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平懷瑱同他所想無異，且猜測劉尹亦早有此心，故此推他一把，到時招安之人盡歸他管，再由工、戶二部出面借人，輕易便可殺他個措手不及，想著予以補充道，“諫時你莫作退讓，劉尹為人陰險，非得你與他爭搶才最可懈他戒心?！?/br>
    “自然，太子放心即可?！标愔Q滿目了然，予他寬心。

    那一臉豁達神色杳無雜緒，從前孑然朝中之人，今為護儲一志所為良多。平懷瑱瞧得清明，自也明白陳知鶴為他鞠躬盡瘁，追根溯源，是為報何家恩情。

    世間知恩圖報之人，最是難得。

    畫紙漸漸干了，他探手拾起，仔細疊放入懷，隔著單衣貼在胸膛之處，頓感心頭綿軟，只等天色再暗一些，好與陳知鶴乘夜歸京去。

    院里榆錢茂密如故，平懷瑱側(cè)首向外靜靜望去一會兒，想起李清玨初來此地時，仰頭把那花葉瞧了許久，若非知他心中鈍痛，儼然一幅樹下仙人圖。

    兩載有余未復相見，但愿人未清減，徒惹他心疼。

    暮日緩緩落。

    瑞寧養(yǎng)父自田野而歸，養(yǎng)母從院里進來，彎眸笑言：“兩位今夜在此用些清粥小菜罷。”

    平懷瑱聞言與陳知鶴相視一看，罷了皆是應下，道聲多謝，耳里傳來小娃娃“噠噠”蹦跳之聲。

    房門自在大敞，視野廣闊，天地盡在眸中，平懷瑱松了心思放眼遠眺，逸神許久，漸有熬煮中的粥香飄散入室，縈繞入鼻。

    清雅如斯，不見京中浮囂，亦無宮墻擾目，此為人間。

    又過不多時，小瑞寧跑回房里，瑩亮雙目睜大了看他，奶聲奶氣地指著身后門外說話：“瑯叔瑯叔，有人來啦?！?/br>
    平懷瑱隨之抬眼，尚未瞧見何人，直到片刻之后，一道清瘦身影覆著方自樹梢而起的銀月暖輝，如夢里多回所見，點點現(xiàn)于眼中。

    第五十一章

    平懷瑱怔愣甚久，胸膛之物幾欲震跳而出，使之心悸不已。

    院里人周身盡帶奔波疲乏，一襲風塵仆仆之相，只那雙如墨玉剔透之眼未染塵息，手攥韁繩引馬上前，至門階前停下腳步，隔數(shù)丈與他相望。

    平懷瑱虛斂著目，極緩地站起身來，繞桌椅外行，一步，又一步，步步間足下生風，至身前將他緊緊一擁入懷。

    那一瞬倍感真實，魂靈空寂處時隔二三載，終又為之盈滿三魂七魄。

    懷中人窒得呼吸不暢，幾被揉進了骨血里去，仍不舍推拒，只抬手扶著他后背低道：“臣回來了?！?/br>
    平懷瑱聞言苦澀頓起，間或亦狂喜叢生，覺世間萬物再不要，只要李清玨，只念李清玨。

    他攬緊此人啞聲在那鬢邊輕聲應著：“回來便好……你教我等得好苦?！?/br>
    李清玨不語，任他恣意擁著，不顧尚有他人在旁。

    好半晌過去，直到瑞寧養(yǎng)母自院側(cè)小廚過來，驚訝瞧得此景，李清玨才緩緩松了手，抵著平懷瑱肩頭將人推開一些。

    李清玨轉(zhuǎn)身與她一禮，話里稱謂親切：“嫂嫂別來無恙？”

    那婦人立有喜色浮上眉梢，半字道不出口來，一下下沖他點頭，行近幾步后可見眼眶里漫著薄薄水霧，雙唇開合數(shù)下后切切吐出幾字：“瘦了……也高了?！?/br>
    李清玨確是高了，而今年近及冠，清俊五官更比從前成熟三分，眉目風姿如舊，但經(jīng)年染出幾重沉穩(wěn)健氣來，再不是昔日少年。

    屋里小瑞寧扒著門框好奇看他，一雙眼眨巴眨巴，待與他目光相遇，又忽而生出些怯意來，一抬腿往娘親身后跑。

    養(yǎng)母不容他躲著，蹲身將他抱起，送到李清玨手邊兒去，那語氣里似有道不盡的欣慰之情，直欲將這兩三年間李瑞寧的一點一滴盡數(shù)說與他聽，然萬語千言凝至嘴邊唯有單薄一句：“你快抱抱他罷……”

    李清玨將孩子接到臂間，對上那眼底里既欲與他親近又遲疑躊躇的目光，心頭被軟軟攥了一把，輕聲哄問：“瑞寧，你可還記著叔爹？”

    小瑞寧一雙眼兒驟亮，動著眉毛偏頭望向平懷瑱，再偏頭望回李清玨。

    “叔爹？”

    李清玨頷首，抵上他小小額頭，令這娃娃登時笑開了臉，摟著脖子愉悅喚上兩聲：“叔爹叔爹，寧兒給你畫小鴨子了?！?/br>
    李清玨撲鼻酸澀，竟是因喜，是頭一回憶起何家血親時不至于痛徹骨骸，而能朦朦帶著寬慰與余幸，在心里默默地念著父母兄嫂，告訴他們?nèi)缃袢饘庍@般康健活潑、無憂無慮，雖無錦衣玉食，卻餐餐飽腹，得養(yǎng)父養(yǎng)母悉心疼愛照顧，有這世間最為厚重的福氣。

    李清玨抱緊了他，如同抱緊了這一生烙于心骨的何家。

    當頭的月更明了。

    是夜團聚，清粥幾碗，小菜數(shù)碟，伴米釀五樽，令人食至二更。

    屋里娃娃早耐不住睡去了，犯困時惺忪揉眼，被李清玨哄了一陣拱著被褥入眠，軟乎乎一張小臉透著粉，似正夢著繽紛絢爛之事。

    李清玨輕撫他鬢角細發(fā)，臨去前于床畔坐了許久才不舍辭行，與平懷瑱二人登車返京。

    夜色分外濃重，幽月如鉤伴車而行。

    馬車入京將陳知鶴送歸陳府，今日蔣常未隨行身側(cè)，乃平懷瑱親自驅(qū)車駕馬，穿行街巷復往趙珂陽府邸而去。

    這一途需經(jīng)何家舊址而過，偌大一棟宅院數(shù)年蕭索，宅外封條已遭日曬風吹泛黃起卷，襯得那籠罩滿府的覆門重罪亦顯出陳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