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①
那一群人聞聲而動,喬容站在院門外,聽著孫太太醒來后悲愴凄涼的哭聲,心中無比快意。 她站了許久,笑著回瑜園而來。 進(jìn)弈樓上了樓梯,一人迎面下來,與她走了個當(dāng)面。 她下意識側(cè)身一躲,鼻端嗅到熟悉的氣息,不置信得抬頭看去。 他僵硬站著,緊抿著唇定定看著她。 他瘦了許多,形銷骨立風(fēng)塵仆仆,兩眼中布滿紅絲,下頜泛青嘴唇發(fā)白,滿臉落拓與失意。 她兩眼直直盯著他,你此刻應(yīng)在京城春風(fēng)得意,你為何在此?為何如此狼狽? 你怎么了? 她張口要問,一個你字剛出口,眼前一花,他翻身越過樓梯扶手,無聲落在地面,頭也不回?fù)P長而去。 她失神望著他的背影,強(qiáng)忍著的眼淚刷一下涌了出來。 以為是恨他的,以為能忘了他,面對面的時候才知道,她對他,只有永遠(yuǎn)的思念和牽掛。 “四兒?!毙」诱驹跇翘菘冢瑳_著她的后背低聲說道,“剛剛之遠(yuǎn)來過了,他說二jiejie得救了,讓我放心,你也放心吧?!?/br> 喬容兩手捂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小公子又道:“之遠(yuǎn)說,二jiejie為了報答我娘的養(yǎng)育之恩,特意等到跟許茂才拜堂成親后才逃跑,這樣她在名分上永遠(yuǎn)是許茂才的嫡妻,我娘便如愿有了一位知府親家,二jiejie沒有等到回門的時候再逃,是不想連累之遠(yuǎn),她說若是之遠(yuǎn)幫了她,我娘不會放過之遠(yuǎn)?!?/br> 他說話的聲音沒有起伏,緩慢而單調(diào),喬容又點了點頭。 “我累了,想歇息了,你也回去吧?!毙」臃愿赖?。 她邁步下樓,僵硬而緩慢,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房門,眼淚潸然滾落。 之遠(yuǎn)離開的時候,他想送送他,他下了床追到樓梯口,正好看到那一幕。 他與她面對面站著,一個形銷骨立,一個瘦弱憔悴,她看著之遠(yuǎn)的目光,深情而哀傷,那一瞬間,他明白了她心里藏著的人是誰。 他也看到了之遠(yuǎn)繃直的后背與緊攥的拳頭,看到他的隱忍與逃避,他懂了之遠(yuǎn)真正喜歡的人是誰。 他站立許久,挪步進(jìn)了書房,他坐到琴后,手指觸到琴弦,又怕擾她清夢,來到書桌旁拿一本書看,看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書拿倒了,他提筆作畫,寥寥幾筆下去,她在畫中沖著他笑。 他看著畫中的人,何時喜歡她的?又為何會喜歡她?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離開就惆悵,她在就歡喜,他想要一輩子和她在一起。 他僵坐著,直到窗外透進(jìn)一絲白,他霍然起身,他要到西耳房找她去,他有些話要跟她說。 到了樓梯口,他愣住了。 樓梯拐角處,一個人背對著他坐著,縮著肩膀蜷著身子,臉埋在膝上,一動不動。 “四兒,你怎么在這兒?”他驚詫問道。 “小公子醒了?”她緩慢站起身,揉著膝蓋沖著他笑笑。 “你昨夜里一直在這兒?”他又問道。 “沒有?!彼龘u搖頭:“剛過來一會兒,怕擾了小公子安眠,就沒上去?!?/br> 其實,她回房補了粉就過來了,她睡不著,她也不放心,她決定過來守著他。 他默然看著她,你心里的人不是我,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外面鬧哄哄的,府里好像有什么事?!彼赶虼巴?。 “許是因為二jiejie的事吧?!彼f著話抬腳下樓,“我梳洗后過去瞧瞧他們,既有了消息,他們關(guān)心與否,應(yīng)該讓他們知道?!?/br> 喬容打了水來,他自己凈了手臉,在桌前的圓凳上坐了,輕聲說道:“四兒為我梳頭吧?!?/br> 喬容愣了愣,小公子梳洗從不用人服侍,都是自己動手,她一直以為,他是愛潔成癖,不愿意讓別人碰他。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為他梳著烏亮的長發(fā),輕聲問道:“小公子要告訴太太實情嗎?” 他嗯了一聲:“我要告訴他們,二jiejie還活著,不過不再是孫家的女兒了?!?/br> 他的語氣很堅決,手卻微微發(fā)顫,他終究是不愿父母親和二jiejie走到如此地步。 喬容默然為他梳好頭發(fā),拿過發(fā)帶輕輕系了,問他道:“這樣行嗎?” “你看呢?”他轉(zhuǎn)身面向她,白玉一般的面龐在朝陽映照下透著亮光,濃密的長睫下一雙潤濕的眼,企盼看著她。 “小公子怎樣都是好看的?!彼φf道。 “你既然覺得我好看,那你可有一些喜歡我?”問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一驚,臉上現(xiàn)出惶急之色,緊抿了唇躲避著她的目光。 “喜歡啊,誰能不喜歡小公子呢?!彼χツ盟麙煸谝络裆系耐庖?。 他的目光追隨著她,執(zhí)拗追問:“你對我的喜歡,和對之遠(yuǎn)的喜歡一樣嗎?” 她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拿下那件外衣咬牙說道:“不一樣,因為我討厭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他?!?/br> 他沒再說話,任由她為他穿好外衣,邁步向外。 她對之遠(yuǎn),有深情的凝望,有思念的哀傷,有咬牙切齒的恨,那恨背后,應(yīng)該是刻骨銘心的愛,可她對我,永遠(yuǎn)都一樣,她好脾氣得微笑著,溫柔得輕聲說話,她在我面前,只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丫頭罷了。 他賭氣一般加快腳步,喬容忙忙跟上,提醒他道:“小公子的病剛好些,別走那么快?!?/br> 她不想讓他到仁壽堂去,可是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從瑜園到仁壽堂,一路上空無一人,二姑娘出嫁掛上去的大紅燈籠和彩色綢帶都在,卻因寂靜顯得分外蕭瑟凄涼。 進(jìn)了仁壽堂,杏花正在門外站著,看到小公子的身影,疾步跑下臺階含淚說道:“小公子,府里出大事了,太太怕你受不了,不讓告訴你,可是太太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府里亂作一團(tuán),奴婢也不知道該跟誰討主意……” 喬容心中一急,比小公子更快,率先沖上臺階進(jìn)了屋中。 孫太太衣衫凌亂披頭散發(fā),盤膝坐在榻上,面前擺著一張棋盤,她手中捏著一只棋子,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念些什么。 小公子叫一聲娘,她猛然回過頭來,一夜之間,她兩鬢斑白,眼角的皺紋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一般,她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目光幽深得看不到瞳孔。 “仲瑜來了?”她的聲音嘶啞而飄忽。 “娘,你怎么了?”小公子一把攥住母親的手,“是擔(dān)心二jiejie嗎?二jiejie她沒事……” “我沒有擔(dān)心她?!睂O太太猛然用力,一把甩開他手叫了起來,“這一切都因她而起,她沒成親前,都好好的,她一成親,便有了接二連三的禍?zhǔn)?,她是喪門星,她生下來就該一把將她掐死……” 她說著話,閃電般伸出手,扼住了小公子的咽喉,咬著牙死命搖晃著:“喪門星,喪門星,我今天就掐死你,讓你為孫府殉葬……” 喬容疾步過去,一把揪住她散亂的頭發(fā)往后一拽,她疼得松開了手,喬容盯著她咬牙道:“你看清楚了,這是小公子,你最疼愛的小公子,不是二姑娘……” 她愣了愣,定定看了小公子半晌,一把抱住嚎啕大哭:“仲瑜,你爹五年前殺了人,被抓到江寧去了,他這官做不成了,孫家完了,全完了……” 小公子呆愣看著母親,許久說道:“才德均不配位,早晚要大禍臨頭……” 聽到大禍臨頭幾個字,孫太太如遭雷擊,她停止嚎啕,從頭到腳篩糠般抖動著,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嘶吼,她叫嚷起來:“錯的是孫正義,活該他大禍臨頭,我沒有錯,我憑什么要跟著他遭殃?憑什么?” 喬容心中一陣?yán)湫Γ銢]有錯嗎? 孫太太叫嚷著,嗬嗬嗬笑了起來,直笑得伏在榻上,喘著粗氣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哪來的雙喜臨門,只有一樁接一樁的禍?zhǔn)隆?/br> 小公子呆愣看著母親,喬容想了想,一把握住小公子的手,大聲說到:“太太受了打擊,有些神志不清,得趕緊找郎中來,為她針灸或者開些安神的藥方才行,否則,她非瘋了不可?!?/br> 小公子恍然醒過神,咬牙站起,喊一聲杏花道,“快去請傅郎中來。” 杏花答應(yīng)著去了,小公子看向?qū)O太太,孫太太趴在棋桌上,手中拈著一顆棋子,盯著空無一子的棋盤自言自語道:“這盤棋很難下,不知道該從何處落子……” “四兒,你看著太太,我到府中各處瞧瞧,先安定人心要緊?!毙」訜o奈對喬容說道。 喬容忙忙點頭:“小公子盡管去,這里交給我,我一定照顧好太太?!?/br> 小公子匆匆出了院門,她回頭看向?qū)O太太,孫太太手中那顆棋子依然沒落下去,她笑了笑,手搭上孫太太肩頭,狠狠掐了下去,孫太太疼得嘶了一聲,抬頭愣愣看著她。 喬容咬牙道:“太太得振作起來,府中如今亂成了一團(tuán),太太若垮了,誰來主持局面?” 孫太太面無表情,仿佛沒聽到一般。 喬容緊盯著她的眼心想,你不能瘋癲,你得清醒著,慢慢瞧著你打造的孫府如何垮下去,慢慢受著你該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