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深陷火海，盼望著有人來救自己的迫切心情了，也沒有比她更清楚，火舌舔舐肌膚，等到自己慢慢死去，也沒有等來救星的絕望。

    她后悔對黑晴明說了這么一句話。

    黑晴明此時已經(jīng)昏迷過去，火焰順著他垂在地上的衣角，慢慢躥上了他的軀體。

    火焰中忽然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源冬柿只覺得那影子在她眼前一晃，便已經(jīng)跳過了火墻，來到了黑晴明身邊。這時，源冬柿才看清，那從火中跑來的，是一只巨大白狐，它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大部分已經(jīng)被火焰烤焦，未被皮毛覆蓋的部分，全是令人觸目驚心的燒傷。

    它垂下頭，溫柔地將黑晴明叼在嘴里，然后跳出了火墻，火焰纏上了它的后足，它不管不顧，叼著已經(jīng)昏迷的黑晴明，往前跑了幾步。

    源冬柿跟著朝前幾步，然后看見白狐將黑晴明放在了火焰外圍，她正奇怪間，忽然間白狐長大了嘴，對著身前的一片虛空亮出了尖利的獠牙，歪著頭，不知道在咬著什么，而半空中忽地閃過一道絢麗的紅光，似乎是結(jié)界被她所觸動。

    而此時，源冬柿已經(jīng)明白過來。

    這只白狐，是葛葉，她在撕咬的，是黑夜山的禁制。

    黑夜山的禁制是當(dāng)年桓武天皇召集京中所有僧侶以及陰陽師聯(lián)合布下，何其穩(wěn)固與強大，葛葉撕咬的同時，還承受著來自結(jié)界的反擊，它嘴角不斷流下大口大口的黑色血液，然而它卻并沒有放棄。

    它喘息片刻，低頭看了看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黑晴明，嗚咽了幾聲，再抬頭時，眼里已變得堅定無比。

    她伸出利爪，合并獠牙，似乎用盡了全力，發(fā)出一聲咆哮，終于在結(jié)界處撕開了一道口子，它又吐出一口血，染紅了它頸前的毛皮，它并沒有太過在意，而是趕在火焰蔓延之前，用尖尖的吻部，將黑晴明拱到了結(jié)界那一頭。

    而做完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氣，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站在白狐葛葉身后，看著火順著滿地殘枝，慢慢地蔓延過來，燒著葛葉漂亮的尾毛，然后逐漸將它整個身體包裹其中，它只略微掙扎一下，便不再動了。

    火燒到結(jié)界邊緣，便停住了向前吞噬，隔著一道透明的結(jié)界，這邊是人間煉獄，而另一邊，仍是草木蔥蘢，生機勃勃，黑晴明就躺在結(jié)界之后，離葛葉不過寸許，卻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葬身火海之中。

    他最后等到了前來救他的人，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第70章 黑白之四

    信太森林的大火以那棵老榕樹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一直燒到了黑夜山腳下的結(jié)界邊緣，火勢才漸漸緩了下來，第三日下了大雨，火焰熄滅，人們這才踩著尚有余溫的殘枝，踏進林中，搜尋活物。

    黑夜山附近是早已無人居住的，但有了陰陽師自大火之中救下男童一事之后，其余人都唯恐其他地區(qū)山民來此狩獵，突逢大火慘遭不測。然而這大火吞噬過后的信太森林已成一片廢墟，眾人尋找數(shù)日，仍未發(fā)現(xiàn)活物，只能在已被燒為焦炭的一片狼藉中尋得同樣被燒焦的動物尸體。

    這片生機勃勃的信太森林就此消失，只剩下一片大火焚燒過后的狼狽景象。

    大雨傾灑而下，天空仿佛還鍍上了一層深灰的陰霾，襯著大火熄滅之后直直上升的青煙，略有幾分蕭瑟景象。倒塌的燒焦的大樹之下，還有幾點火星明明滅滅，仿佛大雨過后，這一點星星之火又將壯大起來，繼續(xù)席卷這片已成為灰燼的廢墟。

    源冬柿就站在黑夜山結(jié)界之前。

    黑晴明早在火還未熄滅之時，便已幽幽轉(zhuǎn)醒，他微微張開的金瞳中映出已有疲態(tài)的火焰，也沒仔細查看，便發(fā)出一絲自嘲般的笑聲，站起身來，轉(zhuǎn)過頭，蹣跚著向黑夜山上走去。

    而那時，葛葉葬身火海，與那些靜靜燃燒著，并未發(fā)出一絲呻吟的樹枝一道。

    大火熄滅之后，觸目只是一片焦黑，絲毫不見曾經(jīng)茂密蒼翠的信太森林。

    源冬柿嘆了一口氣，正要轉(zhuǎn)過身時，忽然聽見了一聲極為響亮的鼓聲，只短短一聲，卻敲碎了這篇廢墟之中讓人感覺到喉嚨口發(fā)緊的死寂，源冬柿還未抬頭看去，卻聽見了一聲樹枝被踩碎的脆響，一個輕靈的橙色身影從她眼前躥過，然后她聽見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音道：“一目連大人，他們都死了?！?/br>
    源冬柿朝前一步，再仔細看去，卻見前方不遠處站著一個人身鹿角的生物，身形還顯嬌小，短短的毛絨絨的頭發(fā)，額頭上的鹿角只冒出一個小小的尖兒，他腰上挎著一只小鼓，手中揮著一只小鼓槌，看來是幼年期的小鹿男了。

    他踏到了一根攔腰斷裂的樹樁前，低頭看了看，然后皺著眉嘆了一聲，扭過頭去道：“松山爺爺也死掉了……”

    源冬柿循著她的視線看去，只看見了翻飛的白袍一角，被紅龍圍繞著的青年不見側(cè)臉，長發(fā)無風(fēng)自動，還未近身，便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一股不同常人的氣勢。

    兩個妖怪似乎正在火后的廢墟之中搜尋生還者，小鹿男四蹄敏捷，蹦蹦跳跳在前面，一目連步伐看似不疾不徐，然而仔細觀察，卻還是能感覺到其中隱隱的焦急。

    源冬柿想了想，便也抬起腳，隨著小鹿男與一目連往前方走去，然而沒走多遠，走在最前面的小鹿男腳步一頓，然后立馬掉頭躥到了一目連身后，驚道：“前面有人！”

    一目連只靜靜地看了會兒，道：“陰陽師?！?/br>
    他安撫一般地摸了摸小鹿男的后腦，然后道：“你還是怕？”

    小鹿男蹭著他的手掌，點了點頭：“嗯?！?/br>
    “那先離開吧，這些陰陽師應(yīng)該是來搜尋生還者的?！币荒窟B道。

    兩只妖怪轉(zhuǎn)過身，剛要離開，另一邊則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那聲音緩慢而輕，又有些蹣跚，像是害怕腳步聲驚擾了林中沉睡的靈魂，又像是雙腿已經(jīng)疲倦大無法支撐身體的搖搖欲墜。源冬柿挑眼看向那邊，而小鹿男的耳朵動了動，也朝那邊扭過頭去。

    焦枯的樹后轉(zhuǎn)過一個穿著黑色直衣的英俊的中年男子，他頭上還戴著垂纓冠，只是那黑色并沒有像清涼殿前殿上人的肅穆莊嚴(yán)，反倒像是家中新喪的悲痛哀切。

    他牽著一個梳著總角髻的男童，男童也穿著黑色的直衣，面色有些蒼白，黑色的瞳孔中充滿了血絲，他一手扶著已經(jīng)被燒焦的樹干，看向一目連以及小鹿男，臉上并未有人類初見妖怪時的慌張，黑色的瞳仁中毫無波動，透著一股子讓人心中發(fā)涼的死氣。

    除了微微上翹，像是狐貍一般的眼角，讓他的眼睛略微生動了一些。

    源冬柿手指微微動了動。

    居然是晴明。

    “請問……”那男子看著那兩個妖怪，“你們見過居住在這里的白狐葛葉嗎……”

    小鹿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他牽著的幼童晴明，眼神有些奇怪：“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一目連便道：“這片森林中生活的妖怪，已經(jīng)全部喪生于此了?！?/br>
    他聲音依舊平淡而低沉，不帶任何感情。

    那男子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連手都些微顫抖了起來，只有尚還年幼的晴明，抬頭望了望四周的一片焦黑，眼眶更紅了些，卻又低下了頭，不作聲響。

    那男子帶著晴明轉(zhuǎn)身離開，高大的背影此時竟已經(jīng)有些佝僂，像一個已邁入暮年的老者，源冬柿與那兩個妖怪一道站在原地，目送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遠去。

    此時雨勢漸歇，視野也變得明朗了一些，源冬柿只覺得眼角余光閃過一道藍紫色光亮，她還未看過去，小鹿男已經(jīng)叫道：“你有東西掉了！”

    他彎腰從廢墟之中拾起一個小巧精致的藍紫色物事，四蹄邁開，跑向了晴明，而這時，晴明也轉(zhuǎn)過頭來，正好看見他高高揚起的手中那枚暗紫色的蝴蝶發(fā)飾。

    源冬柿看著小鹿男將蝴蝶發(fā)飾放在了晴明的手心中，前蹄有些煩躁地跺了跺，然后道：“你忘了一些事情，以后會想起來的。”

    晴明看著手中的蝴蝶發(fā)飾，并不做聲。

    小鹿男回頭看了看一目連，然后又扭過頭去看向晴明，道：“你有一天一定會想起來的?！?/br>
    小鹿男的聲音隔著重重雨簾，竟有些聽不真切，源冬柿正向那邊邁出一步，晴明手中的蝴蝶發(fā)飾又發(fā)出了一陣奪目的光芒，似乎將這晦暗的雨天都照得透亮，那蝴蝶拍著翅膀飛起，在雨幕中穿行，帶著一層一層火焰般的紅，朝著源冬柿席卷而來，源冬柿被這光亮刺得反射性閉上了眼，用手肘遮擋住了前方的光。

    一股暖風(fēng)擦過她光裸的手臂，撩起了她鬢邊的碎發(fā)。

    耳邊叮叮幾聲悅耳銀鈴作響，帶著有些熟悉的韻味。

    源冬柿緩緩放下來擋在眼前的手臂，屋檐下朦朧的暖色的光擦著她輕輕顫抖的眼睫，映在她的眸中，連同那個倚靠在廊柱下有些懶散卻又帶著矛盾的儒雅的身影。

    源冬柿有些愣怔地看著那個身影姿態(tài)優(yōu)雅而嫻熟地斟酒，端著酒碗，輕輕晃了晃，低頭抿了一口，院中夏蟬鳴叫聲聲，偶有暖風(fēng)拂過，帶著廊檐上的鈴鐺輕輕作響。

    “此番去黑夜山探查，應(yīng)當(dāng)是我第三次去了吧。”聲音低沉優(yōu)雅，帶著一絲隱隱的笑意。

    “第三次？”清亮的女聲，情感疏離，仿佛只是不過心的隨口一問。

    “第一次，跟著母親去了信太森林，想去見她一面，然而并沒有見到她。第二次，信太森林大火之后，隨父親去收她的遺骨，仍舊沒有找到。第三次……”

    “所以，你卜算出了什么，竟然會想踏足那個你已經(jīng)不愿意再去的地方?！?/br>
    “黑夜山異動，星象指引，似乎與我有關(guān)。”

    那女聲沉寂許久，中間有一聲短促的瓷碗輕敲的聲音，似乎是兩個人正在輕輕碰著杯。良久，那個女聲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男聲笑了一聲，道：“聽你的故事，不是得付出代價嗎？在下可謂一貧如洗，連院門都換不起?！?/br>
    女聲嗤笑一聲，也不反駁，只繼續(xù)著說了下去：“你知道我是由那場大火成為妖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