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想起昨日童兒問的話：“童兒的爹爹去哪了？”

    她是怎么說的，褚青娘想了想，想起來：爹爹和娘走散了，所以童兒見不到爹爹。

    可不是走散了，人各有志勞燕分飛。

    童兒又問：“爹爹什么樣？”

    她照實(shí)說：很聰明，很漂亮，比很多人聰明，比很多人漂亮。

    就算褚青娘看不起魏文昭人品，也得承認(rèn)魏文昭很漂亮，不是那種風(fēng)流公子的倜儻，而是長眉入鬢，眼若秋湖沉靜，無意間總勾人沉溺其間。

    輕手輕腳穿好衣裳起身，一丈寬的窄院掃的干干凈凈，昨晚洗好的衣裳，重新過水?dāng)Q干晾在竹竿上，屋里屋外抹的一塵不染。

    日頭高過院墻，童兒揉眼睛起來，褚青娘已經(jīng)燒好熱水。洗手洗臉梳頭發(fā)，換上干凈衣裳，把童兒送到文家。每月一兩五錢銀子，請文大娘代為照看。

    褚青娘趕到碼頭租的院子，啞婆早已起來，三尺鐵鍋燉著送來的十幾斤rou，另有一大灶五尺鐵鍋，咕嘟嘟熬著稀粥。架子上兩尺闊，一尺深大木盆，膨泡泡發(fā)好的面，啞婆站在案板前，切冬天腌的紅白蘿卜。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北方地域?qū)拸V酷寒酷暑，因此北人多粗狂；南方矮山綠水，南人多溫婉精細(xì)。就拿燒餅就蘿卜來說，北人一手燒餅，半截蘿卜咬的咯吱吱；南人卻不行，就是最便宜的腌蘿卜，也需切開放在碟子里，用筷子夾。

    這是最便宜的，只要給竹簍里扔一文錢，拿著燒餅，腌蘿卜隨便吃。

    啞婆已經(jīng)切了一堆紅白蘿卜，見褚青娘進(jìn)來，拿下巴指了指地上收拾干凈的下水。

    褚青娘會意：“隔壁張豆花不干了，那個攤位我租了，準(zhǔn)備支個布寮賣點(diǎn)鹵味酒菜?！币贿呎f，一邊揭開蓋布，從竹籃里取出一個紙包“過些日子天熱，做身衣裳穿。”

    啞婆去水盆洗干凈手，接過紙包回自己屋，打開看了一眼，靛藍(lán)純色粗布，正適合三四月穿，袖口滾上土色細(xì)邊，干凈又好看。掂分量就知道布料足，除去褲子還能做半長衫。

    婦人下地干活，或者常年勞作的都是衫褲?？蛇@衫褲也有講究，或者下擺到腰下，這種大約十歲以前小女孩兒穿的，成年人穿，那就是窮的顧不上體面。

    或者到屁股，這種也是不太體面，或者干活需要。半長衫就是到屁股下，一般平民老太太，干活都穿這個。

    啞婆笑了笑，轉(zhuǎn)身回廚房。褚青娘已經(jīng)換上罩衣，正把大鍋的粥水往桶里舀，熱氣騰騰，不一會兒鬢角見汗。啞婆繼續(xù)切腌蘿卜。

    舀出兩桶不見米粒兒的稀粥，褚青娘又往鍋里添滿水，灶下加硬柴，等粥翻滾了撒一把淀粉，粥湯就不那么單薄。

    放著粥鍋?zhàn)约悍?，褚青娘挽起袖子揉面，大盆發(fā)起的面，一胳膊下去能到肩膀，這是個力氣活。

    虛泡泡的面，很快服帖到盆里，褚青娘忍不住開口和啞婆說話：“啞嬸，我想再踅摸幾個攤位，明年童兒開蒙，有時間周轉(zhuǎn)。”

    啞婆只是個不怎么尊重的稱呼，啞嬸卻是尊人三分的。啞婆想了想道：“碼頭攤位向來吃緊，急不來，不如先買人，把早晚攤子撐起來。”

    “早上天剛亮，夜里來的船就會下來吃飯，現(xiàn)在你要賣鹵味，保不準(zhǔn)下工的腳夫，想買點(diǎn)鹵味回家。”

    腳夫是力氣活，雖然累但也掙錢多，勤快一個月三五兩銀子也是有的，他們還真不缺小錢。

    褚青娘聽的有理，再說鹵味攤子她也忙不開：“那就今天下午，咱們一起去?！?/br>
    啞婆帶著早就料到的笑容：“娘子有手藝、有眼光、人緣好，現(xiàn)在又有陸家人情，將來家業(yè)一定不俗。”

    “借您吉言”褚青娘一邊笑，一邊開始收拾準(zhǔn)備出攤。

    和老母雞，老鹵汁一起燉的下水，還得一會兒，褚青娘在灶下埋了一個樹根，一點(diǎn)似有非有的火苗慢慢燒。

    褚青娘挑起粥桶，啞婆推車。在院里能看到屋子格局：三間正房、兩間廂房、超大廚房，一個月四兩銀子租金。褚青娘租這院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著更遠(yuǎn)的生意。

    甫一出攤，就有相熟的腳夫笑道：“就等褚娘子呢，早飯都沒吃。”

    “辛苦您，先坐，舀碗粥墊墊?！瘪仪嗄镆贿厽崆檎泻簦贿叿畔轮嗤?。

    腳夫也不見外，幫忙從車上下條凳桌子：“不急這一會兒，你們婦道人家能有多少力氣，我?guī)湍氵\(yùn)出來?！?/br>
    腳夫推著車，和啞婆回去繼續(xù)搬東西，褚青娘把桌上蝦醬、魚醬、腌蘿卜，一盆熗炒竹筍，一盆芹菜拌豆芽，幾摞瓷碗還有一桶竹簽擺整齊。這竹簽是用來扎拇指大蘿卜丁的，實(shí)在沒有地方擺桌子碗碟，只能扎一串，就著燒餅吃。

    啞婆他們再來時，褚青娘已經(jīng)燒起爐子，就等開工了。支好案板、鏊子，褚青娘挽起袖子，開始揉面打餅。

    腳夫坐在條凳上，一手粥，一竹簽腌蘿卜，也算有滋有味。剩下就是啞婆忙的，小火爐支上瓦罐老湯，煮好的肋條、五花，切成一寸見方兩三寸長，放進(jìn)去瓦罐，一鍋鹵的雞蛋，撿一大碗擺到桌上。

    芝麻濃香在空氣中傳開，褚青娘從爐灶里，撿出兩個熱騰騰燒餅，回頭笑問：“陳大哥夾還是不夾？”

    “今天來兩個夾菜。”

    “稍等”褚青娘手腳麻利，用筷子把燒餅分開。這里要解釋一下，真正的燒餅有技巧，中間是兩層，不用刀切只要筷子扎進(jìn)去一分，就行。

    “熗竹筍澆上rou汁，香著來?！彪m然說是澆rou汁，褚青娘卻剁了一層碎rou進(jìn)去“芹菜拌豆芽清淡，夾上雞蛋滑嫩，陳大哥給我宣傳宣傳?！?/br>
    啞婆接過兩個燒餅夾菜，芹菜那個多加一個蛋，這是送的。

    褚青娘話說的漂亮，事也做的漂亮，其實(shí)就是謝他剛才幫忙。

    出力的漢子也不嘰歪：“成，保管褚娘子生意更上一層樓?！背燥柼统鼍盼腻X，褚青娘推讓：“兩個菜夾饃八文，喝稀飯吃兩塊腌蘿卜不算錢?！?/br>
    陳腳夫?qū)㈠X放進(jìn)竹簍：“一是一二是二，你請我和我吃的兩回事?！?/br>
    說話功夫，鋪?zhàn)永飦砣怂筒煎?、水牌、桌凳過來，趁著空閑來吃飯的腳夫，三三兩兩上手幫忙，很快打理好。

    嶄新的布寮散發(fā)著桐油清香，那是桐油布發(fā)出來的，水牌綴著紅布在寮下飛舞，新桌凳也漆黑油光可愛。

    “褚娘子生意做大了，恭喜?！蹦_夫們紛紛拱手，褚青娘笑的和氣生財(cái)：“偏勞諸位，待會都送雞蛋，別嫌少。”

    “不少、不少”大伙一邊起哄，一邊排隊(duì)等燒餅。

    啞婆趁空回去把熱騰騰鹵味端來，褚青娘的生意正式擴(kuò)張，首日五折，一幅下水根本不夠賣！

    最重要吃了沒有不叫絕的，唐觀是這個碼頭巡邏，雖然不是班頭，但三個人以他為首。

    “褚娘子這手藝絕了，香、軟、糯，半點(diǎn)不膩，讓人吃一頓想下頓?！碧朴^坐在寮下一邊喝酒，一邊贊嘆。

    褚青娘看他吃的差不多，正正衣裳過來：“有個事想麻煩唐爺?！?/br>
    “就一街頭巡邏的，叫什么唐爺，叫聲唐大哥就行?！?/br>
    褚青娘看他只幾根胡子的下巴，心道，你有我大才怪，嘴上卻很隨和：“是這樣唐大哥，您人面熟，幫我留心下碼頭有沒有空攤位?！?/br>
    嘉瀾江不止這一個碼頭，光貨運(yùn)就有五個，還有一個客運(yùn)碼頭。

    唐觀把最后一根肚條，扔進(jìn)嘴里嚼嚼，咽下，想了一會兒：“難”

    褚青娘當(dāng)然知道難，當(dāng)年她滿月后，挎著籃子來這里賣五味花生、香干、鹵蛋，后來還賣過包子。整整兩年才遇到現(xiàn)在這個攤位，又過了四年，才碰上隔壁攤位。

    “我也不是很急，就麻煩您留個心，事成必有重謝。”

    唐觀笑：“褚娘子何必托我，您有現(xiàn)成門路。四碼頭是陸舉人家的，你救了他家姑娘，找他家管事要個攤位，不就一句話的事。”

    陸家那份人情得用到節(jié)骨眼上，一個攤位倒不至于，褚青娘笑著謙虛：“不過舉手之勞，算不得什么，再說那些攤位都有生意，我搶一個別人怎么辦？總之麻煩您留點(diǎn)心?！?/br>
    “成，都在碼頭混飯，褚娘子仁義，你這忙我?guī)土?，等我回衙門給你張羅?！?/br>
    碼頭攤位不好找，也要看在誰手上，懷安共計(jì)十一個碼頭，巡邏心里一本賬，有他們幫忙事半功倍。

    唐觀起來一邊摸錢，一邊不怎么在意：“是只要嘉瀾江這邊，還是運(yùn)河那邊也要？”

    嘉瀾江貨通全國，碼頭尤為熱鬧；運(yùn)河只通京城，就次一些，但那也比城里熱鬧。

    褚青娘笑著把錢推回去：“是媒不是媒，先吃三四回，唐大哥幫找攤位也一樣，這頓我請，只要在碼頭哪里都行。”

    第3章

    因?yàn)辂u味攤位，生意比平常更好，褚青娘忙的像陀螺，但是和氣生財(cái)?shù)男θ輿]有斷過。午后早早收攤，盆盆罐罐、桌凳布寮，來回幾趟也是不容易。

    褚青娘一邊踩在凳子上拆架子，一邊跟收拾老湯的啞婆說：“咱這活也不輕松，我想買個年輕男子，就是怕住在碼頭，你不方便?！?/br>
    砂鍋里的老湯重新舀回瓦罐，剩下幾塊rou撈起來控干，啞婆一邊忙碌，一邊說：“我一個半截老婆子有什么不方便，只是男仆比女仆貴，咱們這活其實(shí)也用不上?！?/br>
    褚青娘卻打定主意，將來掙錢多了，沒男人看護(hù)不行：“多就多吧，最起碼挑擔(dān)推車的活，不用咱們?！?/br>
    桐油布頂眼看要落下來，腳夫們忙著扛活，隔壁攤子和挎籃叫賣的過來幫忙。雖說同行是冤家，褚青娘和大伙卻處的還行，有事都能搭把手。

    不過不酸是不可能的，隔壁就有點(diǎn)：“褚娘子生意越發(fā)好，咱們都剩下西北風(fēng)了。”

    褚青娘笑著卷起桐油布：“張大哥這話說得，生意是連帶的，我這人多不就聞到您家味兒了，中午要鹵味小菜的幾桌，不是還點(diǎn)了您家陽春面。”

    隔壁面攤就有些不好意思，手腳快起來幫忙收支架：“可不是，要幾味小菜，正缺我家這碗面?！睔夥站蜔峤j(luò)起來。

    東西一樣樣運(yùn)回院子，褚青娘去自己屋梳洗換衣裳。坐到椅子上才發(fā)覺小腿疼、大腿酸，兩條胳膊酸軟手腕一陣陣疼。

    今天時間趕得太緊，又多一份生意，累是正常的。褚青娘舉起雙手到眼前：火燎油，污十個手指都磨粗了，麥色粗手再不是當(dāng)年素白纖指。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捶捶腿松松胳膊，去盆架那里用澡豆細(xì)細(xì)洗去雙手油污，殘水潑到樹下，重新去廚房打水洗臉。如此三遍、雙手、小臂、臉脖洗的不見一絲油煙，只余澡豆清香。

    雖然風(fēng)吹日曬膚色變暗，但是卻非常光滑緊致，只用點(diǎn)脂膏就很好，然后修眉點(diǎn)唇換衣裙。

    頭發(fā)用濕布擦幾遍，梳的整整齊齊，挽一個簡單的牡丹髻。牡丹髻復(fù)雜的話，可以三髻、五髻，甚至七髻，配上珠釵真如牡丹盛開，不過這些都要假發(fā)。

    挽好發(fā)，在首飾盒里，撿出根一滴油赤金簪子插在發(fā)間，珊瑚耳墜不用，換成金耳鐺，手腕套一只赤金麻花鐲。

    出屋掩上門，站在臺階上風(fēng)一吹……啞婆看的眼睛一亮：藍(lán)底撒金菊對襟修身褙子，下邊露出紫色撒花細(xì)綢裙，風(fēng)一吹裙角飄飄露出五蝠繡花鞋。

    精神靚麗，像是富戶家的年輕媳婦，還是管家的那種。

    褚青娘日子過得用心雅致，不愛說話的啞婆也一樣：深紫色長衫，寬腿黑布褲子，都是嶄嶄新，新做的。

    褲腳鑲著一寸多寬，亮藍(lán)色緞子，繡著纏枝紋，讓偏暗的衣裳亮眼許多。耳上金耳環(huán)，手上銀戒指，跟在褚青娘身后，像家里體面的mama。

    褚青娘臉上露出笑容：“勞啞嬸去吳俊攤上，讓他照昨天量送rou來，在看他有沒有相熟的同行，收兩幅下水，我去文大娘家一趟，咱們在人市碰頭?！?/br>
    人市在懷安城西，去文家有點(diǎn)繞路，但褚青娘擔(dān)心到時間，童兒不見她害怕，所以繞路去給兒子說一聲。

    “娘真漂亮~”文家院里小孩子眉眼彎彎，褚青娘點(diǎn)點(diǎn)兒子小鼻頭：“童兒也很漂亮，你在文奶奶家呆著，娘去買個大哥哥幫家里干活?！?/br>
    文大娘笑著催促：“快去吧，這會兒都晚了?！?/br>
    “辛苦嬸嬸、阿鳳?！瘪仪嗄镄χ蜌猓热俗吡隧n鳳拍拍胸口：“怪不得陸舉人看中青姐，這架勢足的很！”

    童兒抿嘴看韓鳳，文大娘見了到底沒忍住，拍了兒媳一巴掌：“說了說話要留口，孩子面前胡說什么！”

    一巴掌拍在肩頭不痛不癢，韓鳳笑嘻嘻把褚童抱起來，在懷里笑著揉：“童兒什么都沒聽到，鳳嬸嬸什么都沒說?！?/br>
    褚童等韓鳳揉夠了，才一字一板開口：“童兒有爹爹，又聰明又漂亮，只是和娘走散了，童兒要和娘等爹爹找來，不要別人?！?/br>
    韓鳳瞬間燃起八婆心，眼睛亮晶晶：“青姐說你爹的事了，他是哪兒的人，叫什么？”

    童兒愣住了，娘沒說……

    文大娘氣的瞪兒媳，接過褚童哄：“童兒聽奶奶說，娘和爹不能在一起，一定很難過，咱們不能亂打聽。”

    童兒垂下小腦袋，神情落寞：“童兒想問娘，我們家是哪兒的，爹叫什么名字?！?/br>
    文大娘忍住想瞪兒媳婦的眼睛，溫聲哄孩子：“如果童兒問了，娘傷心怎么辦？童兒不想娘傷心，是不是？”

    童兒頭埋的更低了，沒人看見的地方，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童兒想要爹，有爹就可以把他舉高高，有爹，娘就不用辛苦賺錢，可以在家陪他。

    可他也不想娘傷心，低著頭搖了搖，一滴淚掉在衣襟上，濕濕圓圓。抱著童兒的文大娘看的清清楚楚，心里說不出的疼惜，多乖的孩子，可憐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