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城如今有任程飛和他親信的屬下，毋須他過多擔(dān)心，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兒。盡管她的身體早已無礙，可這孩子不知為何卻是個醫(yī)狂，整天癡迷于醫(yī)書之中，不僅足不出戶更廢寢忘食，屢勸難改，需要任鵬飛和啞姑整日盯著她注意吃飯休息。

    任鵬飛實(shí)在怕她一個不注意又會舊疾復(fù)發(fā)，對她的身體在意得很，深怕自己不在，啞姑一個人勸說不來。

    好在女兒知道他要出遠(yuǎn)門時，縱然也是萬般不舍，但還是乖巧地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好好聽啞姑的話，按時吃飯準(zhǔn)時休息。有她的保證，再加上相信啞姑，且也囑咐弟弟和下人多多注意女兒后，才算是稍微放心。

    臨行前的一晚，青青難得的沒再啃書，而是讓啞姑給她做了個香囊，然后放進(jìn)她親手配置的藥材，具有驅(qū)蟲保健之功效，然后小心捏在手中拿去給爹爹。

    可到了隔壁院子，她一眼看見任鵬飛坐在假山后的小石凳上，右手拎酒壺，左手握酒杯，時不時小啜一口，偶爾對月長嘆，一臉沉重。

    青青站著一直未作聲，直至任鵬飛發(fā)現(xiàn)女兒，放下手中的東西后，便朝她走過來：青青，這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

    我讓啞姑姑做了個香囊，我在里面放了香草，可以驅(qū)蟲也有保健的功效，送給爹的。

    任鵬飛接過女兒送來的香囊，打開深吸一口氣，嘴角不禁翹起，然后手一伸，蹲下輕輕攬住女兒的腰身：謝謝，爹一定會保管好的。

    爹一路一定要小心。

    嗯，爹答應(yīng)你。

    青青看著他的臉，慢慢垂下腦袋，任鵬飛不禁問道：怎么了？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青青頭也不抬地?fù)淙敫赣H懷中，先用力地蹭了幾下，才停止不動。任鵬飛頓了片刻，見她仍不說話，便把手輕輕撫上她的后腦勺。

    青青，有什么話便同爹說，爹會好好聽的。

    說完后，女兒的小手用力地抓住他身上的衣物，只聽她悶悶地道：爹，你是去找那個人吧？

    任鵬飛眼中閃過一道光，微蹙起眉：你是指……

    是當(dāng)初讓青青的身體好起來的那個……懷中的小人伸出雙手用力地環(huán)住他的脖子，聲音更是沉悶，爹，我到底是誰的女兒？

    任鵬飛愣住，半晌回過神后，恰巧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吹得他不禁打了個激靈，可又很快平復(fù)。

    把女兒拉離自己，面對面看著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她的臉，再伸手輕輕撫過，他低聲強(qiáng)細(xì)語：你那晚，聽到了？

    青青點(diǎn)頭：嗯。雖然那個時候身子很不舒服，可青青聽見了。

    任鵬飛的手微顫，終還是再把女兒抱住，嘴角的笑微帶苦澀。

    原本爹就猜到瞞不了多久……好吧，爹告訴你，把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訴你……

    只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怨爹，怨自己的出身……

    城中的諸事已毋須任鵬飛更多擔(dān)心，他并未在眾人面前直言去意，但他對身邊事情的一再叮嚀仍然讓任程飛察覺到了什么。

    哥，你是不是要離開渡厄城？

    是啊，大哥現(xiàn)在無事一身輕，很想也過過閑云野鶴的日子。

    任程飛鼓起頰，低頭踢自己的腳尖：你就放心我一個人打理渡厄城么？依賴哥哥已成習(xí)慣，他每次離開都讓他好不適應(yīng)。

    任鵬飛拍拍他的肩膀，視線落在天空中的浮云上，幾縷飄渺：爹當(dāng)年病逝時，大哥不過十七八，不也是這么過來了么。

    哥……

    程飛，大哥相信你。

    任程飛啞然失語地看著一臉慈穆的兄長，明媚的陽光之下，他的鬢角不知在何時已然出現(xiàn)幾根銀白。

    任程飛看著看著，不禁紅了眼眶，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壓著聲音哭泣：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渡厄城的，你放心吧……

    任鵬飛欣慰地淺笑，手輕輕撫著弟弟的發(fā)。

    時光荏苒，何時歲月已把我們洗刷得滄桑，那張年少輕狂的面容只變成記憶里的一幅畫面。

    任程飛以為兄長會在某日與他們一一道別之后再離開，可某日醒來發(fā)現(xiàn)，大哥的屋中只留下一紙書信，上面寥寥數(shù)字：

    勿念，萬事小心，照顧好青青。

    就像很多時候，心中縱然千言萬語，最終出口也不過簡單幾字，卻勝過萬語千言。

    知道他離開的時候，青青鎖在屋中，坐在床上不停抽泣，手中緊緊抓著任鵬飛離去時留給她的，他一向隨身攜帶的玉佩。

    任鵬飛離開的時候是清晨，蜀州的霧氣仍未散開，nongnong的彌漫在整座城中，看不清前方。任鵬飛策馬走過，聽著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fā)出的規(guī)律聲響，嗒嗒嗒，一聲聲都似敲在心上。

    這片幻境一般的迷霧，看不清前方，四處寂靜，容易勾起很多心事。

    任鵬飛想了很多，從小到大，從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為一個擁有萬頃土地的城主，曾經(jīng)的年少無知已成為記憶，不知不覺間，他變得每一件事都會不由自主去計(jì)較成敗得失，反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質(zhì)。

    他又想到了萬惡谷中的生活，想到在谷底時的那段日子，如果不為弟弟擔(dān)憂，如果不用強(qiáng)迫自己去承受另一個男性的侵犯，或許，那便是他活得最愜意的日子了。

    時不時拂來的帶著清香的風(fēng)，還有那個向來水深微瀾的深潭。

    可鬼婆婆說谷底到處是毒，就如同世間的每一樣事物都不會盡善盡美。

    對于聶穎，任鵬飛真的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心情，只知道每次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會憶起華夫人的面容，還有她一直不斷重復(fù)的一句：我只想讓你好好的……

    每次一想起來，心都會揪緊。

    他記得似乎也曾和程飛說過類似的話，只要他好好的，身為兄長，一切都無所謂了。

    華夫人，那個用盡一切去疼愛聶穎的女人，真的就這么去了么？那么聶穎身邊，還剩下誰？當(dāng)年在谷底沒經(jīng)歷過所以不懂，可如今經(jīng)歷之后一再失去，他還能再從谷底爬出來，有足夠的勇氣去追尋嗎？

    任鵬飛會想那張?jiān)谖漯^中開懷大笑的臉，會想他提筆聚精會神練字的恬靜，會想他坐在竹枝下含笑撫琴的祥和，會想他紅著眼睛吼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不是的悲傷……

    也會想他褪盡衣物后，一身的傷疤。

    自京城一別，回到渡厄城中，任鵬飛一直有派人暗中查找聶穎的消息，可一直沒什么線索，聶穎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沒有消息，到底是好還是壞，任鵬飛不敢細(xì)想，卻一直沒有放棄找尋，但他并未想過，找到了如何，沒找到又如何？

    所以當(dāng)江穎這個名字出現(xiàn)時，他一愕，是因?yàn)榫共恢酉聛響?yīng)該如何。

    慢慢沉寂下來后，他才意識到，他沒有任何去找他的理由，一年前在京城，是聶穎把他趕走的，他說，我累了。

    從此他們便應(yīng)該形同陌路了，可在當(dāng)年京城叛亂一事爆發(fā)時，已經(jīng)身處外地的他聽到這件事的頭一個反應(yīng)是撇下女兒一路策馬狂奔回京時，才幡然而悟，于他心底，聶穎不再只是一個陌生人。

    這到底是不是聶穎曾經(jīng)想要的感情，任鵬飛也不知道。反而因?yàn)檫@件事，任鵬飛更是迷茫，如同走進(jìn)一條死胡同里，再也走不出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終于累了，累了。

    所以任鵬飛去找聶穎，去找他，尋一個答案。

    到了云南，在點(diǎn)蒼山下，任鵬飛沒報(bào)上渡厄城的名號，對一個普通老百姓而言，要拜見一個武林盟主也不是件易事?？墒撬艿?，在一個小客棧里住下，然后每天去武林盟主也許會出現(xiàn)的地方。

    任鵬飛可以有很多辦法去見江穎，最直接的便是買通江府的下人混進(jìn)去，但他選擇的卻是最笨最傻的一個方法，不是因?yàn)閯e的，而是想去找他之前，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確認(rèn)江穎到底是不是聶穎。

    私心里，任鵬飛不希望江穎便是聶穎，就像一直用心守護(hù)弟弟的那份純真，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無可避免地染上雜質(zhì)一樣，曾經(jīng)谷底的那人也擁有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晴——

    終于，武林盟又召集云南境內(nèi)的江湖人士，說是要去討伐最近在楚雄的山里搶奪路人財(cái)物并殺人滅口的強(qiáng)盜。這種事情官兵沒有辦法，偶爾也會向武林盟求助。任鵬飛借機(jī)混在趕去總壇的人群中，等人聚集時江穎出來，他躲在角落遠(yuǎn)遠(yuǎn)地看。

    他看到的只是一張陌生，略顯憨厚的臉，任鵬飛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畢竟隔這么遠(yuǎn)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更多的是留意江穎的雙腳，每一次行走會不會出現(xiàn)什么……

    盡管很細(xì)微，但任鵬飛還是看出來了，也終于肯定了一件事，再看向江穎的臉，只覺得心堵得厲害，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當(dāng)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些已經(jīng)失去或錯過的，又要如何挽回，又如何能挽回？

    百里掌門，窮寇莫追！

    正欲潛入山林追敵的百里湘聞聲停下，轉(zhuǎn)身一看來人，當(dāng)即抱拳道：江盟主。

    江穎看一眼他的身后，一臉關(guān)切地道：這處山林越深入越是繁密，就是當(dāng)?shù)厝诉M(jìn)去也很難保證能出來，這逃掉的幾個賊寇恐怕再難成氣候，進(jìn)了林里只不過是九死一生，百里掌門何必為這種人也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