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他又回手抄起幾樣東西,看也不看就往地上砸,仿佛砸的不是死物,而是一個活人,是一顆被踐踏被嘲笑的心。 才扔了四五樣,竟仿佛用了他七八成力氣,他重重呼吸幾下,用力扯了扯領(lǐng)帶,然后扶著膝蓋緩緩蹲下,近距離看著地板上的殘肢碎片。 每一塊都晶瑩剔透。 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像她。 她也是這般。 質(zhì)地透明,堅硬易碎,輕易就能摧毀。 …… 晚上,當指針漸漸逼近十二點時。 程彧在健身會所打完兩個小時的壁球,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幾乎要躺地不起,他扔了球拍去沖澡,換衣服時看到手機上幾通未接來電。 愣神功夫,手機在他手心里再次震動。 他接通,女人遲疑中略帶乏意的聲音近在耳邊:“你今天不回來了?” “不回?!?/br> “哦?!?/br> “有事?” “沒,就是問問?!?/br> 白露坐在餐廳,桌上飯菜已徹底冷掉,幾乎未動。她把手機放在桌面上,然后看著它直到屏幕暗下去。 她想跟他說,今天寶寶又踢了她十幾下,看樣子是個健康活潑的小家伙。 她想說,下午看書時還溜號孩子要取什么名字,然后就跑去翻字典,然后看到他的彧字,好巧…… 現(xiàn)在她知道,什么都不用說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拿起筷子,指間鉆石在燈下綻放著寂寞的光。夾菜時手指有點抖,菜掉回盤子里,她用力握緊筷子重新夾起。 菜涼了,飯硬了,就在嘴里多咀嚼幾下,停留一會兒再下咽。就像有些艱難,也要一口一口咀嚼,然后一個人慢慢地消化。 一連三天,程彧都沒回別墅。 白露大多時間跟肥貓在一起,它有自己的房間,有一個奢華的貓窩,還有各種玩具,她看著它呼呼大睡,看它蹂躪假老鼠,終于厭煩,怕悶壞了孩子,干脆出門去。 她先去書店,在法律書籍那一排翻了良久,某些內(nèi)容早已熟稔于心。接著去逛商場,在嬰兒用品專柜選了兩樣玩具交給阿森拎著,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里還帶著點戾氣,引得售貨員和顧客側(cè)目,她卻視而不見。 夕陽暖照,白露沿著街道緩緩步行。 不由想起陪程母游玩那次的光景,那張照片后來被程彧取回,裝進相框,就擺在他們臥室的床頭。自然又想到他,不知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這幾天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正胡思亂想,視野里閃過一個人影,白露本沒在意,反應過來后心里一驚。 她對跟在身后的阿森說想喝奶茶。 奶茶店的小門臉在街道拐角,她路過時看到排了很長的隊,年輕女孩逛街都喜歡這東西。她答應在這里等,阿森才放心過去,待他身影拐過轉(zhuǎn)角,她立即抬腿,朝馬路對面走去。 這是一間酒吧。 大概是時間尚早,人不多,燈光昏暗,音樂低轉(zhuǎn)纏綿。 她一眼就看到吧臺前跟酒保聊天的那個背影,一頭栗色長發(fā),此時脫了外套,身穿高領(lǐng)衫皮短裙,那女人最后說了句:“我上去瞇一會兒,客人上來了call我?!比缓缶团ぶ镒呷?。 白露抬腳跟上。 那人步態(tài)慵懶,走的不快,白露跟著她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拐上樓梯,走著走著那人腳步一頓,似有察覺。 白露叫了聲,“徐麗?” 那人背影微僵一下,卻未回頭。 白露低低說了句,“我聽出你聲音了?!?/br> 半分鐘后,兩人坐在一間包廂里。 房門緊閉。 對面女人摸出一支煙,嫻熟地點燃。 白露有些激動:“我還以為…… ” “以為我死了?”女人吸了口煙,噴云吐霧后苦笑著說:“不過我倒是真死了一回?!?/br>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等你電話?!?/br> 徐麗這才帶了些歉意道,“剛開始我是怕連累你,沒敢聯(lián)系……”她嘆口氣,“沒想到你還是被‘連累’了?!?/br> 她眼神在白露身上掃了一圈,“不過,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這一身貴婦狀,剛才我差點沒認出來?!?/br> 白露知道自己變化很大,懷孕后她自覺不適合馬尾,只在腦后綰了個簡單的髻,額頭露出來,頗顯大氣,臉上雖沒上妝,但因保養(yǎng)得當而盈著健康的光澤,身上穿著a字版型白色羊絨大衣,里面是不失設(shè)計感的孕婦款及膝裙,炭黑色羊毛褲襪緊裹小腿,腳上一雙棕色羊皮平底靴。 貴婦不敢說,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息顯而易見。 再加上手上那枚——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交握于身前的雙手,正有意無意地擋住無名指上的鉆戒。 徐麗的視線尖銳地掃過來,問得直截:“幾個月了?” 白露沒作聲。 徐麗臉上閃過似有所悟的神色,在煙灰缸里按滅煙頭,“還是說我的事兒吧?!?/br> “咱倆散伙不久后,我就處了個朋友,然后辭職,在地下商城給人賣衣服,后來發(fā)現(xiàn)懷孕,打算生下來,但他一直沒個正式工作,所以錢就成了問題。他說以前給公司副總修電腦時,從硬盤上恢復了一些資料,好像很有‘價值’,于是頭腦一熱,就刻了盤去敲詐……” “那天晚上,說好他一個人留在家里,等他們來一手交錢一手拿貨,我在外面轉(zhuǎn)悠半天也沒等到他電話,放心不下就回去,走到門前發(fā)現(xiàn)窗簾拉著,從窗簾縫往里一看……” 徐麗閉了下眼睛,“一地的血,真是見識到了什么是‘腦袋開花’,然后就看到那兩個人的臉。我扭頭就跑,他們聽到動靜出來追,大概是一個留著善后,只有一個跟上來,剛好對面工地有個兩米多深的積水坑,我就跳了進去……那人在上面守了足足一個多小時,見沒有動靜才走人?!?/br> “我死里逃生,住的地方不敢回,就找了個以前的姐妹借了錢,連夜坐火車逃到南方去,半路上孩子流掉了……”說到這句她頓了一下,“到了廣東那邊,找個地方貓著,遇到個好心房東介紹我去服裝廠做工?!?/br> 徐麗語調(diào)平平,仿佛只是復述一段《知音》上看來的離奇故事。白露卻聽得心驚膽戰(zhàn),聽到孩子流掉那一句更是心中一震。 “這事兒是我倆自作自受,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可惜了你,一定是那個混蛋把你賣了,媽的,死了還拉個墊背的。”徐麗說到這里才帶了些憤憤。 白露坦誠道:“那封信,我沒寄出去……” 徐麗擺擺手,“算了,他們樹大根深,送出去也不一定有用,沒準兒還得多一個被滅口的?!?/br> “那你這次回來是?” 徐麗撥了撥頭發(fā),這才露出一抹悲色,“雖然那混蛋又蠢又爛,畢竟他是真心想娶我的,聽說他的尸體被找到了,我回來給他上個墳?!?/br> 一陣鈴聲突兀地響起,嚇了兩人一跳。徐麗看了眼手機,“我得開工了,在這兒替朋友賣酒水?!彼鹕碚砹讼露倘?,開門前回過頭,“你不會告訴他們我在這吧?” 白露一愣,“當然不會?!毕肓讼胗旨右痪洌骸暗阕詈眠€是盡快離開這里?!?/br> 徐麗點頭,“我這兩天就走?!?/br> 白露走出酒吧時,天色已暗了許多,對面商鋪霓虹招牌亮起,她忽然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離奇而漫長的夢。 愣怔了一會兒,趕緊穿過馬路,回到剛才的地方。 過了會兒阿森遠遠地跑過來,手里拎著裝奶茶的袋子。 白露解釋道,“我剛才等得無聊,到旁邊店里轉(zhuǎn)了轉(zhuǎn)?!?/br> 阿森并未計較,只說:“奶茶涼了。” “沒關(guān)系?!彼舆^去,“回去吧,不早了?!?/br> 深夜,白露睡夢中感覺到一陣冷意。 她伸手拉了拉被子,可那冷意不減,反而越來越森然。她一個激靈醒來,看到床邊一道黑影正俯向自己。 剛要驚呼,看到熟悉的面部輪廓后松了一口氣。 可下一秒就喉嚨發(fā)緊。 一雙大手不知何時罩住她脖頸,此時正一點一點收緊。 她心中大駭,剛發(fā)出個“程”字便失去聲音,只能發(fā)出嚯嚯的喘息。 那人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為什么要背叛?” “為什么這樣對我?” 他兩手冰涼,力度卻毫不含糊,她呼吸艱難,伸出手試圖掰開他的桎梏,可那手指如鋼鐵鑄成般,紋絲不動。 “為什么?”他還在追問,聲音里終于出現(xiàn)一絲痛楚,平靜的面孔似乎也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手下卻猛地一緊。 她淚水涌出來,幾近窒息,心卻忽地平靜下來,一只手伸向他的臉,似乎想要去觸摸、去撫平那道裂痕…… 黑暗中,乍現(xiàn)一抹微光。 微弱至極,卻照亮了男人的眼。 握住她脖頸的手忽地松開,她意識已渙散,許久后才感覺到重新呼吸的自由,然后看到自己右手被那人握住,指間泛著點點星光。 他舉著她的手剛送到嘴邊,就聽身后響起腳步聲。 緊接著一只黑洞洞的槍管抵在他右側(cè)太陽xue。 白露發(fā)出一聲低呼。 然后看到程彧身后站著的人,身材高瘦,一張臉卻血rou模糊,五官無法辨認,她不由抬手捂嘴。 可那人一開口,聲音竟熟悉得讓她心顫,“姓程的,你危害社會,傷及無辜,天理難容?!?/br>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程彧卻置若罔聞,微微低頭,親吻上她的手指。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是扣動扳機的聲音? 白露驚叫出聲:“不,不要?!?/br> “程彧,蘇轍,不……”白露含糊叫著,忽然睜開眼。 視野里一片漆黑。 她按亮床頭燈,床邊空空,什么都沒有,空氣里也沒有一丁點熟悉的、或者奇怪的氣息。 她呆了呆,反應過來這只是個夢。 可人仍驚悸不止,胸腔里卻又異常的空洞,仿佛那顆心臟已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