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本就微弱，透過屏風(fēng)之后只勉強(qiáng)可見被衾之下微微起伏，似乎有人躺在那兒，然而從她手指縫隙中鉆入的梅香中，那股與香氣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氣味，卻又清晰了許多，她皺了皺眉，仔細(xì)分辨，覺得像極了腐爛的味道。

    她稍有猶豫，但還是伸手，將被衾拉開，那氣味更加清晰了些，與濃郁的梅香摻和在一起，讓她腦仁兒發(fā)疼，她低頭看去，卻見被衾之下仰躺著個(gè)女子，她視線有些模糊，只得彎下腰去看，卻見那女子仰著的臉上，蒼白一片，左臉有柳葉般的眉，與圓圓的眼睛，而右臉，則是空白一片。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心中驚訝，她再自信看去，卻發(fā)現(xiàn)，這女子左臉的五官，有些奇怪，她伸手去碰了碰這女子的眉毛，入手冰涼，而指間已經(jīng)多了一道淡淡的墨痕。

    是被人畫上去的。

    這個(gè)女子是人偶？

    源冬柿皺了皺眉，橘信義不畫衣服了，改畫人偶？

    她一邊想著，一邊緩緩直起身，卻忽然聽見身旁的童男喊了一聲：“冬柿大人小心！”

    她反射性地向后一退，堪堪錯(cuò)過一只迅速襲來的利爪，她凝神看去，卻見那之前還躺著的人偶已經(jīng)緩緩坐起身來，那只利爪便是她的，然而隨著她的動(dòng)作，那張只畫了一半的臉卻漸漸變得扭曲，然后往下剝落，露出還粘著些許碎rou和暗紅色血液的骷髏頭。

    不是人偶！

    燭光昏暗，然而源冬柿卻極為清楚地看見，那女子身上的血rou慢慢地從她身上往下剝落而去，上半身只剩下了陰森的骨架，而鼻間那股腐爛的味道越發(fā)濃郁，竟然隱隱壓住了那股梅香。

    那一半骷髏一半rou身的女子從脫落下來的碎rou中緩緩站起，然后伸出了利爪，朝她襲來，她手指一動(dòng)，正要從懷中掏出紙符，然而童男的速度卻比她要快，燭光下那身絢麗的羽毛閃過，在她伸手之前已經(jīng)從她壞中掏出了一張紙符拋向了空中，而這是源冬柿也反應(yīng)過來，之前收服橋姬時(shí)，那只從她懷中討符紙的小鳥，便是一身跟童男一模一樣的羽毛。

    她一把扭住符紙，直直拍在了那骷髏的額頭上，正要扭頭看向童男問問他之前那只小鳥是不是他時(shí)，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吸力將她往前抽去。

    源冬柿在被吸走之前，只來得及看清楚那張被她拍在骷髏額頭上的紙符。

    普通不過白色符紙，并不是她平常用來收服式神的藍(lán)色，上面只有一個(gè)工整的桔梗印，以及一串她看不懂的咒文。

    這……

    好像是……

    當(dāng)時(shí)晴明給他用來收服妖琴師的那一張……

    叫啥來著？

    哦，媒介符，可以入妖怪的神識。

    源冬柿一臉冷漠。

    童男，你玩我。

    第46章 畫骨之九

    由媒介符進(jìn)入妖怪神識，仿佛是坐著過山車，在黑暗的隧道之中急速穿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光亮，并且隨著源冬柿的前行，逐漸擴(kuò)大，然后刺眼的光亮將她整個(gè)人籠罩其中。

    源冬柿伸出一只手遮擋在了眼前，輕輕瞇了瞇眼睛，待眼睛適應(yīng)了光亮，才將手臂慢慢地放了下來，直起了身子，觀察四周。

    她還以為這具骷髏妖怪的神識應(yīng)當(dāng)是跟它的外形一樣陰森可怖的，然后方睜開眼，便看見一只絢麗多姿的蝴蝶從她身前翩翩飛過，風(fēng)吹動(dòng)她鬢角的碎發(fā)，在她臉頰上輕輕擦過，風(fēng)連同頭發(fā)都是輕輕柔柔的，說不出的愜意。

    映入她眼簾的，是初秋淺藍(lán)色的天幕，與天穹之上悠悠飄過的薄云，秋日尚還帶著些溫度的陽關(guān)灑在她身上，風(fēng)帶著漫山的荻草輕輕晃悠，葉鞘隨風(fēng)曼舞，如同盡力舒展著曼妙肢體的女郎。

    那只蝴蝶繞著她的手指飛了幾圈，然后又消失在漫山荻草之間。

    源冬柿將臉頰旁的碎發(fā)攏至而后，朝前走了幾步，便看見隱藏在荻草叢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崎嶇而狹窄，與一般的山間小道并無兩樣，只是源冬柿卻看著眼熟，她想了想，確認(rèn)這條荻草間的小道，她曾在橘信義住所外的廊燈上看到過。

    一樣的荻草，一樣的小道，只是那畫上的小道上披著雪，還多了一枝帶著梅瓣的梅枝，一只蝴蝶停在花蕊上，似乎光是看見這景象，便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畫上隱隱透來的梅香。

    只是如今她看見的是初秋，沒有雪，也沒有梅花。

    源冬柿沿著小道慢慢朝前走，走不多時(shí)，便先聽見了一串人的低語，她藏身在荻草之中，探頭看去，之前前方不遠(yuǎn)處一棵榕樹下，站著兩男一女，女人背對著她，看不見臉孔，這個(gè)人女人一身山吹茶色單衣，倒與這漫山荻草的金秋色澤格外相襯，衣服上繪著寥寥幾筆云紋，風(fēng)吹皺她的衣擺，那云紋隨風(fēng)翻飛，竟像天穹上涌動(dòng)著的密云一般富有生機(jī)，她長長的頭發(fā)如瀑一般垂瀉而下，帶著墨玉一般的光澤。

    其中一個(gè)男子身著巖井茶色狩衣，站在另一男子身后，似乎是一名侍從，而那個(gè)男人則穿著朽葉色狩衣，帶著立烏帽子，垂下頭，在那個(gè)女人臉頰上印下一個(gè)輕輕的吻。

    “我去去便回，不必傷感?！?/br>
    那個(gè)男人開口，源冬柿便立即聽出來這是橘信義的聲音。

    而此時(shí)，那個(gè)男人也已經(jīng)直起了身，俊美的臉上是淺淺的笑容，眼神專注地看著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帶著似乎要將人溺斃其中的溫柔，與源冬柿初見時(shí)那個(gè)憔悴陰郁的橘信義不同，更像是受害少女千草的哥哥所描述的那樣，英俊優(yōu)雅，風(fēng)姿雋爽。

    “我并不是傷感此次分別，而是……”那個(gè)女人開口道，聲音柔和而甜美，然而語氣中卻帶著幾分沉重，聲音說著說著，便低了下去，“我只擔(dān)心，此次分別，我們將永不再見?！?/br>
    他握住那個(gè)女人袖中的雙手，道：“家父頑固，我回去之后，會盡力說服他，若他還是不允，那么京都的繁華也無法留住我，我會回來，與你繼續(xù)欣賞丹波后幾十年的風(fēng)光?！?/br>
    他說得深情脈脈，連源冬柿都在心中默默感嘆此人真是泡妹的一把好手。

    那女子低低嘆了一聲，道：“山野粗陋，怎能是你的歸宿?！?/br>
    他笑了笑，道：“玉荻，你便是我的歸宿。我死都會和你在一起?！?/br>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看來泡妞真的是平安貴族與生俱來的本能，也不知道博雅跟保憲到底是在成長中遭遇了什么意外，才會長到二十幾歲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追過女孩子了。

    她再去看榕樹下的一男一女，那女人已經(jīng)依偎在了橘信義懷中，從源冬柿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側(cè)臉，柳葉般的眉，圓圓的眼，倒的確是個(gè)清秀佳人，若起京中熾艷的美人是濃艷的牡丹，那么這位玉荻小姐便是生長在丹波山間清新明媚的山吹。

    這應(yīng)當(dāng)是去年初秋時(shí)，橘信義結(jié)束了在丹波為期十年的流放，接到召令，回去京都的時(shí)候，他背井離鄉(xiāng)在此地居住數(shù)十年，見過十季春櫻，賞過十輪秋楓，身邊伴著的，應(yīng)該便是這位玉荻小姐。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只是一年之后，風(fēng)姿翩然的橘信義會變得憔悴而陰郁，而山吹一般明艷動(dòng)人的玉荻，會成為一具躺在黑暗中的枯骨。

    橘信義與玉荻相擁了許久，才難舍地分開，橘信義伸手將玉荻臉頰上的眼淚拭盡，道了一句“等我”，便轉(zhuǎn)身離開，高大的身影漸漸從這漫天荻草之間消失，而玉荻則站在榕樹下許久，等到徹底看不見橘信義的身影后，才慢慢地回過身，清秀的臉上新添淚痕，下巴上還掛著搖搖欲墜的淚珠。

    她用衣袖將下巴上的淚水拭去，然后默默沿著這條小道往回走，那一身嬌俏的山吹茶，在這片荻草之間，倒顯得格外的清冷孤寂。

    源冬柿心中一動(dòng)，隨著她慢慢往回走，看著她走回了山間的院落，在侍女的服飾下?lián)Q了衣裳，然后坐在廊下發(fā)呆。

    院落中的楓葉被秋色染紅，似乎是已經(jīng)到了深秋，源冬柿看見她坐在廊下，認(rèn)認(rèn)真真將廊下那株楓樹畫了下來，將畫紙晾干之后，又托侍女寄去京都。

    “玉荻小姐幾日前才寄去過書信呢?！笔膛Φ?，“這便又按耐不住思念了嗎。”

    玉荻含羞一笑，道：“這棵楓樹當(dāng)年是他親手移栽的，如今他不在此處，我畫技拙劣，不及他萬分之一，卻也想讓他看看，這棵楓樹的葉子又紅了?！?/br>
    “怕是想橘信義大人快來接您去京都吧?！笔膛?。

    玉荻卻沉默了片刻，道：“興許是我自私吧，我并不想去京都，倒盼望他回到丹波來，過著與之前幾年并無變化的日子。”她輕輕撫摸這畫紙邊角。

    院中染紅的楓葉又漸漸枯萎，樹枝上禿了大半，仿佛是深秋將過，寒冬已至，源冬柿站在這處簡陋的庭院里，看著玉荻每天坐在廊下數(shù)著日出日落，直到大雪紛飛，將那棵光禿禿的楓樹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輝。

    “信義大人已經(jīng)許久沒有寄過書信來了呢?！?/br>
    “會不會是已經(jīng)忘記了玉荻小姐？”

    “可是信義大人已經(jīng)與玉荻小姐相戀近十年了呢。”

    “京中美人眾多，或許是追逐著哪位年輕貌美的貴族姬君，然后忘了玉荻小姐吧?！?/br>
    “可憐玉荻小姐還穿著信義大人畫的衣裳，每天苦等著他……”

    ……

    隨著橘信義書信的逐漸減少，侍女們也開始了議論，然而玉荻仍舊是每日呆坐在廊下，捧著鎏金手爐，喚來侍女要過紙筆，將丹波山間的雪景細(xì)細(xì)描下，寫下大伴家持的《深雪》。

    沉埋白雪里，料君越此峰。思慮難安定，憶君夢魂中。

    她將畫作交給侍女，托她像以前那樣，寄往平安京。

    那侍女接過畫之后，猶豫了一會兒，才道：“玉荻小姐，信義大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書信了。”

    玉荻張了張嘴，道了聲：“我……”然而方開口，眼淚已經(jīng)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她愣了愣，似乎是沒想到眼淚會突然涌出，只是慌亂地用衣袖將淚痕拭去，道，“我……只是想讓他看看，今年丹波的雪，比往年要來得晚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