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亦為罪臣，留則頑疾不愈，剜亦心如刀割。宏宣帝別無他法，一番痛心仍將兩人摘了烏紗帽，舉家逐京，抄沒之物盡數(shù)充公，只網(wǎng)開一面留全性命。

    昔日同僚為之扼腕，眾說紛紜間，唯何炳榮惴惴難寧，直覺此事并不尋常。

    兩位獲罪舊臣皆與他交好，積年累月，何炳榮絕不至于看不清那二人品行?？勺镒C鑿然，自府邸中搜羅而出的奇珍異寶真真切切擺在眼前，令人無以辯駁，不可不信。

    何炳榮只慶幸二人尚且家人平安，借此遠離朝堂，倒不見得是樁壞事。為免落人口實，不敢送行，他輾轉(zhuǎn)托人予之銀兩傍身，于舊友離京前夕立身城門口外吹了整宿涼風(fēng)，直至舉目送遠。

    不料隔日之后，家中小女竟自街頭乞兒手中收到一紙字條。

    乞兒轉(zhuǎn)瞬不見蹤影，何家幼女捏著字條懵懂歸家，親手交予父親。何炳榮眉頭深鎖著將那字條展閱，其上書一潦草“劉”字，筆風(fēng)遒勁，分外眼熟。他所憂之事得以應(yīng)證，揭開香爐蓋子將字焚毀，叮囑幼女萬不可對旁人提及此事。

    黃昏日落，何瑾弈打?qū)m里回府向父親問安，踏入房門恰聽著那半句刻意壓低的交代聲，入耳不甚清晰，心覺古怪于是追問：“父親可有煩心事？”

    何炳榮擰眉不答，俯身抱幼女行出，從他身旁過路時微微嘆了口氣。何瑾弈跟了幾步不再往前，立在院里候著，沒候上多久見父親送走小妹獨自歸來，擺首領(lǐng)他進屋，并將房門合攏。

    院里一片悄靜，瞧不見半個下人，他約莫猜著事之大概，心道恐與那兩位慘遭削職的世伯有關(guān)，又記起今在宮中方巧也與平懷瑱說了些話，頓添幾分愁緒。

    何炳榮令他隨在桌旁坐下，開門見山道：“我先前同你說，六皇子那邊兒不會善罷甘休，如今朝中出事，便正是劉尹所為?！?/br>
    何瑾弈足夠聰明，問道：“父親之意，是指劉尹此舉意不在兩位世伯，而在我何家？”

    “正是?！焙伪s目露苦笑，心中復(fù)雜，不知家中次子揣著這樣一顆玲瓏心究竟是福是禍。

    “其實孩兒今日亦與太子提及此事，即便父親不說，孩兒也有話要講?！焙舞闹慌潞笤挷痪?，索性先行認了過錯，起身在他膝旁跪拜道，“孩兒深信父親人品，知曉父親為官多年始終擺袖卻金。然官場泥濘，試問其中又有何人可干凈抽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孩兒只怕父親稍有紕漏便令人大做文章。如今為時未晚，與其白白等著飛來橫禍，不如盡早籌謀，清掃舊事?！?/br>
    何炳榮聽著一句“清掃舊事”，倍感震撼。年十五的兒子跪在身前教他如何行官路，他竟一時想不起來，是從哪一刻起，心思單純的何瑾弈便有了此等轉(zhuǎn)變？

    “你起來，”何炳榮彎腰扶起他，待他坐回桌旁好好說話，才凝重回道，“你所言句句在理，為父豈會不懂。罷了，事到如今，妄想不牽連旁人已絕非可能，我只好做這惡人了……”

    何炳榮沉思許久，此事決計不敢教旁人知情，愿將其爛在自己與何瑾弈之間，于是不作拖延，當(dāng)夜秉燭挑燈，將自己為官以來絲絲縷縷的繁復(fù)人脈從頭清洗，理出一份詳細名錄。

    這名錄不可久留，何炳榮但且用它一時，梳理門生故舊，一一排查，不留分毫隱患。

    名錄中人多為何炳榮所引薦，幸而其中政績卓絕者居多，得他扶持為官后，不論官職高低一律潛心為政，克己奉公，絕不至留有把柄于人。

    再有能力平庸者，確乎難免買官上位之嫌，甚至個別買官之門路，何炳榮都一清二楚。他雖清廉卻不迂腐，從前出于情義置若不聞，到眼下危難當(dāng)前，為保自身清白，終不得不暗中收集此間人等行賄他人之證，握在手中以備不時之需。

    除此之外，還有寥寥三兩位與他道不清干系者。

    何炳榮不曾動過私權(quán)，但身系人脈千絲萬縷，人情交際總難遂心如意。他千防萬防都防不住有人為向他示好，迂回行路，竟將他本不熟絡(luò)的同鄉(xiāng)舊故破格提拔。如今他背負家人性命與太子前程，說不得所謂“身正不怕影斜”，分毫不敢冒險，因而不多猶豫，把這幾人牢牢記下，只想快些尋個由頭將之貶職左遷，請離是非地。

    何炳榮通宵達旦，徹夜不眠。

    何瑾弈在旁陪了整一夜，至天明時親眼看著父親疏清脈絡(luò)，記牢人名，又親手焚了那卷名冊，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困乏。

    今日無朝，何炳榮正好得閑著手此事，何瑾弈勸他先歇上一歇不遲，隨即自己也回到寢房補眠。

    行在路上晨光熹微，他瞧這時辰日頭未明，天際處還掛著淡淡幾顆星子，心想時候還早，便也睡上一會兒再行進宮。倒沒想過今日不去了的話，如今他時刻念著平懷瑱，自是少見一日都覺難受。

    這一夜所勞算是陪父親筑起了一道防線，何瑾弈正感輕松，心念著平懷瑱，更可怡然入睡，夢境酣甜。

    原想著只歇上一個時辰便起，何瑾弈怕自己睡過，反復(fù)叮囑院中婢女，要她到時將自己喚醒。沒曾想婢女當(dāng)時應(yīng)得倒好，一轉(zhuǎn)身便聽了別人的話，放任他繼續(xù)睡下去。

    “別人”恰是平懷瑱無他。

    平懷瑱今晨起得早，許久沒等著何瑾弈來，忍不住好奇遣人出宮打聽，生怕何瑾弈有半分不適。

    宮人腳程飛快，回宮復(fù)話，說何小爺只是夜里睡得晚，這還沒起。平懷瑱聽得心軟，不想打擾又實在思念，腦子一熱這便親自去了趟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