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②
啪得一聲,孫太太手中棋子落在棋盤正中,她看著喬容,臉上浮起詭異的笑,她輕聲說道:“這盤棋雖然難下,卻也沒到絕路,你看著,看我如何起死回生……” 喬容緩緩松開她肩,這個女人,她究竟是清醒還是糊涂? “太太喝茶嗎?”她試探問道。 “不喝茶?!彼龘u一搖手指向窗外,“郎中來了,我得喝藥。” 傅郎中跟在杏花身后匆匆走進,看到孫太太的模樣嚇了一跳,喝幾口茶方鎮(zhèn)靜下來,問道:“太太可認得在下?” “認得,你是傅郎中。”孫太太指一指腦袋,嬉笑說道,“我腦子里亂哄哄的,好像有千百只雀鳥在飛,你得給我瞧瞧,把那些雀鳥幫我轟走?!?/br> “拿針扎走可好?”傅郎中哄孩子一般問她。 “行啊,扎走也行?!睂O太太身子往前一探,腦袋扎在傅郎中懷里。 傅郎中忙扶她坐直,和氣說道:“坐直了,別亂動,等我拿針?!?/br> 針袋里抽出兩根針扎入后頸,一點一點緩慢向里推送,銀針沒入一半,孫太太已昏睡過去。 傅郎中示意杏花扶她睡下,叮囑說道:“太太接連遭受打擊,以致發(fā)了臆病,這些日子務(wù)必靜養(yǎng),再一日三次服用安神湯,也許能有好轉(zhuǎn)?!?/br> “也許能有好轉(zhuǎn)的意思,是說太太有可能瘋癲嗎?”杏花忙問。 “心魔難去,盡力而為吧?!备道芍袚嵋幌潞?,“我明日再來?!?/br> 杏花忙忙謝過,傅郎中看向喬容,問她道:“小公子呢?可好些了?” “昏睡一日后好多了,這會兒到府里各處察看去了?!眴倘菝Φ?。 “仲瑜以后沒清閑日子過了?!备道芍懈袊@著搖頭。 喬容咬唇不語,心中五味陳雜。 送走傅郎中,看一眼昏睡著的孫太太,心中快意又起,沖淡了對小公子的愧疚。 “有杏花jiejie照顧太太,這兒沒我什么事,我回弈樓去了。”她說著話起身向外。 出仁壽堂回到瑜園的月洞門前,頓住腳步稍做遲疑,轉(zhuǎn)身疾步出了孫府偏門,往葉全家的院子里而來。 開門的是于叔,喬容笑笑,原來,你在那兒,于叔就在那兒。 于叔躬身說四姑娘請,她點點頭,過了影壁卻是遲疑,望一眼東廂房頓住腳步,對于叔道:“我是來找葉將軍的。” 于叔說一聲好,將她帶進了西廂房。 坐了盞茶功夫,葉全方來,他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要緊的事,他徑直來到她對面坐下,也顧不上客套,直截了當問道:“孫二姑娘的事,四姑娘都知道了吧?” “小公子告訴我了,他說二姑娘得救了?!眴倘葸t疑著問道,“二姑娘如今在哪兒?” “安頓在松江漕幫一位姓丁的頭目家中了,一來可躲過官府追查,二來,少將軍說那兒自由自在,適合二姑娘的性情。”葉全說道。 她似乎不愿意聽到少將軍三個字,斟酌著說道:“前夜里那些人前去孫府抓捕孫正義的時候,我正好在場,我心中有些疑惑……” 葉全點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她接著說道:“半月前,巧珍曾提起過西河直街有一位曹寡婦死得蹊蹺,說是跳進井里尋了短見,我當時就覺得這曹寡婦并非自盡,而是被人害死的,沒想到會與孫正義有關(guān)。不過,孫正義很狡猾,他不可能讓自己惹上人命官司,要說此事與他有關(guān),更像是崔mama所為,如今想起來,六月初六夜里,她打算將我推進井里的時候,手段十分嫻熟,這樣的壞事,應(yīng)該干過不止一次……” “四姑娘既有此疑惑,也不用再瞞著你。”葉全說道,“確實是崔mama為了討好孫正義,替他解決麻煩,將曹寡婦推進井里淹死的,孫正義并非殺人兇手?!?/br> 喬容訝然道:“那,為何要栽在孫正義頭上?” “孫正義坐在知府的位子上,四姑娘很難向?qū)O府尋仇,于是借用西河直街曹寡婦一案,將他扳倒。”葉全說道。 “人既不是他所殺,早晚會真相大白,如何將他扳倒?”喬容問道。 “孫正義雖沒有親手殺人,卻有教唆嫌疑,即便他能擺脫嫌疑,也是數(shù)月之后的事,而且經(jīng)此風(fēng)波,他不可能再復(fù)用,孫府一垮,孫太太再難掀起風(fēng)浪,四姑娘可放手報仇?!比~全又道。 “孫正義是姚總督面前的紅人,他大可找各種理由為孫正義開脫,又為何要親自派人處理此案?”喬容又問。 “是這樣,曹寡婦的弟弟田秉性情剛硬,一直懷疑自己的jiejie是被人害死的,可曹寡婦死的時候,他年紀尚幼,無力為jiejie伸冤,如今年紀稍長,報仇之心更熾,卻苦無報仇的門路。我們找到了他,他一紙訴狀告到總督府,崔mama做為人證,一口咬定是孫正義所為,姚總督因有珍珠衫的把柄在少將軍手上,不得不管,于是有了今日的局面?!比~全說著話皺一下眉頭,果真如少將軍所料,四姑娘會問得很多很仔細,若非少將軍提前教他,只怕會答不上來。 “今日的局面,似乎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眴倘莩烈鞯?。 “確實不在計劃之中,孫正義之事,是無奈為之?!比~全搓著手為難說道,“因為,我們接到軍令,明日一早必須離開杭城,快馬趕回西安。” 她心中大驚,終是忍不住問道:“唐棣他,為何回到杭城?” “少將軍不放心二姑娘,特意回來一趟,沒想到真的會出岔子,若非少將軍,二姑娘只怕會淹死在常州關(guān)河中。”葉全抿一下唇,“是我無能?!?/br> 喬容瞠大了眼:“二姑娘跳河,不是和你們商量好的?” “商量的是回門的時候劫船,二姑娘也答應(yīng)了。我回來跟少將軍稟報的時候,少將軍起了疑心,他懷疑成親那日,二姑娘對一切心知肚明,卻依了孫太太,他說二姑娘只怕另有打算,于是連夜趕到常州,帶人守在許府大門外,才及時救下要跳河的二姑娘。”葉全說道。 “二姑娘深知孫太太狠毒,不想連累你們?!眴倘輫@息道。 “是,少將軍說二姑娘有巾幗之風(fēng),我也深感佩服?!比~全感慨道,“想來如少將軍所說,二姑娘在漕幫,定能如魚得水?!?/br> “是啊,他為二姑娘想得可真周到?!眴倘菪闹蟹浩鹄湟?,你對二姑娘尚能如此,對我,就非要如此絕情嗎? 葉全沉默不語,其實,少將軍為四姑娘想得最是周到,幾乎殫精竭慮,可是,他不能說。 喬容低下頭,兩手絞在一起,沉默片刻方道:“他回到杭城有兩個目的,一來不放心二姑娘,要給小公子一個交待,二來,帶你們離開杭城。對嗎?” “對?!比~全心下一橫,他只能遵從命令。 喬容呆坐著,他為你做的已經(jīng)足夠,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你還在期盼著什么? 她強撐著站起,恭敬福身下去,對葉全說道:“多謝葉將軍,也幫我謝謝其他的將士們?!?/br> 葉全跳起來,手忙腳亂連聲說不敢當,又試探問喬容打算怎么報仇。 “葉將軍的意思呢?”喬容問道,葉全的意思,只怕就是他的意思,她想要聽一聽。 “前夜里仔細訊問過阿苗,與預(yù)想的差不多,她知道的有限,與她娘的口供也能對上。如今我們手中有崔mama的口供,有阿苗的口供,有阿苗娘的口供,再有大馬弄柳宅通往老林頭家的地道,姚總督手中的珍珠衫,靈芝手中的金鎖做為罪證,四姑娘可寫一封書信給京中的鐵頭御史宋昀,自然了,書信由我派人轉(zhuǎn)交,他收到書信后定會在上朝時彈劾,屆時朝堂皆知,皇上不得不下令徹查,待到真相大白之日,孫正義與孫太太伏法,喬財神與金二太太洗刷冤屈。”葉全說得很慢,話音里含著勸解之意。 “可是,此案一旦徹查,我娘向外轉(zhuǎn)移財產(chǎn)之事會被揭破,難免抗旨欺君之罪?!眴倘菡f道。 “朝廷六月下的圣旨,金二太太是五月份藏的珠寶,而且金二太太所藏,皆是私人之物,她是否有罪,還可商榷?!比~全說道。 “就是說,并無絕對把握?!眴倘菀Я舜健?/br> 葉全搓搓手,說一聲是。 “如葉將軍所說,此案一旦揭破,也許會定我娘抗旨之罪,我娘有罪,我爹自然有罪,他們?nèi)缃癜矊幋粼谔祗盟潞笊?,我不想讓他們再受塵世叨擾,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向仇人問罪?!眴倘菀а勒f道。 “若是官府問罪,誰也無話可說,若是私人尋仇,則冤冤相報……”葉全懇切說道。 “我為我娘報仇之后,孫家的人若要為孫太太報仇,找我就是。”喬容嘴角噙一絲冷笑,“無論如何,我絕不饒恕?!?/br> 葉全暗自嘆息,都被少將軍料中了,可如今的情勢,少將軍也無能為力。 他的拳頭恨恨捶在桌上,忍不住說道:“若能再有十天半月,報官也好尋仇也罷,定能讓四姑娘得償所愿。只可惜……” 他沒再說下去,喬容心中冷笑,只可惜,他要來帶走你們,是嗎? 既要走,就走吧。 她呆立一會兒,壓下所有的不舍與失望,沖葉全揚起一個笑臉:“葉將軍要走的話,葉先生也會離開,我得瞧瞧她去?!?/br> 此話一出,心里如被針狠狠刺了一下。 他一走,跟他有關(guān)的所有人,全部都要離開,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待她十分親切,她心中當他們是好友,今日才知,失去他的同時,她也失去了這些好友。 “我娘她,會留下來。”葉全聲音艱澀說道。 “為何?”喬容愣住了。 “我娘恨著李家,不愿意回到西安,她愿意留在杭城。”葉全眼眸中有水光滑過。 “可是,孫府只怕不會再雇西席了?!眴倘輷?dān)憂道。 “杭城幾家大戶都想請她,她有的是地方可去?!比~全說著話,突然一揖到地,“我不在我娘身邊的時候,求四姑娘關(guān)照她?!?/br> “葉先生曾經(jīng)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安慰我照顧我,我視她為親近的長輩,我會竭盡所能關(guān)照她的,葉將軍請放心?!眴倘輿_他輕快一笑,“我再給葉將軍出個主意,你若想接葉先生到身邊,就盡快娶妻生子,到時候她急著含飴弄孫,不用你請,她自己就會跑過去,只怕趕都趕不走呢?!?/br> “但愿有那一日?!比~全狠命握一下拳頭,“定會有那一日。” 喬容忍不住唇角上揚,綻出真心的笑意:“怎么?葉將軍娶妻生子,需要拿出到前線打仗的氣概嗎?” 葉全沒說話,竟像是默認。 喬容不疑有他,福身告辭,出房門來到廊下停住腳步,靜靜站著看向東廂房,竹簾后有人影一閃而過。 是你嗎? 我知道,我不來見葉全,他也會去見我,跟我說清楚一切。 我來,是為了你,我以為能見到你。 可你,終歸是不肯見我最后一面,與我說上幾句話。 再見了,唐棣。 她在心底嘆息著,緩慢挪動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