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眉眼悅色如泉傾涌，似他所諾已在眼前。

    第八十三章

    時至午時，平懷瑱才得空從養(yǎng)心殿出來，白日飄起微雨，蔣常料得妥帖，囑人備轎輦相迎，一路遮風避雨地送太子往皇后寢殿去。

    偶有細雨尋罅刺到面上，平懷瑱探指抹盡，垂眸望著指尖上殘余的那點霧痕，腦里隨著身子輕晃，細思方在養(yǎng)心殿中與宏宣帝耐人尋味的一番話。

    彼時熬煮之藥汩汩沸騰，煙氣繚繞至眼前，宏宣帝嗅著藥香似連咳疾都緩了三分，瞇著眸子望向飛龍金帳，瞧不出神游幾千里，好一會兒出聲問道：“太子心中，權(quán)重，還是孝重？”

    “孝重。”平懷瑱幾乎不假思索，蹙了蹙眉，疑宏宣帝不該出此一問——且不論他實感孝重，即便換作哪家皇子暗感權(quán)重，也必不當如實相告。

    這般想著，怎知宏宣帝卻搖頭：“無權(quán)，孝不得孝?！?/br>
    平懷瑱半晌無言，思不出半句反駁話來，皆因此話有理，尤于宮中是為實情。

    萬箭之下，無權(quán)則無命，無命則無孝。

    他如醍醐灌頂：“兒臣懂了?！?/br>
    “朕愿你是真懂。”宏宣帝點點頭，“登高之處，權(quán)者無孝是為孽，孝者無權(quán)是為悲，兩相權(quán)衡，二者皆不可缺，但權(quán)之一字，終究更勝一籌……今在朝中，朕令你近前理政，你可知其意？”

    平懷瑱只言其一：“兒臣以為，父皇是要兒臣穩(wěn)立根基?！?/br>
    “除此之余？”

    平懷瑱略作猶豫：“此外，兒臣妄加揣測，父皇許是請君入甕，激其先行險著?！?/br>
    “‘其’？”宏宣帝自不難品出他話里深意，輕笑點出一字，隨之避而不談，再問，“可還有其他？”

    “兒臣愚鈍，父皇決勝千里，所思所想非兒臣能及，是再想不出了。”除方才所言之二，平懷瑱實則還有諸多猜測，不過皆難拿捏得宜，不如閉口不講，只等著宏宣帝親相道明實情。

    過不一會兒，確有答復(fù)傳來。

    “你且記著今日，記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更記著幾多暢快，記清楚了，便不會輕易放下。”

    平懷瑱聞言微愣，那時登階回首，權(quán)傾天下之感一霎重涌胸懷之中，恣意膨脹不可止歇。

    原來除了穩(wěn)儲位、激反逆，宏宣帝尚還別有用心，是早不滿他這沉如靜湖之貌，要他如饑似渴地拿這皇位。平懷瑱隱忍多年，鮮予君父最真面目，于儲君位上雖也當仁不讓，但在人前確常端著寬厚與大度，未想此狀落入宏宣帝眼里，便是不足渴求。

    “是兒臣懈怠了，”他不作辯解，順其所想稍加附和，“今于朝中登上六階臺，兒臣確感震撼，方知同一殿堂之下，為君者所見與為臣者所見是有幾多不同?！?/br>
    “你是朕最得帝王之資的兒子，好好記著?！?/br>
    “是，兒臣謹記?！?/br>
    宏宣帝話盡合眼養(yǎng)神，平懷瑱俯身替他攏緊明黃錦被，其上龍身揚爪作舞……

    金龍逐隱，化作混雨飄落的秋葉一片。

    平懷瑱回神，轎輦平穩(wěn)落地，已至冷宮。

    殿外回廊上倚壁立了一位中年女子，見他來了，喜將身子站直，開傘快步迎出。

    “太子千歲。”棠梨執(zhí)傘匆匆拜過，近前替他擋雨。蔣常見狀揮退旁的掌傘宮人，令眾人退下候著，不再往里跟去。

    平懷瑱意外之余心生舒暢，不料耽擱至此，王妃竟還在宮中未走，當下問出口道：“王妃尚在殿內(nèi)？”

    “在的，王妃仍同皇后娘娘說著話。”

    “好?！逼綉熏欘h首應(yīng)一聲，不再多言，足下愈快。

    許是啟門之聲擾著里頭，過簾而入時，內(nèi)殿二人已知他到來，各有喜色。然而不過半瞬之間，皇后面上笑意便收斂幾分，榻畔王妃起身作福，亦自眉間浮出難以言說之色。

    平懷瑱直覺有異，正色行近數(shù)步先作請安，罷了故作不疑，淺笑詢道：“母后瞧來氣色甚佳，莫不是與王妃說了哪些體己話才這般愉快？”說著為她繞走鬢旁零落碎發(fā)，倏而聽她一嘆，被執(zhí)住了手掌。

    “本宮有話問太子?！?/br>
    平懷瑱覺指骨微涼，先將那手反握暖著，再來應(yīng)這分外正經(jīng)之言：“母后但問無妨?！?/br>
    “好，”皇后得他此言更不遲疑，直無避忌，“你且告訴本宮，棉春現(xiàn)在何處？”

    平懷瑱霎時心下一緊，若非皇后目不能視，定已看破那眸里異樣，他稍一停頓應(yīng)道：“母后糊涂了，棉春早前不是出宮探親了么？是兒臣允她離宮的?！?/br>
    “看來太子是仍不肯實言了……”皇后擰眉輕嘆，松了他的手，“罷了，本宮也不與你繞彎子，棉春之事，本宮全都知曉。”

    平懷瑱不語，回首盯了靜立簾邊的蔣常半眼，盯得蔣常渾身一激靈，無辜垂下腦袋。

    “本宮眼瞎，但心是明的。”

    “母后，”平懷瑱回頭歉疚，忙作寬慰，“兒臣絕無此意，將您瞞著無非是不愿您徒生煩憂?！?/br>
    他好言順撫，熟料皇后聽得越發(fā)懊惱，擺首止了他的話：“太子好糊涂，免一時煩憂卻致后患！”

    平懷瑱不敢反駁，唯恐她氣急傷身，待她緩了片刻才低聲溫和地問：“是兒臣錯了，但不知母后從何得知此事？”

    皇后仍在氣里，偏過頭去：“你且問問王妃?！?/br>
    “是，母后莫怪兒臣了?！逼綉熏檻?yīng)著，一邊側(cè)身示意蔣常斟來熱茶，轉(zhuǎn)而望向王妃，眸里盡含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