶葉盡管發(fā)來！”

    義氣和信任不可多得，褚青娘笑容里露出這位‘穆三叔’欣賞，笑著問了一句：“慕雅閣只做茶葉生意，做不做絲綢？”

    程望煥正是情緒激蕩時(shí)，話音一聽就明白，欣喜、激動：“主子是說陸家？”

    青娘笑容里帶著從容：“嗯，陸家有自己繭綢廠，常年雇著八十多號女工，出產(chǎn)絲綢銷往青淮一帶，在懷安那里算是中上，基本都是大家富戶購買。既然你能找到慕雅閣推銷茶葉，說明他們在京城主要做中下層?！?/br>
    “主子說的沒錯(cuò)，慕雅閣以質(zhì)優(yōu)價(jià)廉立足京城，他們也做絲綢生意……”程望煥看著家主從容淡定的笑容，不再賣關(guān)子“而且是大宗！”

    程望煥興奮的頭皮發(fā)麻，又怨自己沒早日想到陸家。

    “你沒想到正常，畢竟你在懷安時(shí)間短，”褚青娘一眼看出程望煥心中懊惱，安慰他幾句，沉吟著安排。

    “這樣，你現(xiàn)在就去，問清慕雅閣冬季需求貨量，然后即刻趕往懷安，到陸家要樣品，還有他們能提供的貨量，爭取做成今冬絲綢生意?！?/br>
    “是！”程望煥起身抱拳，誰說救兵如救火，商場也一樣，緊要關(guān)頭刻不容緩！

    程望煥當(dāng)夜就坐著最快的貨船，帶著訂單下勝水到懷安。褚家的紅日，在地平線下露出第一道紅光。

    程望煥帶著希望，離開了，青娘的日子變化不大，依舊每天早上去女兒門外。

    這一天譚蕓芬也跟著，手里捧著主子送給大小姐的禮物。

    早上的時(shí)候，天就有些不太好，陰云從東南蔓延，帶著雨氣的風(fēng)兒，微微吹動樹葉。

    魏思穎這次沒再躲避，帶著如意眉目淺淡走到青娘身邊，淺淺屈膝聲音輕冷如冰泉碰玉石：

    “思穎見過姨娘?！?/br>
    如意從腰上取下鑰匙，打開門有些擔(dān)憂回望，小姐還是淡漠模樣，提裙走進(jìn)院子，姨娘卻有些癡了，呆呆看著小姐背影。

    如意心里難受，屈膝低頭：“姨娘屋里坐吧?！?/br>
    第29章

    魏思穎的院子極小, 院里兩三棵綠海棠, 小小三間正房一明兩暗。進(jìn)去客廳和臥室打通，用博古架隔開，倒不顯得逼仄，顯出點(diǎn)小小敞亮。

    客廳中的圓桌，蓋著棗紅絨桌布，四下垂著姜黃色穗子, 桌上黑色描蘭花漆盤, 擺著描金人物畫茶具。

    如意沉默的斟茶，給姨娘、小姐各放一盞, 淅瀝瀝茶水聲后, 屋里又陷入寂靜。

    褚青娘一雙眼睛都在女兒身上, 眉目一遍遍用心描畫，她的妞妞長的這般出彩, 是個(gè)再好看沒有的小姑娘。

    譚蕓芬捧著禮物，第一眼也是驚訝，只知道大小姐長的漂亮, 卻沒想到會如此出彩。

    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 那一點(diǎn)俏尖尖的下巴, 像極了褚青娘, 五官則和魏文昭幾乎一模一樣。

    一樣桃花眼，一樣細(xì)長挺秀瑤鼻，一樣薄唇，不過雙唇多了點(diǎn)青娘的菱形, 顯出點(diǎn)活潑來。

    可也只是看起來多了點(diǎn)活潑，實(shí)際上魏思穎現(xiàn)在面冷如水，帶著淡淡抗拒，側(cè)身站在圓桌邊。身形如小小劍蘭，稚嫩挺拔中帶著幾分鋒利。

    譚蕓芬見主子還看不夠的樣子，只能主動打破僵局，把衣裙托到魏思穎面前。笑道：

    “奶奶說記得您小時(shí)候喜歡艷色，親手縫了條茜紅羅裙，大小姐看看喜不喜歡？”

    魏思穎恍若未聞，冷冰冰看著墻下白瓷瓶里的孔雀翎，看奢華的綠色中，帶著幽藍(lán)暗光。

    譚蕓芬?guī)еσ?，再往前送一點(diǎn)，送到魏思穎面前：“您看看，上邊有一百二十只蝴蝶，都是奶奶一針一線繡的，小姐腰身纖長，穿上一定漂亮。”

    屋里靜悄悄，仿佛輕風(fēng)都不來這里，譚蕓芬舉著舉著，舉的胳膊發(fā)麻，茜紅蝴蝶裙卻無人問津。

    大小姐心里記恨主子呢，譚蕓芬有點(diǎn)失落，收回衣裙笑容自帶傷感：“奶奶說再過幾日是小姐十二歲生辰，這身裙子給小姐過生日穿。”

    魏思穎終于有了動作，可不是對譚蕓芬，而是對著褚青娘：“姨娘當(dāng)初狠心拋下夫君兒女，這會兒倒是想起女兒過生日了，怎么，看著父親威勢日高，就巴巴回來了？”

    譚蕓芬愀然色變，褚青娘滿臉溫色攔住她，走到女兒面前，柔聲道：“娘知道，穎兒這些年受苦了?！?/br>
    一句‘娘知道’讓酸澀從魏思穎胸腔，直沖鼻根眼看眼眶也要跟著泛濫。魏思穎把所有情緒轉(zhuǎn)化為憤怒：“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完全不顧別人！”

    青娘溫聲問她：“如果是你，你怎么辦？你能做見不得光的外室，還是下賤的妾室？娘當(dāng)時(shí)……”

    褚青娘還想要解釋，卻被怒氣騰騰的女兒打斷，給出最直接答案：“當(dāng)然！夫妻一體，為了丈夫，為了家族，退一步又如何？女子本來就應(yīng)該以溫婉貞順為要！”

    心臟仿佛被人一錘擊中，酸麻迷茫到不知東西南北，褚青娘呆呆看著女兒。

    魏思穎看著母親空白迷茫的神色，心情似乎舒服一些，也不管母親能不能反應(yīng)過來，淺淺屈膝冷漠道：

    “姨娘請便，我還要繡裙子，送夫人做中秋節(jié)禮物?！憋@然這孩子得了父親真?zhèn)鳎涝鯓幼钅艽掏慈诵摹?/br>
    如意悄悄抬頭，瞟了一眼譚蕓芬手上衣裙，家里沒人知道，小姐喜歡這樣的衣服，可她不敢收，只能跟著小姐趕人。

    屈膝到褚青娘面前，如意低頭聲音低喏：“姨娘請走吧，小姐活還多?！?/br>
    心臟終于恢復(fù)過來，可以一陣陣收縮，褚青娘深深看向女兒，心臟每一次收縮都帶著隱隱疼痛。

    “阿譚，我們過兩天再來?！比讨辞嗄镛D(zhuǎn)身走出屋子，她留下這句話，只是想讓女兒知道，娘還會再來的，不要怕。

    譚蕓芬無法，左右看看，圓桌擺著茶水，只能去里間把衣裙放在床上。出來再看一眼魏思穎，魏思穎依然面目清冷拒人千里之外。

    “哎……”譚蕓芬嘆口氣，跟著褚青娘腳步走了。

    走了，都走了。魏思穎看著空蕩蕩窄小的庭院、院門，想起那年母親剛走的時(shí)候。

    “哭、哭、哭，哭什么哭，你娘那個(gè)狠心女人，不要你了！”

    “不許哭，聽到?jīng)]，她不要你了！”

    奶奶的怒罵還在耳朵里嗡嗡響，‘啪啪啪’肩上、背上、屁股上，疼痛的記憶針扎一樣泛濫。

    父親看不下去，把她送到正院，正院里……

    “咦，看到?jīng)]，這就是那個(gè)原配的女兒，嘖嘖。”

    “嘖嘖”

    “嘖嘖”

    正院的窗戶下、樹蔭后、密密匝匝看不見的地方，鄙夷、憐憫潮水一樣讓六歲的孩子恐慌。

    可是再沒有人，會把她抱進(jìn)懷里，安慰她，護(hù)著她。

    十二年，她的委屈她的害怕，都是因?yàn)槟莻€(gè)女人而起，都是因?yàn)槟莻€(gè)女人太自私，不肯退一步，心里的怨恨幾乎成為毒針，扎著自己傷害別人。

    只是恨著恨著，眼淚默默落下來，魏思穎站不住，轉(zhuǎn)身趴到床上去哭，哭聲嗚嗚咽咽壓抑喉間。

    肩膀一陣陣克制著顫動，不知什么時(shí)候，把枕邊的茜紅蝴蝶裙抱進(jìn)懷里。

    緊緊的抱著，仿佛抱著什么最珍貴的，上下飛舞的蝴蝶，被陣陣淚水打濕。

    褚青娘一步步走的極快，譚蕓芬從沒見她走這么快，拎著裙子快跑才能追上：“奶奶去哪兒？”

    去找魏文昭算賬!褚青娘在胸中回答。

    “奶奶、奶奶，”譚蕓芬一邊跑一邊追，連說帶跑竟然有些氣喘“奶奶別生小姐氣，小姐一時(shí)半會轉(zhuǎn)不過來，等她大些會理解奶奶的苦?！?/br>
    不，我不想我女兒知道我吃過什么苦，我只是不能容忍魏家把我女兒養(yǎng)歪了!

    褚青娘胸腔里燃燒的都是怒火，仿佛一腔巖漿在翻滾。這么多年那么多事，從沒有一刻，讓她這樣憤怒過!

    譚蕓芬勸了幾句不再開口，只是默默加快腳步跟上褚青娘。她知道了，奶奶這是要找人撒火，她只要跟著護(hù)著就好!

    褚青娘帶著滿腔怒火趕到書房，魏文昭卻不在，就是呂頌魏奇也不在，看守書房的只有一個(gè)十五六清秀小廝。

    小廝年紀(jì)小，也并不清楚后院的事，見褚青娘臉上隱隱帶著怒氣，只當(dāng)老爺冷落后宅，姨娘爭風(fēng)吃醋來了。

    小廝張開雙臂，攔住褚青娘好心勸到：“姨娘別在這會兒鬧事，老爺這些日子十分辛苦，前幾日訪客從早到晚不停，這幾日則是天明出門，晚上掌燈都回不來。”

    褚青娘心里冷笑，看來上朝就有大動作，魏文昭在忙這個(gè)事呢。

    沒錯(cuò)，事前周旋布局是很辛苦，可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女兒她能心疼能等，魏文昭……哼，褚青娘心里冷漠一笑。

    小廝見褚青娘臉色似乎好一點(diǎn)，還以為人聽進(jìn)去了，越發(fā)苦口婆心：“您看，這些日子，老爺也只第一天呆在夫人院里，夫人也沒一句怨言，還天天早晚送湯湯水水?！?/br>
    也沒見您送一次，小廝心里有些埋怨，特意拿話點(diǎn)褚青娘。

    褚青娘不理會清秀小廝那么多心眼，淡聲道：“他回來，不管多晚，立刻來通稟我?！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

    “哎哎”小廝喊了兩聲沒喊住，撓著后腦勺都囊“什么嘛，一點(diǎn)不體貼老爺?！?/br>
    褚青娘回到小院，許松年正帶著三個(gè)孩子瘋玩。梧桐樹系上秋千，思云歡樂的尖叫聲響徹云顛。

    “啊啊啊 許叔叔再高一點(diǎn)!”

    “高、高、高”是妞兒拍手歡笑聲。

    青娘走進(jìn)院子，童兒第一個(gè)發(fā)現(xiàn)‘噔噔噔’跑過來，仰著小腦袋：“姨娘~”紅撲撲小臉蛋還殘余興奮的紅暈，額頭臉上薄薄灰汗痕跡，顯出剛玩的有多熱鬧。

    臉上自然浮出愛惜的笑容，青娘抽出細(xì)布紗帕，替兒子擦去臉上污漬汗跡。

    許松年停下秋千解開護(hù)板，思云迫不及待從秋千跳下來，跑到褚青娘面前：“娘，一起來玩！”

    “要叫姨娘?！边@一個(gè)，褚青娘也是滿眼愛惜，俯身同樣替孩子一點(diǎn)點(diǎn)擦汗。

    魏思云吐吐舌頭，卻不接姨娘的話題，他會改的，再過幾日，等娘住安穩(wěn)不別扭了。

    掩下心思，魏思云搖著青娘袖子撒嬌：“來玩嘛，許叔說娘玩這個(gè)膽子可大了，飛的比架子還好。”

    譚蕓芬見孩子們玩得熱鬧，在主子耳邊低語：“不如叫大小姐一起過來玩。”玩一玩，孩子心里的隔閡興許就能少些。

    青娘臉上笑容不變，微微側(cè)頭也是低聲：“給穎兒一點(diǎn)時(shí)間，不急，我總在這里?！?/br>
    青娘被孩子們簇?fù)淼轿嗤湎拢L長的秋千從樹上垂下來。因?yàn)閹讉€(gè)孩子還小，許松年前后都做著擋板。褚青娘摸摸妞兒頭發(fā)，笑著問：“妞兒玩了沒有？”

    “玩了！兩次呢，奶奶玩吧?！辨阂才d奮的笑臉紅撲撲，頭發(fā)里有亮晶晶汗珠。

    “奶奶玩吧，奴婢送奶奶?！弊T蕓芬把繡花帕別進(jìn)袖子，過來扶住秋千。繩到手中，驀然就生出幾分少時(shí)的欣喜雀躍。

    秋千緩緩飛起來，剛開始魏思云還能跟上送，不一會兒就退到一邊，興奮的拍手跳：

    “啊啊啊，娘好厲害!”

    清風(fēng)來回舞動褚青娘裙角，青娘輕快的笑聲，撒在院里撒在樹葉云端。

    許松年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眼里都是笑，少年時(shí)大娘子就喜歡玩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