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太陽火辣辣地高懸了起來，將葉夜所住的院子地上尚未清干凈的木屑照得一清二楚。隔著一段距離，可以看到有個嬌小的身影在院門邊上來回地走，猶猶豫豫地似是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進去，直到她垂在胸前的小辮子都被汗給浸濕了，她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一跺腳跑進了院子。

    倘若此時葉夜下了床打開門看到她，就能認出這就是那個前段時間被他們抓來一起打牌的小姑娘。小姑娘姓李，叫青青，以往每回見到葉夜都是一副橫眉冷對的模樣，瞧著像是在看什么害蟲，但后來一塊打了兩回牌，被葉夜笑瞇瞇地哄過幾次后，態(tài)度就緩和了不少。

    說到底，小姑娘今年才十歲，沒出過村也沒真見過什么壞人，憑著對周舟意的一腔盲目信任和崇拜才對葉夜擺臭臉，等真接觸了發(fā)現(xiàn)人長得好看脾氣又好，一口一個“青青”地叫自己，那點小仇恨就和墻頭的小草一樣呼啦一聲倒下了。

    但爹媽耳提面命的警告還在耳邊，青青到底是有點怵葉夜的，平常來打牌的時候雖然沒再坐遠，但也沒敢對上視線，倘若不是上回她臨走之前對方也不知道從哪變來了一朵小野花插在她的耳朵邊笑得溫柔，她也不會在這一連四天都沒見到人的時候想著過來看看。

    青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這幾天她再來送飯，都只看見了關著妖怪的房門緊閉，半點聲響都沒有。

    她心里好奇，又有些擔心，自然是問過周舟意的，但對方只是笑著看她一眼，說是對方生了病，就讓她趕緊回去，最近不用過來了。

    或許是小孩子天生的敏感作祟，青青并不信這個說辭，本想反駁一句妖怪哪會生什么病，抬眼瞧見周仙師的表情，還是沒說出來。

    青青說不上來那個表情究竟是哪里古怪，分明周仙師仍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但她看在眼里就是覺得怪可怕的，全然沒有以前見到的那模樣。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在聽說周仙師今早出門之后偷偷地溜了過來。

    好奇心當真容易害死貓。

    她弓著身子墊著腳悄悄靠近了房門口，蹲下身深深地吸了口氣，就伸出手去戳了戳那個木門，推開了一條縫，然后探頭往里去看。

    正對上了聞聲看過來的葉夜。

    青青本以為會看到對方躺在床上沒有醒，這下毫無準備地突然對上視線，登時腦內(nèi)閃過了曾經(jīng)周仙師站在門口時說的那句“你可別看他長得好看，這可是個剝?nèi)似さ那旰偩?，瞬間嚇得魂飛魄散，站起身就要跑，沒想到前腳絆了后腳，咕嚕嚕就從房門口的臺階上摔了下去。

    她也沒覺著疼，連滾帶爬地又要爬起來，耳邊卻聽到房間里的葉夜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好不可憐。

    到底是年紀小，心地軟，聞聲在原地頓了頓，又猶猶豫豫地蹭回了門前，見對方完全沒有追下床的意思，反而是滿臉煞白地咳個不停，又有些同情，想起那天插在自己鬢發(fā)間的花，還是壯著膽子進了房間，走到桌子前倒了杯水。

    床上的人勉強止住了咳嗽，青青站得老遠地拿著杯子看他，然后慢騰騰地一點點伸長了手臂，非常極限而勉強地把水送到了葉夜的手邊。

    葉夜雖然一直不知道周舟意是怎么和村子里的人說自己的，但這段時間看小姑娘的反應也能想到不是什么好話，見她這樣也不在意，反倒是露出個感激的笑容來接過，用水潤了潤喉嚨才算是找著了自己的聲音問：“你怎么過來了？”

    青青收了手站在原地，確認葉夜的確下不來床后，表情放松了些，嘴巴奴了奴說：“我這幾天來送飯，都沒看到你，牌也打不了，就過來看看?！?/br>
    葉夜剛剛醒來，也沒什么概念，想了想便問道：“青青有多久沒看見我了？”

    “四天了?！鼻嗲嗾f到這，看了一眼葉夜有些泛青的臉色，小眉毛也跟著皺了起來，像是有些猶豫。

    葉夜摸了摸自己的臉:“怎么了？”

    “周仙師說你病了?！鼻嗲嗾f，“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葉夜愣了下，沒想到有生之年會聽到這么直白的問話，下意識想否認，但眼角余光一瞥小姑娘憂心忡忡的表情，就忍不住起了壞心眼，故意虛弱地咳了兩聲:“我若是死了也不錯吧，反正你們村子...”他一副心碎的樣子垂眼，“都挺討厭我的吧？”

    涉世未深的可憐青青看著葉夜做作的悲傷嘴臉，嘴張了又張，又想反駁又覺得這話也沒錯，急得也管不上什么安全距離了，走近了幾步磕磕絆絆道:“雖、雖說是這樣，但那也是因為你會吃人。如果你以后不剝?nèi)似ず热搜鰝€好妖怪，我們...我會說服大家不討厭你的！”

    青青說得非常認真，葉夜聽得非常震驚。

    他本來也就是隨口逗逗小朋友，誰知道就這么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不過想想也是，能把自己這么光明正大地栓在院子里還不讓任何人有好奇心來接觸，這個說法的確夠用了。

    葉夜倒也沒什么揭露自己真實身份賣慘，希望小姑娘救自己逃出生天的打算，其中原因半是因為成年人之間的事扯進個小朋友不厚道，另一半就是因為葉夜他要泡的就是周舟意，沒什么好逃的。

    于是葉夜只能心里感慨萬千，面上乖乖點頭，一副決定以后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樣子，讓自覺勸服了一個妖怪回頭是岸的青青高興了老大一把。

    十歲的小姑娘，哪知道男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得到葉夜的保證后也不怕什么大妖怪了，直接湊到了床前蹲了下來，正要開口，卻忽地注意到床邊的那個用油紙包著只露出個竹簽的糖葫蘆來。

    青青疑惑地伸手去拿，拎起來了才發(fā)現(xiàn)那糖葫蘆的糖衣全化了，黏黏糊糊地往下滴溜，如果不是有紙兜著早就全淌床上了。

    “這都化了你還放在床上！”青青抬眼瞪了過來，口吻和李家mama一個樣，“我不知道你們妖怪是怎么樣的，但放在我們這回頭招了螞蟻來你都來不及哭，我等等就——”

    葉夜正笑瞇瞇挨著小朋友的訓，余光卻忽地看見門口投進來的太陽似是被遮了一塊，下意識地便轉(zhuǎn)眼看了過去，就見到周舟意逆著光立在門口。

    他的臉埋在一片陰影之中，葉夜看不分明，心里一驚，耳邊就聽到青青的說出了最后半句

    “——幫你把它扔了！”

    門口的人也在這句話落下時往里走了兩步，帶著笑意慢悠悠問道:

    “把什么扔了？”

    青青聽到聲音回頭，一聲仙師哥哥尚未出口便在對上后視線迅速地咽了回去，小動物的直覺讓她連連往后又退了兩步，腳后跟挨著床腳，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

    葉夜在看到周舟意的第一瞬間就不動聲色地悄悄把糖葫蘆拿了回來，然后裝作無事發(fā)生地對他說:“青青說門口的木屑太多，回頭要幫我們掃掃扔了。”

    周舟意“哦”了一聲，看著葉夜慢騰騰道:“不是糖葫蘆？”

    葉夜肯定:“不是糖葫蘆?！?/br>
    周舟意一副信了的表情，轉(zhuǎn)眼去看青青:“你怎么過來了？”

    葉夜又接了話頭:“她路過，聽到我咳嗽快咳死了，就來救助一下我?！?/br>
    周舟意頓了頓，抬眼看了一下葉夜。

    葉夜看了回去。

    周舟意定定看他片刻，復又垂頭對抿著嘴不敢說話的青青笑了笑，慢條斯理道:“原來是這樣，那真是謝謝青青了?，F(xiàn)在若是沒事，就回去吧?！?/br>
    他語調(diào)溫柔，表情和煦，青青卻僵著身子，聞言胡亂地點了點頭，又在聽見對方問自己要不要送時連忙搖頭，一溜兒地說著不用不用，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青青一走，房間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周舟意背對著床上的人面無表情地目送著女孩兒離開，再回身時臉上又帶了笑:“葉公子覺著身體如何？”

    “有點沒力氣，其他也還好?！比~夜一邊說著，周舟意一邊慢條斯理地靠了過來，隨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葉夜手中的水杯。

    “那便好。”周舟意面上說著，手上已經(jīng)一揚，把那水杯擲出了窗外，葉夜聽到了一聲清晰的瓷器碎裂聲。

    葉夜的目光隨著杯子飛了出去，又轉(zhuǎn)了回來，落在周舟意的臉上。

    葉夜眨了眨眼:“你生氣了？”

    周舟意笑瞇瞇:“怎么會？”

    怎么不會。

    葉夜心里千回百轉(zhuǎn)，嘴上已經(jīng)乖乖轉(zhuǎn)了話題，拿起了那個糖葫蘆晃了晃:“你還真給我買了?！?/br>
    周舟意看了一眼那根糖葫蘆:“葉公子說想要，我哪有不準備的道理?！?/br>
    “可惜化了?！比~夜說。

    周舟意目光一閃，嘴邊笑出了兩個小梨渦，聲音輕輕道:“化了葉公子就不喜歡了嗎？”

    他望著面前少年綺麗又蒼白的臉，溫聲細語又咬牙切齒地問道:“所以才想扔的嗎？”

    他本不該是個揪著一個這樣的問題反復問的人，那意圖太明顯，情緒也太招搖...但周舟意還是問了。

    少年沒有馬上回話，而是面露驚訝地看著他，看得周舟意幾乎要因為不滿而惱怒時，那滿臉的驚訝才忽地像融化的冬雪一樣，變成一個溫情脈脈的笑來。

    他說:“是喜歡的?！?/br>
    周舟意看在眼里，不冷不熱，半嘲半笑地問道:“那葉公子怎么不吃？”

    周舟意說完，心里的某一部分又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拿著融化的糖果送人討乖，還偏偏要對方把糖紙?zhí)蚋蓛魜碜C明這的確好吃。

    而那少年揚眉看他，然后當真揭了紙包，咬下了一個山楂。想來這化了的糖衣的確是有些太黏了，少年只咬了一口，紅彤彤的糖漿便沾了滿嘴。

    像是上好的口脂。

    少年輕輕舔了舔唇邊，望著周舟意笑了起來，桃花眼里滿是春色，就連聲音都像是泡了蜜:“好甜。”

    “周舟意，你想不想試一試？”

    此時景想，恍惚像是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兩人對坐在桌前，少年輕飄飄問:“你想試試嗎？”

    那時他便答應了，哪需要問。

    周舟意輕聲一笑，直接探身湊了上去。

    唇齒交疊，他想起尚在山門的時候，自己曾經(jīng)嗅過師妹的胭脂，那味道算不上好聞，想來也不如何可口

    還不如這化了的糖漿，甜得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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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別看周舟意現(xiàn)在囂囂張張，以后就是周舟意哭哭啼啼了。

    ——

    我本以為我可以兩章合一章寫到兩人去長空門，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可以。

    完了這個世界怕不是賊長。