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想也不想：“不像?！?/br>
    唐泛露出欣慰的神色。

    汪直又道：“但人不可貌相。”

    唐泛：“……”

    唐泛沒好氣：“不是春宮圖，就是風(fēng)月話本，寫那些個神仙鬼怪，離奇軼事的，到底帶不帶啊！”

    汪直壞笑：“帶，看在你幫了我不少的份上，這點小事本公怎么都應(yīng)該幫忙不是？”

    他也不知何時走上前來，一手挑起唐泛的下巴，左看右看。

    “說起來，你也還算有幾分姿色，往后若是當(dāng)不成官了，到街上倒賣點風(fēng)月話本，估摸著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婦去光顧你，生意肯定也不錯！”

    唐大人終于忍不住翻了個不雅的白眼：“要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到西廠門口去賣！”

    這話剛說完，就聽見門咿呀一聲被推開。

    隋州端著藥走進來，好巧不巧正看見汪直居高臨下，一手捏住唐泛的下巴，令后者不得不微微揚起腦袋，身體卻還在床上擁被而坐，面色因為咳嗽的緣故，在冷白中泛出兩團嫣紅，鬢發(fā)凌亂，衣衫不整，兩人距離又是如此之近，看上去很能讓人聯(lián)想到某些奇怪的地方上去。

    更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宦官其實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娘娘腔，其中不乏有高大威猛的漢子型人物，要不是不長胡子，壓根都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

    汪廠公雖然長相不威猛，偏于陰柔，但他的身材也絕對跟柔弱瘦弱孱弱一類的詞不沾邊，試想一下，一個跟隋州一樣從小習(xí)武的人，又能瘦弱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唐大人因為是文官，而且又生病的緣故，一眼看過去，強弱立現(xiàn)。

    不管誰過來看，都會覺得這是汪公公色心頓起，在調(diào)戲唐大人。

    在隋州不發(fā)一言的冷眼之下，汪直施施然地松開唐泛，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狀若親昵地道：“改天再來看你，好好養(yǎng)病。”

    唐泛：“……”

    他總覺得這種惹人誤會的語氣好像有哪里不對？！

    面對隋州冰冷而強大的氣場，汪直視若無睹，調(diào)侃道：“隋百戶好生賢惠啊，又是奉藥又是照顧，再這樣下去，唐大人以后都不用娶媳婦了罷？”

    也不等唐泛反應(yīng)過來，汪直就哈哈一笑，徑自大步走了出去。

    他這說話著實口沒遮攔，十足張揚又任意妄為，若今日換了旁人，又是被當(dāng)作女子一般調(diào)戲，又是把堂堂一個大男人比作小媳婦兒，早就懷恨上了，得虧是唐泛沒當(dāng)回事，隋州又懶得跟他計較，這才任由西廠提督揚長而去。

    倒霉的是唐大人。

    汪直一走，他就被教訓(xùn)了。

    隋州冷著臉對他說：“汪直此人喜怒不定，正邪難分，不值來往結(jié)交。”

    唐泛雖然很贊同他對汪直的評價，卻道：“如今陛下寵信宦官，其勢難改，像懷恩這等嚴謹持身的畢竟是少數(shù)，皇帝更喜歡的，還是像梁芳、汪直、尚銘這種，能夠迎合自己心意的。所以就算不是汪直，也會是李直，張直，但凡能稍稍引導(dǎo)他往正路上走，能做點利國利民的事情來，也算好事?！?/br>
    見他心里有數(shù)，隋州也就不再說什么了，把藥往他面前一遞。

    唐泛：“……”

    他賠著笑臉道：“您看，咱能不能打個商量，我這病好得都快差不多了，這藥要不就省了罷？”

    他口中說著病快好了，實際上還在那里吸鼻子。

    隋州倒是爽快，直接就一句話：“自己喝，還是我來灌？”

    唐泛二話不說，接過碗，捏著鼻子就咕嚕嚕灌了下去，眉毛眼睛全都皺成一團，連帶著隋州把桂花糖遞給他也是懨懨地擺擺手，毫無興趣。

    吃貨雖然喜歡吃東西，但那肯定不會包括苦藥。

    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卻聽到外頭有人在叫門，隋州就起身走了出去。

    要說隋州這三進宅子其實也不小了，但整個家里頭除了他自己、唐泛和阿冬三個人之外，就沒有其它常駐人口，打掃屋子也是雇的短工，那些短工在京城里是有自己的住處的，打掃完就回去，也不耽誤主人家的地方，以至于現(xiàn)在連個門子管家也沒有，開門還得主人家親自去開，不過這樣一來也顯得自在，像隋州和唐泛這種人不喜歡被拘束的，當(dāng)然也就不喜歡看著沒那么親近的人成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

    隋州出去了之后就沒再進來，唐泛正有些奇怪，卻見阿冬鬼鬼祟祟地摸了進來。

    唐泛啼笑皆非：“我這里不讓你進不成？作出這副樣子卻是為何？”

    阿冬笑嘻嘻：“隋大哥的周家表妹又上門來了。”

    唐大人一個大男人，平日性子疏闊瀟灑，跟那周氏女郎也沒什么舊怨，自然不會因此看對方不順眼。那日之所以鬧了點脾氣，不過是因為剛經(jīng)歷過東宮一案，眼見死了那么些本來不應(yīng)該死的人，回來之后又看見阿冬和隋州跟著周家表妹言笑晏晏（其實根本就沒有言笑晏晏，純粹都是唐大人的主觀片面看法），所以心里難免就有種孤家寡人的寂寥感。

    現(xiàn)在早就時過境遷，唐泛當(dāng)然不可能真像小孩子那樣吃醋鬧不痛快甚至阻止好友不能跟周氏女郎親近云云，聽了阿冬這話，反倒懶懶一笑：“阿冬啊，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能親近你家隋大哥?。空照f你也還小，大哥不是不肯為你作主，你若是喜歡隋州，等再過幾年，你長大一些，我再去給你家隋大哥提一提，看他肯不肯收你當(dāng)小妾，可你現(xiàn)在豆芽似的這么一點，光是在這里和我嘀咕也沒用?。　?/br>
    阿冬雖然平日里天真活潑，但她出身大戶人家的丫鬟，對這些內(nèi)宅之事不可能真的一竅不通，一聽唐泛這么說，就撲過來鬧他，一邊把嘴撅得老高：“大哥你說到哪里去了！我才沒有嫉妒周jiejie！我是在擔(dān)心你呢！”

    “我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唐泛莫名其妙。

    阿冬道：“你想啊，若是隋大哥真與周jiejie成親了，你怎么辦？”

    唐泛平時多聰明的一個人，這會兒聽著完全是稀里糊涂的：“什么我怎么辦，你這話真是越說越不著調(diào)了！”

    阿冬白了他一眼：“大哥你怎么一生病就笨了！要是隋大哥跟周jiejie成了親，那周jiejie肯定要住進來罷？到時候我們怎么還好住在這里啊，不就得搬出去了？所以我當(dāng)然關(guān)心了呀，大哥你又不會賺錢，我當(dāng)然希望我們能在這里住得越久越好，這樣你也可以多省一些錢了呀！”

    別看阿冬小小年紀(jì)，她也是很會算這筆賬的，而且說得有條有理。

    唐泛深沉道：“在你眼里，你大哥我就這么不頂用?。堪岢鋈ピ蹅兙偷蔑L(fēng)吹雨打了？”

    阿冬傷感道：“可不？大哥你俸祿那么少，還那么喜歡吃，天天吃那么多東西，把人也給吃窮了，以后可怎么辦，你每月給我買米買面的銀錢，我可是都精打細算用著呢，咱們現(xiàn)在院子里自己種點瓜果，再出去買點rou，每月還能留個幾錢銀子，給你將來娶媳婦用，可要是搬出去之后，這點銀子只怕也省不下來了，到時候你可怎么辦??？”

    唐泛聽得那個滋味喲，真是又想翻白眼，又是好氣，又是感動。

    搞了半天，敢情這丫頭那么關(guān)心隋州和周氏女郎成不成，就是為了這回事？

    唐泛摸著她的腦袋，粗聲粗氣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咱們總不會流落街頭的，再說了，就算我流落街頭，你就不認我這個大哥了？”

    阿冬猛搖頭。

    唐泛道：“那不就結(jié)了？有我一口飯，就有你的一口飯。再說了，你可別小看咱們老唐家，我爹娘沒死那會兒，咱們唐家也算是紹興名門了，雖說家道中落，最后還留下不少好東西，退一萬步說，再不行，我還有個jiejie嫁往香河縣了呢，到時候咱們?nèi)ネ侗妓褪??！?/br>
    他本來就是隨口安慰阿冬的，他那jiejie嫁了出去，照例說就是夫家的人了，唐泛又在京城當(dāng)官，怎么可能跑過去jiejie家里住。

    不過小丫頭還是聽得眉開眼笑的：“好吧，大哥，那我以后再也不怨你多吃了，你還是多吃些才好，病了這一場，臉上都沒rou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逃難過來的呢！”

    唐泛去掐她的臉：“你再胡說八道，不用等你隋大哥娶妻，我直接就先把你趕出去！”

    兩人正在胡鬧，冷不防門口傳來一個聲音：“誰要娶妻？”

    二人循聲望去，就看見隋州來到門口，好巧不巧聽到了半句話。

    他后面還跟著周氏女郎和她家的丫鬟。

    隋州道：“表妹聽說你病了，想到那天與你有沖撞，特地讓我?guī)^來看看你，也向你道一聲歉。”

    這年頭雖有男女大防，可也不是說嚴苛到一絲不茍的地步，像唐泛，他是隋州的好友，又已經(jīng)在隋州家里人面前露過臉的，眼下又還有隋州陪著，周氏女郎見一見并不礙事，相較起來，若在南方，禮教反倒更嚴格一些，北方則稍微寬容一點。

    周氏女郎也不見那一日的爽利了，在表哥面前表現(xiàn)得頗為羞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對這位表兄的心意，唯有當(dāng)事人依舊面色淡淡，也不知道到底知道了幾成。

    唐泛笑道：“周姑娘客氣了，那一日本也是不知身份造成的誤會，如今誤會解開，自然也就沒事了。不過我如今染了風(fēng)寒，唯恐過了病氣，還請周姑娘不要久留才好?！?/br>
    周修月點點頭，又說了兩句客氣話，她對屋里的藥味顯然也不是很適應(yīng)，連坐也沒坐，只站在門口處與阿冬也打了聲招呼，便告辭離去了。

    身為主人，隋州自然是要送客的。

    走向大門的時候，周修月就帶了一點嬌憨似的道：“表哥，眼看就要入冬了，要不找個天氣好點的日子，你陪我到云居寺去上香可好？”

    雖說隋州為人有些冷淡，可抵不住高大英武，外表出色，又兼之能力卓越，前途光明，隋家自然多的是上門提親的媒人，只是隋家父母向來做不得這小兒子的主，加上從前隋家和周家還有口頭上的約定，所以就一直擱置下來。

    如今周家舅父帶著家小回京，一方面是為了照顧老母，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兒女的親事。

    實際上周修月的父親已經(jīng)另外物色了人選，對方父親在翰林院任職，自己也正在國子監(jiān)讀書，可謂書香世家，與隋州這樣的錦衣衛(wèi)畢竟還是有所不同。

    周家自從出了周太后這號人物之后，便心心念念想著也往書香門第，簪纓世族上靠攏，人往高處走，周家舅父會這么選擇，這也是正常的。

    當(dāng)然，就隋州自己本人來說，也未必非周家表妹不可。

    兩個人僅止于幼年時的情誼，又時隔多年，沒那么多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狗血情節(jié)。

    只是周修月似乎對隋州仍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這才三番兩次上門，想要試探表哥的心意。

    奈何兩人的心思不在一條線上。

    女方好不容易主動開口邀請，隋州卻搖搖頭：“不了，這陣子唐泛生病，阿冬一人忙不過來，我須得在家看顧些?！?/br>
    周修月咬了咬下唇：“那我從家里頭找個婢女仆役過來幫忙照料呢？”

    隋州淡淡道：“算了，別大費周章了，你與舅父他們同去就是，我聽說舅父有意為你尋一門親事，想必男方人品必是很好的，雖說我們是表兄妹，終歸男女有別，往后你還是少上門的好，免得落人閑話?！?/br>
    周修月的臉色一下子難堪起來，她狠狠瞪了隋州一眼，丟下一句：“你真是太可惡了！”

    轉(zhuǎn)身氣沖沖就往外走。

    周家婢女正跟在他們后頭，見兩人似乎在說悄悄話，便很有默契地離了一段距離。

    眼見主人忽然莫名其妙發(fā)了火，還拂袖而去，她忙不迭一頭霧水地追上去。

    隋州眼看著人家遠去，連表情也沒什么變化，轉(zhuǎn)身就去了唐泛的屋里。

    那頭藥效上來，唐泛已經(jīng)沉沉睡過去了。

    阿冬小聲道：“大哥剛睡沒多久，隋大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br>
    隋州點頭：“隨便，回頭把剛才吃剩的粥熱一熱就好了?！?/br>
    這兩天忙著照顧病人，病人又吃不了太多花樣，阿冬也懶得折騰了，聞言答應(yīng)一聲，就往外走。

    她一離開，屋里就剩下兩個人。

    一睡一醒，一站一臥。

    唐泛這幾天睡覺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還長。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唐泛綿長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隋州為他蓋好被子，又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直到外頭阿冬敲門喊他吃飯，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第44章

    唐泛這一病,就足足病了半個月。

    隋州也由此見識了他的人緣。

    那些與唐泛同一年考中進士的同年就不說了，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外放，還有少數(shù)名列前茅，現(xiàn)在還待在翰林院熬資歷——能夠在這種部門熬資歷是一種榮耀,不是每個人都像唐泛那樣“傻”得從翰林院外調(diào)的。

    在這半個月里頭，陸陸續(xù)續(xù)過來看唐泛的同年就有四五個,其中還包括當(dāng)年的狀元謝遷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