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撞擊的劇痛侵襲，逐漸向水底沉下去的那一刻，林深的意識是模糊的。他抬頭，只看到遠處水面那隱隱約約的光芒，離他越來越遠，無法觸及。

    一片黑暗。

    死亡是什么，只有死去的人知道。

    活著會有什么，只有繼續(xù)活下去的人才知道。

    而這一次，他將邁向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世界，那里會不會安靜些呢？不再有人嘲諷，不再有人鄙夷，不再……

    “林深！”

    “喂，林深，你在這里做什么！”

    “睡什么覺呢，都下這么大雨了，你想被水沖走嗎？”

    耳邊似乎有人不斷聒噪的聲音，真是吵，不過似乎也不是那么討厭。林深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張湊在自己的面前的臉孔。

    不動聲色地將那張臉推開，他爬起身，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陽xue。

    “你怎么睡在這？”赫諷好奇道：“不是說下山辦事去了嗎，在這睡得這么香?！?/br>
    剛睡醒的人反應(yīng)總是有些遲鈍的，林深望了頭頂?shù)臉淙~好久，才依稀記起來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夢。

    不，不算是夢，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只是有些久遠，他竟然已經(jīng)開始模糊不清。但或許是又到了同樣的季節(jié)，或許是最近一系列事刺激了記憶的復(fù)蘇，他從山下辦事回來，鬼神神差地進了這個林子，竟然，又再夢見了當(dāng)年的事情。

    “我做了一個夢?！?/br>
    赫諷聽他突然開口，嚇一跳?！笆裁磯?，春夢？”

    “一場噩夢?！绷稚钫f，看著小溪的盡頭，仿佛又能看到當(dāng)年的那個身影。

    處在叛逆期的十七歲林深，對誰都不滿，對世界充滿憎恨，背著包穿著校服，光明正大的逃課。然后某天，在這個林中遇見了一個蠱惑他的惡魔。

    那個惡魔問他：“你沒有該去的地方嗎？”

    那句話，打開了少年林深心中的潘多拉之盒。

    “不回去嗎？”赫諷見林深又不說話，無奈道：“雨下大了，而且天也快黑了。”

    林深抬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干、干什么？”赫諷防備地后退幾步，林深這家伙怎么跟要吃人似的看著自己？

    “回去?！?/br>
    林深瞇起眼睛，露出一個笑容。

    “回家吧?！?/br>
    然后他上前，拉住這個把自己從噩夢中喚醒的男人。難得赫諷乖乖聽話，讓他拉著走。小溪邊的林子一下子又安靜下來，仿佛從來就沒有人來過。

    然而，噩夢醒了，過去曾發(fā)生過的事情卻不會被抹消。當(dāng)時跳下崖的林深，后來又遭遇了什么？

    那個叫赫野的男人，他怎么樣了？

    或許，現(xiàn)在該稱呼他另一個名字。

    黑夜。

    58、骨血

    林深拉著赫諷出了林子,沒走幾步,就遇到一個人迎面上來。

    “瘋子！你這家伙跑這么快,是不是想要故意甩掉我??！我告訴你,在你坦白真相前,別想甩掉我！”

    于越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在這片深山野林里被熟悉地形的赫諷耍弄，他也真挺不容易的。

    林深停下腳步。

    “你認(rèn)識的人？”

    “不不不,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神經(jīng)病,逮個人就說認(rèn)識他?！焙罩S連忙打哈哈否認(rèn)，上前一把反拽住林深?！白甙?不是趕著回去嗎,別管這家伙了。”

    可是他怎么拉都拉不動,林深竟然就站在原地不動彈了，他看著一邊抹去雨水一邊喘氣的于越，問：“你認(rèn)識赫諷？”

    “認(rèn)識！”

    “不認(rèn)識！”

    幾乎同時，兩個人道出了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

    赫諷站在林深身后，氣急敗壞地沖于越使眼色?；斓埃瑒e在這種時候拖老子下水！林深這家伙可不好忽悠的！

    于越看著看著就笑了，總算是被他逮著赫諷的把柄了。于是，也不再理會赫諷的暗示，直接看向林深就道：“不僅認(rèn)識，還是相當(dāng)熟悉，我和這瘋子是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鐵哥們，沒有人能比我再了解他了。”

    林深皺了皺眉，似乎是有些不滿意于越的說法。不過這一句話，也顯示出了于越和赫諷之間的關(guān)系。

    “你來找他有事？”

    “有事！”

    “沒事！”

    又是截然不同的回答，林深已經(jīng)全然忽視了赫諷，只對著于越道：“如果找他有事，辦完后請直接下山，山上不方便留人?！?/br>
    “哎，呃……這?！边@是要趕自己下山？于越愣住了，剛才聽這人的口氣，他還以為會詢問點自己什么，誰知道只是這么一兩句就完事了，不管了？

    “嘿嘿?！焙罩S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說你呢，趕緊下山！我們山上不留客的！你也別想借宿??！”

    于越忿忿不平地瞪了赫諷兩眼，終于意識到今天再糾纏下去也沒什么意義，轉(zhuǎn)頭，向山下走去，不過臨走前他還不忘留下狠話。

    “我明天還會回來的！”

    赫諷一下子又愁眉苦臉了，自己怎么就攤上這么一個倔強的損友？

    “看來你們之間，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br>
    林深目送于越下山，回頭看著赫諷道。

    “哈哈，其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一些私事，私事而已?！?/br>
    “是嗎？”林深也不再多問，轉(zhuǎn)身就向木屋走回去。

    此時陰雨綿綿，他又剛從那個噩夢中醒來，心情實在是算不上好。赫諷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默默地跟在林深身后，不說話。

    這種連綿的小雨，仿佛要把人悄悄吞噬，不見停頓地下著。林深感受著落在身上臉色的雨絲，心思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也是漫天綿綿細(xì)雨時。

    臉上冰涼的雨滴，是他從黑暗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個感觸。拼命地想要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連眼皮都難以動彈一下。

    自己這是在哪？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大腦是一片空白，漸漸地他能聽見周圍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有不少人在說話，喧嘩而雜亂。

    林深的意識終于恢復(fù)了一絲清醒，他回想起來，自己是墜入深潭中了，但現(xiàn)在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自己是沒死嗎，可這又是在哪？

    極度的疲憊讓他無法睜開眼，他只能聽著周圍越來越清晰的聲音，似乎是有不少人在自己周邊跑動，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他們的對話。

    “別動，別動！還有呼吸，有呼吸了！”

    “還有救，快送醫(yī)院去！”

    “作孽啊，這誰家的孩子？怎么落河里了？”

    “哎，要不是上游水庫開閘把他沖到這來，這還不知道要飄哪去呢？”

    林深感覺到有人抬著自己的胳膊和腿，好幾個人一起把自己抬了起來，他們議論的話他有的能聽懂，有的卻聽不明白。然而想再仔細(xì)去聽時，一陣?yán)Ь雭硪u，他再也支持不住地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睜大眼無神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好久，林深才撐著手準(zhǔn)備起身。

    可是他手一動，卻觸碰到身邊的另一個人，林深一愣，側(cè)抬頭看去。

    一個人正枕在他床邊，花白的頭發(fā)，干枯泛黃的手指，還有那洗的破舊的衣服，林深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他的爺爺，山上的老守林人。

    老人搬了張小板凳就坐在林深床邊，似乎是熬夜熬久了，在林深醒來的時候他卻睡了過去，但是一只手卻還是緊緊抓著林深露在外面的左手，十分地用力，不愿意松開。

    林深愣住了，他看著眼前趴在自己床邊的爺爺，突然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而一會爺爺醒來后，又會怎樣看他，是斥責(zé)，還是痛罵，或者是憤慨，一個終日在山上幫別人收尸的人，竟然自己也會選擇自殺？

    就在林深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的時候，坐在床邊的老人自己卻是醒了，他的手先是動了一下，然而慢慢地抬起頭來，下意識地想要替林深蓋好被子時，發(fā)現(xiàn)林深已然醒來。

    “終于醒了?！睜敔斂粗稚睿闪艘豢跉??！拔疫€擔(dān)心，你會不會是淹水淹壞了身體，還是醫(yī)生說的對，沒有大礙就好?！?/br>
    “我……”林深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

    “怎么這么不小心落到水里去了？”爺爺責(zé)怪地看著林深，“在山上都住了這么久，還不知道要當(dāng)心點嗎？”

    林深愣住了，他該怎么開口說自己是自殺？還是，不說？

    “哦，對了對了，肚子一定餓了，等著，我出去幫你弄點吃的來。”爺爺說著已經(jīng)推門而出，林深坐在病床上，等了一會，站起身試了試能不能行動，也推門出去。

    他剛走出病房還沒多遠，就聽到有人在議論自己。

    “就是那個408病房的小孩，說是落水，其實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br>
    “住在山上的人怎么可能那么不小心，要我看哪是什么落水，就是故意的?！?/br>
    “自殺……”

    “嘖嘖，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

    “不過說來也奇怪，聽說一開始打撈上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咽氣了，不知道后來怎么又有呼吸。”

    “死而復(fù)生??！不是詐尸么?！?/br>
    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屬討論得津津有味，林深出去默默地走了一圈，回了病房。

    爺爺再次回來的時候，還是帶著一如以往的笑容，慈愛地看著林深。而直到出院，他都沒有追問林深究竟是怎么落水的，當(dāng)林深忍不住反問，爺爺卻笑著說：“意外嘛都是說不準(zhǔn)的，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br>
    從那以后，林深就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說來也奇怪，在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后，他對自殺的念頭就淡漠了許多。不知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生死，還是什么別的緣故。林深突然覺得，其實活在這世上，也并沒有那么難以忍受。

    至少，那些不知道他身份的好心人打撈他上來的時候，他們都是熱心地想要救他，至少，世上還有一個愿意為他守在床頭看護的親人。

    那一刻，林深明白，不是這個世界排斥自己，也不是這個世界欠了自己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永遠無法用一句話來表達。人們對一個落水少年施以好意，卻同時對無辜的林深予以排擠，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人類的感情實在是太復(fù)雜。

    他們能夠多愛一個人，也能夠多恨一個人。而有時候，這些愛與恨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

    從那時候林深就想明白了。何必去在意別人的眼光，何必活在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里，他終究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其他人的眼中。

    經(jīng)歷了這次“落水事件”，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林深不再那么偏激，對于生與死有了更多的看法。唯一不變的，只有爺爺那一慣笑而不語的表情。

    這位老守林人似乎什么都知道，卻又什么都不說出口。在林深落水獲救的第二年，老人因病去世，本來身體健壯的老人卻逐漸癱瘓在床，最后病重而走。有人說，這是因為林深奪走了爺爺?shù)拿?，他才能繼續(xù)活下來。

    “吱呀?！?/br>
    伸出手輕輕推開屋門，林深進了屋打開燈，人也從對往昔的回憶中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