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二姑娘的轎子，孫太太回到園子里，風(fēng)動薔薇滿眼錦繡，她環(huán)顧四周，心中升起快意，在花廳外站立一會兒，方收起得色抬腳進(jìn)去，夫人太太們正圍著鐘老夫人說笑，她疾步過去含笑問道：“老祖宗覺得，今日可熱鬧嗎？”

    “熱鬧，當(dāng)然熱鬧。”鐘老夫人拉住她手，樂呵呵說道，“我就喜歡熱鬧，今日啊，分外高興?！?/br>
    “當(dāng)年喬財神嫁女，陪嫁十萬紅妝十里，轟動了整個杭城?！彼龂@一口氣，“如今在同一所宅院里嫁女，我生怕自己寒酸，委屈了女兒，讓各位看笑話?！?/br>
    “不能這么說?！辩娎戏蛉伺呐乃直?，“說一句不敬死者的話，喬財神當(dāng)年嫁女，過奢了。”

    “可不?！币晃惶f道，“當(dāng)年喬府嫁女，都是銀子堆出來的，銅臭氣十足，卻少了貴氣?！?/br>
    “喬家銀子再多也是商戶，士農(nóng)工商，差得遠(yuǎn)著呢?！绷硪晃惶Φ馈?/br>
    “喬府當(dāng)年的親家是窮秀才，說不清誰家倒貼誰家，哪里像今日，兩親家都是知府，門當(dāng)戶對，這門親事在江南傳為美談呢?！庇忠晃惶Φ馈?/br>
    太太們七嘴八舌，孫太太聽得躊躇滿志，險些就要問出，今日的我與昔日的金音，誰更勝一籌？

    突聽有人道：“喬家三姑娘出嫁，是五年前的事了吧？這時間過得真快，都忘了當(dāng)時詳細(xì)的情形，只記得飯菜異常豐盛，饞得我都不想走了。”

    孫太太看過去，說話的是鐘二太太。

    “是啊，金二太太細(xì)心，相熟的這些太太們，依著個人口味分別準(zhǔn)備了飯菜，給我準(zhǔn)備的是娘家的口味，我的娘家遠(yuǎn)在千里之外，我當(dāng)時眼淚都快下來了?！绷硪晃惶e起帕子拭著眼角。

    “金音那孩子心細(xì)，總是讓別人滿意，哄別人高興，委屈留給自己受著。”鐘老夫人嘆一口氣，“她命薄，大喜的日子，不提她了?！?/br>
    孫太太有些敗興，又有人說道：“今日姚總督大駕光臨，喬家沒有這樣的貴客吧？”

    她興頭重起，另有人笑道：“喬財神與袁總督情同手足，喬家三姑娘成親，袁總督與夫人前一日就到了，也不住別處，就住在喬府的客院，三姑娘回門那日，袁總督夫婦給了新姑爺見面禮，這才打道回了江寧?！?/br>
    “喬財神有那么多銀子，為何不捐官？捐個二三品輕而易舉?！?/br>
    “金二太太說過，喬財神就喜歡經(jīng)商，不喜做官?！?/br>
    “照我說啊，經(jīng)商挺好，賺那么多銀子，有什么不好？金二太太當(dāng)年穿的戴的，那一樣不惹人眼紅？”

    “最讓人眼紅的，是喬財神對金二太太的深情，他看著她的眼神，仿佛是新婚夫妻，又甜又黏，金二太太總被他看得臉紅呢。”

    孫太太悻悻咬一下牙，是，我眼下還比不過你，不過呢，你死了，我還活著，來日方長，我總有超過你的時候，你就在地底下瞧著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隔壁男廳中傳來猜拳行令之聲，孫正義大著舌頭喊著：“今日本大人高興，咱們敞開了喝，一醉方休?！?/br>
    都知道孫正義原是喬財神手下管粥棚的，拿銀子捐個六品的通判，還沒人說什么，一躍成了知府后，許多人背后不服，有人等著他出丑，今日嫁女，太太們看鐘老夫人臉面，都巴巴得來了，男人們卻觀望者甚多。

    出人意料的是，姚總督大駕光臨，雖只坐了半盞茶的功夫，還是確證了孫正義是總督面前的紅人這一傳聞，杭城甚至外地的達(dá)官顯貴聞訊趕來，此刻都圍著他巴結(jié)勸酒，孫正義只喝得兩眼迷離滿面紅光。

    韓管家匆匆走了進(jìn)來，低聲在他耳邊道：“大人，太太打發(fā)身旁的杏花過來傳話，請大人少喝些酒，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br>
    “屁話。”孫正義嗬嗬笑道，“你也去傳我的話，她管著我大半輩子了，如今我是知府，正四品，她再管著我，不給她請封，她別想做夫人?！?/br>
    孫正義此人平日斯文，酒品奇差，喝了酒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韓管家生怕說得多了，惹來他更多的渾話，跟陪酒的幕僚交待幾句，匆匆出了男廳。

    孫太太聽到杏花的回話，直氣得鐵青了臉。

    鐘老夫人瞇眼看著她：“弈兒臉色不好，是不是這陣子忙著為玉黎備嫁，給累壞了？”

    “是啊?！睂O太太手撫了額頭，“因?yàn)閏ao心太過染了頭風(fēng)，每日里都得吃藥?！?/br>
    杏花捧了藥丸過來，她咽一顆下去笑說道：“好多了，我陪著老祖宗和各位夫人太太們到園子里走走，各位有喜歡的新鮮果子，盡管摘回家去?！?/br>
    夫人太太們們一陣歡呼，說笑著往園子里而來。

    賓客散盡已是傍晚，孫太太回到仁壽堂，疲憊靠在榻上假寐，杏花為她捏肩，另一位小丫頭為她捶腿，她漸漸放松，問道：“老陳可回來了”

    “回來了。”一個婆子匆匆走進(jìn)，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幸虧改了陸路……”

    孫太太哧一聲笑了出來，坐直身子道：“她這些日子太過乖順，我就知道必會作妖，果然不出我所料?！?/br>
    “太太真是料事如神?！毙踊üЬS著笑道。

    孫太太擺一擺手，婆子與小丫頭退了出去，她冷笑道：“我不只料到她要逃跑，我還料到了幫她的人，果真是姓唐的那小子，他如今搶了阿苗去，我是該公了呢？還是私了？”

    “公了怎么說？私了又怎么說？”杏花問道。

    “公了嘛，讓老爺上奏章，講一講他在杭城的種種劣跡，幫著姚總督打壓西安將軍府，私了嘛，給將軍去封書信，聽說唐將軍脾氣暴躁，定會派人來將唐小子帶回西安，省得他呆在杭城帶壞了仲瑜，自從認(rèn)得他，仲瑜越來越不聽話了?！睂O太太端起茶盞，得意而笑。

    “二姑娘主意極多，若是她再逃跑呢？”杏花憂心道。

    “這會兒早進(jìn)洞房了，往哪兒跑去？”孫太太一笑，“去瞧瞧老爺那兒散了沒有?！?/br>
    杏花說一聲是，抬腳向外，三姑娘玉雪迎面走進(jìn)，來到孫太太面前，依偎著她細(xì)聲細(xì)氣問道：“娘，聽說大jiejie有了身孕，可是真的？”

    “是真的。”孫太太撫著她頭頂微笑說道，“娘要做外婆了，你也要做小姨了。”

    “娘是不是要將那塊金鎖送給大jiejie的孩子？是不是要讓大堂哥他們給捎回去？”玉雪問道。

    孫太太愣了愣，玉雪追問道：“是不是？”

    “那個舊了，先給你大jiejie，回頭娘再給你做一塊新的?！睂O太太忙道。

    “新的有那么大嗎？有五色寶石嗎？有子母綠嗎？”玉雪大聲問道。

    孫太太沒說話，玉雪又道：“舊的留給我，做一塊新的給大jiejie，可好嗎？”

    “好，你既然喜歡舊的，舊的就留給你。”孫太太撫著她脖頸敷衍道。

    “娘騙人，你分明已經(jīng)把金鎖給了大堂哥?！庇裱┍庵?。

    “沒有，那樣貴重的東西，不能讓人捎回去，得找可靠的人送回去才行。”孫太太忙道。

    “我不信?！庇裱┰谒龖阎信又碜樱澳锬贸鰜斫o我瞧瞧，我才信?！?/br>
    孫太太說一聲好，進(jìn)里屋從床下暗格中拿出一個精巧的紅漆木箱，摸出枕中藏著的鑰匙，打開銅鎖愣住了，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疾步從里屋走出，目光兇狠逼視著杏花，厲聲喝問道：“誰進(jìn)去過里屋？誰打開過箱子？快說?！?/br>
    “奴婢不知道?！毙踊ǘ吨剑斑@些日子為著二姑娘的婚事，仁壽堂里有許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也不知其中誰是那那心存歹念的賊人。”

    “先不要做聲，男廳里人走干凈后，關(guān)上府門，挨個給我搜?！睂O太太咬牙道。

    ……

    “丟了什么？”小公子擋在喬容面前，問杏花道。

    “太太不許說?！毙踊Φ?，“四兒這些日子常去仁壽堂，必須要到她屋中搜上一搜，還請小公子準(zhǔn)奴婢進(jìn)去。”

    “我若是不準(zhǔn)呢？”小公子淡淡一笑。

    杏花有些吃驚，這府里的下人們都知道小公子好脾氣，誰也不曾怕他，沒想到他有如此一問。

    “咱們是奉太太之命，小公子若不準(zhǔn)，請到太太面前說去?！币粋€婆子搶在前頭說道。

    “今日是二jiejie大喜的日子，她前腳剛走，你們后腳就在府里大動干戈?！毙」勇曇粢怀?，“杏花，是不是你給太太出的主意？”

    “不是奴婢，是太太自己……”杏花忙忙辯解。

    “那你可有勸阻？”小公子聲音更沉。

    杏花語塞，小公子又問：“從西到東，頭一個搜四兒，也是太太吩咐的？”

    杏花身子縮了一下，小公子擺擺手：“到別的地方搜去吧?！?/br>
    “那就從東到西，最后一個搜四兒?！绷硪粋€婆子給杏花出著主意。

    “最后一個也不準(zhǔn)搜?！毙」硬蝗莅唏g，語氣生硬說道，“我的地方，我的人，都不許搜?！?/br>
    杏花說一聲可是，小公子怫然站起，冷聲喝道：“還不快滾？”

    杏花一福身，忙忙帶著兩名婆子后退。

    “太太丟的，可是一塊金鎖？”喬容突然大聲問道。

    杏花身形一滯，遲疑看了過來。

    “我也是道聽途說，做不得準(zhǔn)?！眴倘菪π?，“不過我倒覺得，太太既丟了貼身的東西，得從貼身的人那兒找起才對?！?/br>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太太丟了什么，只知道是貴重的東西?！毙踊ńY(jié)結(jié)巴巴說著，逃一般走了。

    喬容看她走得遠(yuǎn)了，回頭看向小公子，小公子已盤膝坐在幾后自斟自飲，她忙過去勸道：“別空腹吃酒，先吃些飯菜才行?！?/br>
    小公子搖搖頭，醉眼迷離看著她笑，笑著笑著腦袋一歪，靠住她肩頭低語道：“四兒，你有什么心事，你告訴我……四兒，我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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