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笑道：“那位姬君芳名在下并不知，不過她既然亡于橋下，姑且便先喚作橋姬吧。”

    第6章 水占卜之六

    關(guān)于這位“橋姬”究竟是徘徊橋邊悲戀愛人的女神，還是橋下兇惡的女鬼，源冬柿就不得而知了，她抬眼望去，獻(xiàn)燈參道下一條蜿蜒林間的小路，曲曲折折向山下而去，而這條小路將延伸至大道上，匯入四通八達(dá)的平安京。

    這條小路的盡頭，便是那條橫貫于貴船山與平安京之間的河流。

    源冬柿頓悟，道：“藤原優(yōu)子小姐從貴船神社祈福之后，便是從這條路離開，經(jīng)過那座橋，回到家中之后，便一病不起。”

    晴明點點頭，道：“姬君猜得不錯?！?/br>
    “在貴船神社中祈福之人何止上千，為何這橋姬卻只害藤原優(yōu)子小姐，與我那位朋友？”源冬柿問道。

    他腳步輕緩地自獻(xiàn)燈參道上走下，就算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也依舊姿態(tài)優(yōu)雅，不見狼狽，他將手中蝙蝠扇收起，回頭看向源冬柿，笑道：“宇治橋姬在戀人離宮八幡神離去之時，總會使得宇治川浪濤洶涌?！?/br>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晴明先生的意思是說……那位橋姬因愛生恨？”

    “人死即魂消，盤桓世間大多還是因為有心結(jié)未解，這位姬君又是投水而亡，令在下不得不嘆息一聲呀?！鼻缑鲹u了搖頭，道。

    源冬柿想了想，若這位橋姬因愛生恨，將怨念附在了紫姬身上的話，那么……難道她生前與源氏有過一腿？那么，那位一病不起的藤原優(yōu)子小姐……

    以源氏的花心程度，很可能是跟這兩位都有一腿。

    源冬柿表示不想說話并向源氏扔了一條單身狗。

    兩人談話間，便已經(jīng)走到了那條橋頭，深夜里橋上并無任何照明，只能聽見橋下河水潺潺流淌，沖刷橋柱的聲音。經(jīng)過之前晴明對于橋姬的一番介紹，源冬柿對這位盤桓橋下的女鬼更加好奇了，她借著燈籠鬼的光亮朝前探頭探腦。

    晴明見狀笑了一聲，道：“柿子小姐這么想見這位姬君？”

    源冬柿扭頭看他，斷然否定：“并沒有。”

    “呵。”晴明笑笑，手中蝙蝠扇指朝一個方向，“她來了?！?/br>
    源冬柿順著晴明所指的方向看去，之間那處橋欄下冒出一團(tuán)滾滾濃煙，那團(tuán)煙霧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引一般，倏地往他們這邊的方向躥了過來，源冬柿后背發(fā)毛，她正要抽出符咒召喚式神，卻見晴明面上含笑，朝她搖了搖頭，她動作一頓，那團(tuán)黑煙已經(jīng)嗖一下鉆到了晴明的頸側(cè)。

    “晴明先生！”源冬柿皺著眉道，“你……”

    晴明面上并無任何異樣，他笑笑，道：“看來在下終于是比較能吸引這位姬君了呢?！?/br>
    源冬柿面無表情：“不是很懂你們陰陽師?！?/br>
    晴明笑著拉開自己里衣的衣領(lǐng)，借著燈籠鬼的燈光，源冬柿只能看見他白皙的頸側(cè)有一道黑印，與紫姬頸側(cè)那道如出一轍。

    源冬柿再抬眼看晴明，晴明眼中含笑望她，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一手捂著張大的嘴，一手指著晴明：“原來晴明先生你……居然也跟源氏公子……”

    晴明：“……”

    源冬柿一拍大腿，已經(jīng)對那位本家兄弟恨鐵不成鋼：“面對美色竟然如此沒有定力！兄弟啊，你讓本家我很是失望啊?！?/br>
    晴明理了理衣領(lǐng)，道：“感謝柿子小姐贊譽，只是在下并不知為何此事又與名冠京中的光華公子扯上關(guān)系?！?/br>
    源冬柿正要將自己的猜想告訴晴明時，卻聽見橋頭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聲高呼。

    “冬柿小姐！”

    源冬柿扭過頭去，只看見幾個人牽著一輛牛車遠(yuǎn)遠(yuǎn)走了過來，當(dāng)先一人持著火把，她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此人正是源光隨身侍從惟光。

    惟光見到橋上有人，提了衣擺小跑上前，瞧見源冬柿安然無恙，松了一口氣，道：“公子見冬柿小姐久久未歸，便差了我們來接冬柿小姐?！闭f著，他瞧見站在源冬柿身后的晴明，愣了一愣，“這不是晴明先生嗎……”

    源冬柿唯恐他腦洞出一部孤女夜會知名陰陽師的倫理大戲，急忙道：“這便是我之前所說的那名舊友，安倍晴明，晴明先生！”

    晴明看了她一眼，眼中帶笑，源冬柿也回以微笑：“我那點淺薄的陰陽術(shù)，也是晴明先生所授。”

    惟光點點頭，想必是想到初見源冬柿?xí)r，她一身奇怪打扮以及順手就丟出桔梗印咒符召喚式神的事情了。既然與安倍晴明是舊相識，那么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了。

    晴明笑著聽源冬柿胡編亂造，也不點破，只是在源冬柿收回式神燈籠鬼，轉(zhuǎn)身上牛車之時，忽然道：“若柿子小姐對此事還有些興趣的話，便請到在下居所來尋找在下吧?！?/br>
    源冬柿掀開車簾正要鉆進(jìn)去，聞言轉(zhuǎn)過頭來，沒好氣地說：“去找你的話，準(zhǔn)沒好事兒。”

    晴明挑了挑眉，笑而不語。

    待源冬柿隨著惟光回到二條院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平時就寢的時間，院中一片寂靜，大多女房仆從都已經(jīng)睡下，只有廊檐下的燈籠還亮著微弱的光，風(fēng)一吹便搖搖晃晃的。

    源冬柿順著曲曲折折的回廊往自己所住的屋子，然而還未走到住處，便聽見身后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是有誰匆匆忙忙地跑來過來。源冬柿摘下市女笠回過頭去，身后回廊下的一連串燈籠下面，源光正急匆匆朝她跑過來，她看見源光便想問之前請源光給她留的夜宵還在不在，卻見他身上只傳了白色的里衣，鬢發(fā)有些亂糟糟的，平時儒雅溫柔的臉上帶著幾分焦急。

    源冬柿從未見過如此失態(tài)的源光，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朝前迎了上去，問：“兄弟，你這是怎么了？”

    源光跑到她身前，喘著氣道：“冬柿……冬柿小姐，紫姬她……”

    源光一開口，源冬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隨著源光到了紫姬住處，那處屋子除了廊檐下的燈籠光，屋里也還亮著燭光。源冬柿掀開竹簾走入紫姬的紗籠內(nèi)，只見弁君正在挑這屋內(nèi)燭臺的燈芯，燭光忽地亮了起來，將躺在榻榻米上的紫姬緊皺的眉與緊閉的眼照得更加明顯，少納言一邊抹著淚，一邊用手中手帕輕輕地為紫姬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源冬柿走到紫姬身邊坐下，用手探了探紫姬的頭，只覺得入手一片guntang，她縮回手，又輕輕挑開了紫姬的衣領(lǐng)，看見紫姬頸側(cè)那道黑印面積又?jǐn)U大了些許，她想了想，問少納言：“紫姬可是回來之后便病倒的？”

    少納言含淚點了點頭：“是的，估計是在山中著了涼吧?！?/br>
    源冬柿低頭想了想，之前水祭時紫姬曾上貴船神社去做過水占卜，還拿到了“吉”……

    拿到了“吉”……

    源冬柿猛地抬起頭來，她想到晴明第一次經(jīng)過那座橋時，橋姬非但沒有現(xiàn)身加害于他，反而是立馬逃走，而在晴明從貴船神社下來之后，橋姬卻一改之前對晴明畏懼萬分的模樣，立即將怨念附著在了晴明的身上。而當(dāng)時晴明則是笑得神秘莫測，說道“終于能吸引橋姬了”。

    那怎樣才能吸引橋姬？

    紫姬在水占卜中拿到了吉，而她與晴明在彌真大師手中拿到的紙符上寫的也是“吉”，那紙符上的名字雖是假的，但那血，卻實實在在是晴明的。

    所以，那位橋姬并不是沖著源氏的情人而來，而是沖著水占卜上拿到“吉”的人而來？

    少納言一邊抹淚，一邊道：“冬柿小姐，你可有什么法子救救紫姬大人？”

    源冬柿將紫姬的衣領(lǐng)打理整齊，朝隨侍在旁的少納言以及弁君說：“兩位還請先休息吧，紫姬無礙，明日我會尋訪一位舊友，他有法子?！?/br>
    既然是安倍晴明，那一定會有法子的。

    源冬柿從紫姬的屋里走出來，剛掀開竹簾，便瞧見廊檐下的走廊上跪坐著一個人，他面朝著庭院，夏風(fēng)將廊檐上的燈籠吹得微微搖晃，帶起了他略顯凌亂的鬢發(fā)，以及院中盛放的白玉簪花的馨香。

    他聽見腳步聲，轉(zhuǎn)過頭，眼簾微垂，一雙平時看著風(fēng)流多情的眼中帶著一種nongnong的自哀。

    源冬柿嘆了口氣，道：“兄弟，別擔(dān)心，紫姬只是跟藤原中納言的四女公子一樣，被怨念纏身而已?！?/br>
    “紫姬尚且年幼，天真爛漫，怎會被那東西纏身。”源光沉沉說道，“怕是我為她招來不幸?！?/br>
    源冬柿也不安慰他，只是走到他身后，看著他雖略顯憔悴但依舊挺拔俊秀的背影。

    源光自幼相貌出眾，且才華斐然，惹得平安京一眾貴女對他傾心不已，他自然也是習(xí)慣了那樣風(fēng)流而多情的生活的，只是這其中滋生了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嫉妒與詛咒。

    那位因為“自家籬笆上的葫蘆花開得清純不做作跟外面的妖艷賤貨一點都不一樣”而與源光結(jié)緣的夕顏小姐，便是死于苦戀源光的六條御息所夫人的生魂咒殺，而源光身懷六甲的發(fā)妻葵姬，也是在分娩是遭遇六條御息所夫人生魂怨念纏身，難產(chǎn)而死。

    源冬柿嘆了口氣，拍了拍源光：“兄弟，我的宵夜呢？”

    源光眼中哀傷更濃：“紫姬在為冬柿小姐準(zhǔn)備好宵夜之后就……”

    “紫姬還活得好好的，別哀傷了。”源冬柿正色道，“沒有什么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頓?！?/br>
    于是從不吃宵夜的光華公子源光破天荒吃了宵夜，第二天拉了肚子，纏綿茅房無法出行，請了假沒去清涼殿應(yīng)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